再去面見一次地藏,這是溫去病一早就決定下來,卻因為遲遲判斷不出,這么做吉兇如何,所以始終拿定不了何時去做的一件事。
打從自己來到鬼市,地藏金龍就一直隱身在幕后,擺自己上臺吸引各方眼光,而這段時間以來,任自己如何試探、攪動風云,都沒有能夠再讓祂出來,隨著情勢不斷演變,這益發讓自己感到如芒刺在背。馬上就要面對重要戰役了,卻連地藏究竟是敵是友都判斷不了,這何其荒唐,又是何等危險的事?地藏可是真身就在鬼市之中,如果關鍵時候翻臉抄自己后路,結局就當真是十死無生了…
自己并不認為,簡單再一試,就真能把地藏的謀劃和底細都給試出來,但這種時候,趁著手上籌碼滿滿,做點什么總要好過什么都不做,雖然地藏是堂堂老牌萬古,更是真身并凈土在此,可自己如今萬古愿力加身,圣德籠罩,在鬼市內擁有無上神通,雖然不敢說能夠壓服萬古,但如果這樣都還不敢去地藏面前晃一晃,那還能做什么?連地藏都不敢一試,還談什么跟霸皇搶刀?
地藏的凈土,迄今仍在鬼市頂層,那個自己未能真正侵入的地方,如果自己前去求見,以如今的身份,有一定的把握能見到地藏,需要斟酌的…這回是要否自己孤身前去?
上次面見地藏,是與妃月淚同行,目的就是要利用它的身份特殊,想替自己增添安全,同樣的優勢今天也依舊存在,哪怕已經和父親凱里翻了臉,妃月淚仍然是鬼巖城的公主,真要是在地藏凈土有了什么事,鬼巖城必會找上地藏。
可是,妃月淚這小姑娘其實挺好的,一再拿它當工具用,自己的感覺是越來越不好了,仿佛自己是個沒心沒肺的渾蛋,偏偏心里又有那么一道坎不好過,好像如果自己狠不下去,就是不理智,就是感情用事,就是危險的前兆…
究竟做與不做?該與不該?這問題好像比地藏的真實狀況更要困擾自己…
默默思索片刻,原本糾結難解,溫去病忽然想起霸皇,跟著就覺得自己的糾結真是可笑。雖說雙方為敵,但霸皇的豪邁與任性,何等瀟灑,讓自己羨慕不已,而以自己如今的位置,很多事情大可以想干就干,任性一些也沒誰能說嘴,又何必在這里自我設限,糾結萬分,這也不敢,那也顧忌?
想通這一節,溫去病當即哈哈一笑,不再多想,跟著縱身一躍,直接就上了鬼市最頂層。
…順心而行,不想利用就不利用,何必為了未來可能的立場分別,非要去傷害一個真心對自己好的女孩子?
鬼市的空間結構特異,就算是大能,也沒法一下性跳躍多個樓層,除非是已經涉及時間法門的萬古,才能跳脫空間桎梏,從容而為,但溫去病既為鬼市之主,擁有神道權柄,在鬼市之內任意來去,不成問題。
上次到頂層時,這邊一片漆黑,這一回就完全不同了,處處飄著鬼火,閃著碧光,被強大的愿力籠罩,要一直走到深處,才能看見一片朦朧的薄霧,隔絕外部愿力的侵襲,是地藏金龍的凈土。
神道愿力的沾染、侵透性極強,堪比鬼怨、魔毒,極難擺脫,之所以能夠這么干凈地隔絕,只因為構成那片薄霧的,同樣也是一股神道愿力。
“地藏大菩薩在上,赤魃求見。”
溫去病朗聲一呼,霧墻隨之滾滾而開,兩道僧影騰云踏霧而出,迅速來到面前,腳下蓮花浮空,赫然是之前見過的大智、大定兩名和尚。
大智和尚最初奉命來巨骨幫找自己時,不過是三重天階,還要仰仗神器來鎮壓自己,如今卻是實實在在的大能氣息,與其他的師兄弟一樣。撇除在這么短時間內,知恥后勇,大徹大悟,急速提升,突破境界的可能,估計也是權柄賜予,神能提升,只要在地藏的領域之內,自然成為“神使”,擁有神力。
所以,離開地藏凈土,去到巨骨幫的大智,身份雖然崇高,實力卻沒有得到加乘,結果被自己重重打了臉…
“赤魃施主有禮,大菩薩等你已經很久了…”
大智和尚雙掌合十,笑容可掬,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悅,誠心歡迎著貴客到來,溫去病則欠身還了一禮,為上次兩方的誤會沖突致歉,跟著就要跟隨引領,進入地藏凈土。
然而,方才一步邁出,踏入薄霧中,溫去病心頭驟然生出一股強烈的反感,不是惡心,不是憎厭,也不是忌憚,單純就是排斥、不快,雖然不知由來,卻讓自己這一步邁不出去。
“赤魃施主,怎么了嗎?”
大智和尚面露訝色,溫去病則穩穩站定,心中恍然。愿力之法,有很強的排他性,無論神道或是人道,包括原初的鬼道,本質都是一樣,最終都會相互碰撞、侵吞,爭奪愿力源頭,走到后頭,互相之間根本是不死不休,有你無我,自己上次來的時候,還沒走上這條路,所以沒有感覺,而現在卻是新的鬼龍皇,要踏足地藏的佛國凈土,登時生出排斥之感。
…自己對地藏,生出這樣的感受,反過來地藏對于自己又是如何呢?
溫去病心中這念頭剛閃過,周圍陡然一黑,同時煙霧滾滾,往周圍排開,一道龍影自天而降,轉眼就化為人形,一名白袍、白冠的佛光菩薩,面目俊俏,一塵不染,端坐蓮臺,手結大慈悲印,眼中綻著慈和之光,看著溫去病。
“…施主果然沒有辜負老和尚的期望,當初的考驗,沒想到最后竟能用這樣的方法完成,還幾乎連老和尚的房子都給拆了。”
地藏溫言微笑,形象卻與上次見面時全然不同,不再是那種高高在上的大神明,而像是一個溫和詼諧的中年僧人,一身白衣若雪,形貌俊美,仿佛隨手拿支毛筆,就能立刻寫起詩文來,所謂儒雅,就當如是,溫去病看在眼里,都忍不住喝一聲彩。
“晚輩先前行事孟浪,處處假托大菩薩的名號,實屬迫于無奈,還請菩薩寬宥。”
“哈哈哈,自來英雄出少年,赤魃施主面對如此危局,能迭出奇招,一路化險為夷,老和尚佩服得緊,你讓老和尚眼界大開,自嘆不如,哪有什么好責怪的?”
地藏大笑聲中,將此事輕輕揭過,跟著便微笑道:“你既然已經通過考驗,我相信你應該有很多問題想問,不如就直接說吧。”
“…唔…這個…”
溫去病聞言卻是一時躊躇,自己當然有很多問題想弄要清楚的,來此之前,也想過到底要試圖探知那些情報,有哪些問題是一定要試探,至少要找到線索的,但卻沒想到地藏竟然會開門見山,直接給了這機會,這下反而為難。
…總不好,當面直問:你真的是假貨一個?暗算了你師父真貨地藏,頂替其神道權柄,欺世盜名?
這話一問,對方無論是真是假,肯定都要翻臉,而向自己告密的馬頭和尚大愚,肯定要被追究,這種直接出賣線人的傻事,自己還不會干。
想到大愚,溫去病立刻目光橫視,非但沒看見大愚和尚,甚至連剛才負責接待的大智、大定雙僧都蹤影不見,此地只余自己與地藏。
“有什么問題,但說無妨。”
地藏的態度坦蕩蕩,溫去病反倒不好開口,而且,現在回想起來,地藏上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夸獎自己了得,不曾辜負祂的期望,通過了祂的考驗,這話實在是高明之至,等若直接把自己很多話都給堵死。
無論自己想要問什么,包括祂為何始終保持沉默,完全置身事外,甚至連鬼市的安危都不顧,祂只要一句考驗,就可以解釋過去,至于考驗的標準為何、目的是什么,反正神意莫測,就不用多解釋了。
經過一番考慮,溫去病微笑抬頭,開口問道:“大菩薩曾經立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不曉得如果有一天,菩薩的凈土比九幽還大,將所有地獄里的亡魂都收入凈土之中,那這地獄究竟算空還是算不空?”
地藏聞言更是微微一怔,似是不意溫去病會提這個問題,照理說,還有很多其他更重要的問題啊,不過,不能不承認,這問題乍聽有些無知,甚至很是可笑,實則異常誅心。
佛門的凈土,與天階者本身境界有關,但即使能夠證道永恒,也不敢說自身凈土可以大過周覆萬界九幽,除非是兼修神道,處處有信徒,神道顯神通,以信眾之力延伸凈土,方有可能凈土遍天下,理論上,如果天下鬼物皆皈依地藏,共誦佛號真言,凈土甚至有可能大過九幽…當然,這只是理論而已。
所以這個問題,背后的真實所指,就是一句:菩薩你當初為渡眾生而入九幽,后頭怎么反而走起了神道?
地藏點了點頭,望向溫去病的眼神,竟然還含帶有幾分嘉許,答道:“神道之法,關乎人心愿力,在人間已是難以駕馭,況乎是在鬼界…昔日酆都鬼君所行之事,非常人可以效仿,前路更是渺茫,至于施主今朝所行,更是讓人大開眼界…”
溫去病無言點頭,真是行過方知難,鬼為意念所聚,執念所化,匯集萬鬼愿力的兇險,真不是普通的辛苦,而獲益…說大確實也大,但…好像性價比并不是那么高。對于地藏這種老牌萬古來說,可并不是什么更進一步的好路,所以地藏走這條路,可能真的不是為了一己的前路,而是想要渡眾生,渡萬鬼,其中的風險和辛苦還未必為外人理解…
“為渡眾生至彼岸,人人離苦得樂,能見如來,和尚何懼一己安危,只是,當初確實也掙扎過…”
地藏笑道:“我入冥土渡眾生,是為了慈悲大愿,雖然是為了修行,卻不是為了修為,如果行神道之法來渡眾生,引來不必要的誤解,那又該當如何?”
溫去病聳聳肩,“想來,菩薩最后是想通了?”
地藏道:“不錯,和尚坐禪許久,忽然有一天想開,既然要行此道,又豈能有自私之心?一己安危尚且不懼,何況謗譽榮辱?只要眾生能夠由此開悟,能修行向善,離開苦海,其余一切因果業報…都由我一個擔了吧。”
溫去病卻搖頭,“因果循環有定數,各人造業各人擔,大和尚想要以一身擔盡天下因果,怕是癡妄了。”
地藏聞言卻是一震,跟著無言望向遠方,眼中不見智能,卻意外閃現了一絲迷茫,良久,才回過神來,望向溫去病,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道友如今身成新一代的鬼龍皇,開辟領域,算得上此道中人,想必有感于鬼道艱辛,卻不知道友知否這條路其實一條捷徑?”
“哦?愿聞大菩薩指點。”
“諸天萬界,無奇不有,其中有某個人族世界,一人愿力,能抵其他大千世界萬數,堪為人道捷徑。”
“…竟然還有這樣的世界?那些神皇還不搶破頭了?”溫去病笑了兩聲,忽然涌起一個不妙的感覺,問道:“是什么世界?”
“…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