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后的御門聽政,不知從何時開始時間越來越短。
當年太祖皇帝定的規矩,有不少還算合理,太祖登基后一直勤政、在理政方面尤其嚴謹。譬如御門聽政,奉天門里有翰林院當值的官員,負責記錄政務內容,以及當場書寫圣旨;一切重大決策,皆在各衙官吏的見證之下,幾乎不可能有差錯。
但后來的皇帝、漸漸不再喜歡這樣理政,包括如今的朱高煦。大概因為在眾目睽睽之下,皇帝隨時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時間稍長比較容易疲憊,鮮有皇帝的精力能與太祖相比。而且,皇帝們應該不喜歡太透明的過程。
演變之后,帝王常常通過太監、近臣之口傳達旨意。御門聽政,很多時候并不談真正干系重大的內容。
這樣的變化,到目前為止倒是沒有甚么問題。包括建文、洪熙在內的皇帝,也經常與文武大臣們見面。于是沒人敢冒大罪矯詔,畢竟君臣相見、立刻就能戳穿偽詔。
今日御門聽政,朱高煦也是準備走一番過場。他事先示意侯海、讓侯海當眾提出北征遼東的事,以便讓朝廷里更多的人知情,為后續決策作些準備。
官員們在奉天門里說起了各種各樣的主張,用大義、道德一類的道理闡述其戰和之策。
就在這時,刑部尚書薛巖出列道:“臣以為攻打泰寧、朵顏二衛之間的科爾沁人,并不用改當初的朝廷方略、便是讓瓦剌諸部與韃靼諸部相互牽制。”
坐在上面的朱高煦沒有表態,先聽著他說話。于是薛巖繼續道:“瓦剌人熟悉之地,乃西蒙古廣闊的草原及荒漠,從未去過哈剌溫山(大興安嶺)以東。韃靼人的陰謀失敗之后、暫且無法利用大明攻打瓦剌諸部,理應更加重視退路;哈剌溫山以東的朵顏三衛地區,不在瓦剌人的威脅范圍,正是阿魯臺保存實力之地。故阿魯臺支持科爾沁部東進,姿態愈發張揚。”
朱高煦聽到這里,頓時點頭。
先前朱高煦認為阿魯臺的做法、難以理喻,薛巖這么一說,好像也說得通。雖然大伙兒只是在揣度敵人,但這至少算是一家之言。
薛巖又道:“大明從遼東北進,驅逐科爾沁人在朵顏三衛的勢力。韃靼人退路不安,便不愿輕易放棄西邊的地盤,以免失去騰挪之地。假以時日,阿魯臺為避腹背受敵,或愿意與大明重新修繕關系。”
朱高煦開口道:“薛尚書之言,有幾分道理。”
薛巖作揖一拜,往隊列中退了幾步。
朱高煦的目光多看了薛巖幾眼,這時才意識到,這個年紀不算老的官、其實是個幾朝元老了。甚么夏元吉、蹇義那些舊黨,不見得比薛巖資歷老;洪武年間薛巖已經在朝廷有幾分地位的時候,那些舊臣還甚么也不是。
薛巖在洪武年間入仕,至建文年,曾作為朝廷使節到“靖難軍”中假意議和,想拖延靖難軍南下、為勤王軍隊爭取時間。不料薛巖看到靖難軍的軍陣之后,回去便勸建文帝真心求和,嘗試劃江而治,因此被建文君臣排擠。后來靖難軍入城,薛巖撮合了開國功臣武定侯郭家與朱棣家的關系,又繼續在永樂朝做官。
到了洪熙、武德年間,薛巖又因為是朱高煦與郭薇的媒人,又從洪熙朝的大臣,變成了武德朝的大官。
前些年因為朱家內部的皇位更替、動蕩不安,被迫改投門面的官員非常多。相比胡廣這等人尚存的書生意氣,薛巖更加圓滑而識時務。胡廣弄了一身腥,薛巖的處境就好多了。而且薛巖還在安南當過俘虜,仍然沒有名聲大壞。
薛巖的老練之處在于,他知道該與誰站在一起,卻不會將面子弄得很難看。
就像剛才,他必定清楚商議“遼東之役”時、皇帝是主戰派;但他沒有無限度地對皇帝馬首是瞻,而是想到了合理支持戰爭的理由,十分大方地表達了他的主張。
薛巖在“武德新政”上的主張也是如此,他可能不一定認為新政有多好;但因為皇帝支持新政,所以薛巖似乎并沒有讓自己有抵觸新政的心態。
何況薛巖當年與武定侯郭英就有很深的交情,又是當今皇帝皇后的媒人,與皇室的關系更加牢靠…
御門聽政很快結束了。文武官員們有很多主張,朱高煦沒有表態便離開了奉天門。
眾人簇擁著鑾駕過武樓,到了柔儀殿的大門口。大多隨從在門外止步,朱高煦下車步行,帶著寥寥數人入內,身邊的太監是王貴。
朱高煦進門后,沿著廊屋往正殿走。他在正殿門口的檐臺上駐足,看了一會兒風景,這時忽然開口道:“薛巖應該善于推判案件。”
王貴忙附和道:“有幾件大案,便是薛部堂辦的哩。奴婢聽聞,朝中諸公皆以薛部堂善斷疑案。”
朱高煦點頭道:“遼東都司那些走私的武將,牽涉復雜。尋常人去查,怕是既查不清楚,又動不了人。薛巖或可勝任。”
王貴躬身道:“奴婢見著薛部堂,便將皇爺的意思說與他聽。”
朱高煦發出一個聲音,便轉身走進正殿去了。
“遼東之役”還要準備很久,此時才剛剛開始著手;把北平布政使司改北直隸、革新九邊供應的事,也很復雜。但是朱高煦已經沒有了甚么好操心的,他提前將人選在心里確定,接下來不過是些按部就班的過程而已。
這幾天斷斷續續下了幾場雨,然后放晴了兩天。
前些天朱高煦曾答應過郭薇,要帶著妃嬪們去舊府賞牡丹花。他把朝廷里的事大致理順,想起了這事兒,遂派人去舊府瞧過、說是牡丹正在盛開。朱高煦確定了日子,準備陪家眷們去舊府賞花。
朱高煦告訴郭薇的時候,她看起來似乎很驚喜,提了一句“還以為圣上已經忘了”。她的動作也變得輕快起來,晚膳后又拉著朱高煦,幫著她挑選賞花那天穿的衣裙。朱高煦瞧著她在面前旋轉著身子,忽然覺得她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剛剛成親的樣子。
郭薇忙活了一陣,大概忽然想起了經書教她的東西,便安靜了稍許,小心勸道:“圣上若有更重要的大事,當以大事為重。”
朱高煦卻馬上笑著搖了搖頭,只覺彼此不像夫婦,或許因為身份不同尋常,又或并不能天天見面的緣故。
郭薇的臉色一紅,問道:“怎么了?”
朱高煦道:“沒甚么,不過咱們不是外人,無須那般刻意,再說你們也很重要。史上有不理朝政,只顧后宮的王,也有薄情寡義,心中只有大志抱負的梟雄。薇兒覺得哪種人好?”
郭薇輕聲道:“圣上這樣便挺好。我不想成那妲己、玉環之類的人,卻也望圣上在心里時不時念著我。不過我沒幫圣上甚么忙,一家人卻得到了許多恩惠,只怕不知如何回報圣上。”
“計較那些事作甚?”朱高煦握住她的手,隨口道:“人在世上走一遭,終究不過是獨行者。咱們有緣成為一家人,緣分挺不容易,好生相處,免得遺憾。”
“聽圣上說得,讓人挺難受。你說得對,早先我不認識圣上,哪能想到現在的光景。”郭薇的神情微妙地變化著,她輕嘆了一氣,接著道,“不過臣妾愛聽圣上說這樣的話,不像一些人總是在盤算利弊,冷冰冰的。”
“我也和你一樣。”朱高煦附和道。
他在朝堂內外盤算那些事,不管戰略大事,還是小到用人的小處,想起來確實就像郭薇所言、都是在盡量精確地計算利弊。不斷選擇有利的決定,累積起來才會有形勢上的全面優勢。
太過冷靜的日子,確實容易乏味。而女子們好像更易情緒化,一句沒甚么用處的好話、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便能讓她高興很久。朱高煦有時愿意體會這樣的簡單感受。
倆人說了一會兒無關算計的話,朱高煦還是忍不住問起:“現今薛巖與你父親,來往密切嗎?”正好郭薇就在身邊,他干脆順便問了一句。
郭薇道:“聽家父說,不管家中有甚么事,諸如生辰壽宴之類的宴席,薛部堂都會親自前來。平素過年過節,兩家也一定會走動,就像親戚一樣。圣上與臣妾相識,還是薛部堂牽的線呢。何況先祖父在世時,薛部堂便與郭家交好了;先祖父被朝廷冷落的時候,也只有薛巖沒那么勢利,仍然登門。”
朱高煦忍不住脫口道:“他不是不勢利。”他說罷頓了頓又說,“只是不像一些人那樣翻臉如翻書,還算比較可靠講究的人。”
郭薇應了一聲,忽然問道:“圣上想用薛巖做甚么大事?”
一句話冷不丁把朱高煦問得一愣,他開口道:“薇兒挺聰明,我是不是不該在這種時候說,不應景。”
郭薇搖了搖頭。
晚膳后許久了,此時朱高煦看門外時,發現天色還沒黑。夏季漸來,白日也該越來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