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棟可以觀望到燕雀湖面的閣樓,朱高煦站在欄桿后,久久駐足。
他流連于此,既無甚么感概,也沒有感悟,只有一種難言的心情流淌在心間,大致包括莫名的愜意,卻又并非那么閑適輕松。
一如此地的景象與氣息。秀美而開闊的風景映入眼簾,有水有山有亭臺樓閣,但并不像山中那么空靈。“嘩啦…”湖上的隱約浪聲一直籠罩在空氣中,甚至遠處時不時還有一陣陣槍炮的喧囂。無論道家還是佛家,此情此景都算不得上好的意境,反倒是人氣多了幾分。
朱高煦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恩惠,見她正在注視著自己。恩惠觸及到朱高煦的目光、望著他輕笑了一下,然后也回頭觀望風景。
他卻繼續瞧著恩惠。閣樓上有風,她的衣裙前面貼在身體上,后面的裙袂衣帶則隨風飄著,那豐腴流暢的身子輪廓讓朱高煦又多了幾分浮躁。他回想起來,那次她要上吊了斷時、他意外看到了她,難怪在那種緊張的心情下,他依舊感到很驚艷。
恩慧的神色有點不自然了,她似乎在余光里留意到了朱高煦的眼神。她不動聲色地輕輕抬起手,環抱在自己的雙臂上。她一向如此,平素似乎有點抗拒,但又不會拒絕朱高煦。這樣的半推半就,毫無做作,確實是她內心的表現罷。
尋常人幾乎不可能接觸到的女人,對朱高煦來說、也完全是敵對一方的人。但她的心在不斷地變化著,漸漸成了如今微妙的關系。最近兩次朱高煦見她,覺得她與以前又有了不同。經歷過對往事的愧疚糾纏,又有一陣子寄情于佛法避世,如今她似乎漸漸看開了一些。
先前交談時,暗示到了建文朝的舊事,她也避而不談,反而說有點擔心朱高煦。朱高煦大概便是從這樣的相處中,感受著她的改變。
“我卻沒法像高煦一樣不在乎,也不能那樣做。”恩慧的聲音從風中傳來,她沒有轉頭,依舊看著前方。
朱高煦隨口道:“恩慧是說名聲嗎?”
她輕輕點頭。
朱高煦想了一下,道:“咱們的角度不一樣。我在意的是實在的統治秩序,所以可以放棄一些東西。你在意的就很復雜了,無須選擇。”
恩慧大概覺得他的話有點意思,轉頭看了他一眼。
朱高煦便又道:“大多世人,并不在乎皇室的那點恩怨,他們只在乎是否能安居樂業,安穩活著,是否能活得更好。當然也有想抓住這種質疑不放的人,那多半有別的意圖,不過如今環顧內外,有實力胡思亂想的人,幾乎都被消滅了。”
恩慧轉身面對著朱高煦,說道:“有時我覺得高煦的心思,確實與眾不同。”
朱高煦解釋道:“我涉獵甚廣,甚么人都見,可不止信儒士們教導的那一套。”
恩慧安靜了一會兒,輕嘆道:“是呀,驀然回首,高煦已經坐擁四海,成為最后獲勝的人。”
朱高煦立刻說道:“人不能完全掌握命運,我也有很多運氣的偶然。當初若非恩慧相助,先帝駕崩時,我已經死在皇宮里了。”
恩慧的美目瞪了他一眼,埋怨道:“你不用總是提那件事。就算我沒告訴你暗渠密道,我的前程也完了,下場比現在更慘。你一說,好像我很讓人厭惡,你只是為了報恩一樣。”
“當然不是,我不說了。”朱高煦笑道。
恩慧沒有笑容,她小聲道:“我的命已經注定,本來早該毀滅。高煦從一開始待我的心,讓我熬到了現在,可我從來就不想承認、這些不應該的事。”
“別多想了。”他看了一眼太陽的方位,又道,“今日最遲酉時之前,我得回宮,咱們進屋去說話。”
恩慧一言不發,跟著他走進了廊道旁的屋子,她隨后將房門輕輕掩上了。朱高煦聽到“嘎吱”一聲,回頭看她時,倆人默默地相顧。先前彼此還交談順暢,忽然之間倒沉默了起來。
今日天氣極好,外面陽光明媚。位于閣樓上的屋子采光很好,即便是掩上了房門,房間里也一片亮堂…
朱高煦離開燕雀湖、回到皇城時,已經過了上值的時辰,他徑直去了淑妃宮里。
在杜千蕊這里,朱高煦比較放松,杜千蕊從來不多問他又親近了誰。因為她不說,他也不太清楚、杜千蕊是否能察覺到他的事,就像妙錦的鼻子那么靈。
杜千蕊親自下廚,照皇帝日常的膳食規格,準備了四菜一湯。其中有一盤紅燒咸魚,曬干的海魚不新鮮,通常并不好吃,但杜千蕊的廚藝精進,做得仍是十分美味。
朱高煦上了桌子,胃口很好,悶頭大吃。過了一會兒,他見杜千蕊正出神地瞧著自己,便抬頭道:“瞧我干嘛,你也要吃飽。”
杜千蕊拿起碗筷,問道:“臣妾做的菜怎樣?”
朱高煦笑道:“特別好吃。這魚的調味很重,可吃完卻有點回甜爽口,很神奇。”
杜千蕊柔聲道:“圣上挺會吃呢,臣妾放了一些糖。”
朱高煦常在軍中風餐露宿,除非宴席上刻意講究禮儀,平素放松時便恢復了本性,吃飯有點粗魯,很快他就吃飽了。
他滿足地坐在椅子上,瞧著杜千蕊秀氣的模樣,只覺她的皮膚特別白凈細膩,柔軟的朱唇在燈光下嬌美有光澤,她的身材嬌小,卻是玲瓏有致。朱高煦看了一陣,心說不管世道如何變遷,人想要的、無非還是古人說的食色二字罷了。
晚膳罷,宮女們進來收拾桌子,端上茶水。朱高煦便興致勃勃地叫杜千蕊教他音律,杜千蕊依言叫女官去把東西取來飯廳。
這幾年他在斷斷續續地胡亂學這個,教他的人除了杜千蕊,還有姚姬。各種音律的曲譜是不一樣的,朱高煦的老師都是女人,學的便是琵琶譜。
很多官員都精通琴棋書畫,反倒是目前的宗室大多不懂彈唱。朱高煦也不例外,他的書法不錯,就是不懂音律。這也是太祖的原因,太祖不喜歡宗室勛貴彈唱,覺得這玩意不務正業,但現在已經沒人管那些規矩了。
朱高煦接觸之后,發現自己在這方面似乎還有點天分。他以前沒機會嘗試各方面的知識,便不知道自己究竟擅長甚么。
倆人有說有笑,興致盎然。淑妃宮里的女官、宮女們,在旁邊瞧著,大家的心情都不錯;女子們并非不分場合想爭寵,淑妃宮里的人就挺愿意見到杜千蕊得寵。
杜千蕊教了一會兒,又為朱高煦彈唱一曲助興。不愧是教坊司科班出身,她那明眸善睞的眼神,優美準確的姿態動作,都讓朱高煦沉迷在美好的感覺之中。
在晴朗寧靜的夜晚,輕松的氣氛仿佛正隨著琵琶的旋律,在夜色中飄蕩。
夜色漸深,杜千蕊收了琵琶和曲譜。朱高煦便與她走出飯廳,從走廊上往寢宮而去。
今夜的天空上繁星密布,朱高煦抬頭看天,忽然想起一件想辦的事來、差點完全遺忘了。他想過要放開天文方面的嚴厲法令,為了發展航海;因為牽星定位、六分儀之類的航海技術,多半依靠天文學,而之前朝廷嚴禁世人學習天象。
儒家對于皇權的哲學詮釋、越來越完善,將皇帝與天對應。所以后世王朝對于天象很敏感,生怕世人利用天象干涉朝政、甚至圖謀不軌。
朱高煦尋思,可以讓朝廷三法司、各地按察使司放松對這方面的定罪,只查那些非得將天象與權力結合的人。純粹觀星的活動,官府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同時朱高煦還想過制造玻璃、研制望遠鏡,后來因別的事就拖延到了現在。無論是望遠鏡觀星,還是發展出顯微鏡,都能提升人們的觀測能力,對于科學發展大有裨益。
人們有燒紙陶瓷的高溫技術,玻璃無非就是燒石英,似乎也不是甚么了不得的技術。只不過朱高煦一來就是藩王,起初對制造玻璃肥皂之類的東西、沒有需要,就沒花心思去布置。而世人在器皿方面,審美上更喜歡半透明的琉璃、或是細膩的陶瓷,也沒人專門琢磨這玩意。朱高煦覺得自己應該引導一下。
“做銅鏡的商人,有沒有出名的?”朱高煦問身邊的杜千蕊。
杜千蕊立刻回答道,“有啊,湖州薛家,從宋朝起就聞名天下了。達官顯貴的女子,都愛用薛家制作的鏡子。”
“果然還是女人了解這些東西。”朱高煦隨口笑道。
杜千蕊輕笑道:“許多男子也講究此物呢。”
朱高煦道:“淑妃見著杜二郎了,叫他為朕辦件私事,聯絡薛家的人與朝廷合作,做一樣東西。”
杜千蕊點頭道:“臣妾記住了。”
朱高煦想起那本《譯匯》,有人在察問來源,再次意識到、不注意可能有麻煩。不過這種事也很正常,若是皇帝甚么都懂、還是從未面世的新鮮見識,確實有點讓人難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