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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六章 草木皆兵

  在離開北平府之前,朱高煦叫身邊的人舉薦一個使節,派去韃靼阿蘇特部冊封阿魯臺。

  侯海讓部下郭昂舉薦了一個人,乃北平府儒學教授,名叫陳鑲。那是個年輕小官,舉人出身,主動請纓前往韃靼;他通過熟人郭昂引薦,名字才得以傳到朱高煦的耳邊。

  據侯海言,這個陳鑲認為此行是仕途良機,如非皇帝出巡途中身邊文官不多、好事還輪不到他,很是有心。陳鑲數次登門央求郭指揮,才爭取到了這條門路。

  考慮到韃靼人不止一次殺死、或扣押大明使節的往事,確實朱高煦身邊幾個有前程的有地位的官員、不太適合干這差事,朱高煦便親自見了陳鑲一面。

  陳鑲身材單薄,衣著樸素,除了整齊的青色官服和烏紗帽,里襯似乎有點舊、不過洗得很干凈。朱高煦見他氣質正派、面圣時也還算不卑不亢,便好心提醒道:“陳教授可明白,此行可能有些危險?”

  “回圣上,臣愿為朝廷死節。”陳鑲道。

  “甚好。”朱高煦點頭道,他又打量了陳鑲稍許,便果斷地轉頭道,“侯左使為陳使君備好冊、印、詔書,再安排些隨從,從韃靼殘部中挑些人,準備一下。”

  陳鑲跪拜道:“臣叩謝圣恩,定不辱使命。”

  朱高煦將他扶了起來,只說道:“冊封阿魯臺若遇困難,不必強求,設法保命活著回來。”

  “是。”陳鑲回答后,起身后飛快地看了朱高煦一眼,神情中有點意外之色。

  接著朱高煦才大致說了一些細則,若是冊封阿魯臺進展順利,便可要求阿魯臺,讓科爾沁部落的人馬、從兀良哈三衛的地盤上撤走,回到他們自己的牧場。并叫陳鑲通知阿魯臺,大明愿意在哈剌溫山(大興安嶺)以西選擇地方,增開互市與韃靼部落直接交易。

  …到北平府述職的將領們,此時也陸續開始返回各自的駐地。

  將領何浩走山海關出去,并未轉向北上、去他駐守的大寧城,而是繼續往東北方向先去遼東都司。他們的人不多,小隊人馬騎馬而行,自然要比大軍快得多。何浩從北平出發,到達遼東都司也就十來天行程。

  這回都指揮使曹毅很急的樣子,何浩剛從馬背上下來,立刻就有曹毅的家奴上前來了,請何浩前往衙署中見面。

  在家奴的帶引下,風塵仆仆的何浩進了一間書房,里面只有曹毅一個人。瞧起來曹毅早就在等他了,提起已屏退左右。家奴帶上房門,也回避走開。

  何浩上前抱拳行禮,他的動作有力,身上沒換的衣甲“哐當”一聲響,說道:“末將拜見曹都使。”

  房間里很溫暖舒適。曹毅則一身紅色官袍,若不看前面的補子花色,他的樣子與尋常文官沒甚么區別,且頭發花白年齡有點大了,沒有多少勇武的氣質。曹毅點頭道:“何將軍一路辛苦了。”

  何浩忙道:“末將不敢。”

  曹毅終于徑直問道:“圣上提沒提到那事兒,怎么說?”

  何浩痛快地答道:“回曹都使話,提了。圣上賜宴時,當眾說武將和家眷都不準做買賣,要讓市舶提舉司來管那事兒。”

  曹毅埋著頭,皺眉尋思著甚么。過了一會兒,他抬頭催促道:“還說了甚么?”

  何浩微微偏頭作回憶狀,說道:“圣上后來言語挺和氣,許諾要給戍守的邊軍弟兄們發軍餉和賞錢,軍餉與京營一樣。還說要專門管軍需供應,重新安排規矩啥的。”

  曹毅道:“你再想想,圣上確實是這么說的?你沒有忘記甚么話?”

  何浩馬上信心十足地說道:“末將的記性還不差哩,原話有點不同,不過意思就是這般。后來末將又聽別人說,圣上打算讓福余衛南遷,并給福余衛兀良哈人軍籍人數,也發軍餉。”

  曹毅沒吭聲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子里來回踱著步子。

  何浩閉嘴了一會兒,但站的時間太久,漸漸有點無趣,便又開口說在北平的見聞瑣事。

  良久之后,曹毅忽然打斷了何浩,盯著他說道:“你回大寧后,應立刻禁止大寧城的所有買賣,不要再與兀良哈人做生意。叫那些無良哈商人,暫且來遼東都司這邊的開原、廣寧交易。”

  何浩愣了一下,馬上把沒說完的廢話、吞進了肚子里。他接著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圣上就這么一說,市舶提舉司的人還沒來,曹都使不必這么急罷?”

  “很急!”曹毅道。

  何浩仍然無法理解。面對曹毅這樣的態度,他心頭只有震驚與不滿。最近幾年何浩吃好的穿好的,又納了幾房小妾,許諾過給寵妾的首飾還沒買,想再買一處別院的打算也未實現;城南鹽商的小媳婦,說等她丈夫去內地運東西的時候,她要悄悄過來住哩。如果忽然斬斷了財源,光靠那點官俸能過多舒服的日子?

  “曹都使,咱們是不是有點草木皆兵啦?”何浩嘀咕道。

  曹毅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何將軍,你還年輕。記住老夫的話,走得穩才能走得長。”

  何浩無奈道:“曹都使有學問,教誨得有道理。”

  曹毅似乎看出了他不太情愿,便瞅了一眼門外,沉聲道:“圣上說要給邊軍弟兄們發軍餉、賞錢,又說要專人運送軍需,這是甚么意思?圣上就是不想讓武將們沾錢,圣上寧肯讓朝廷多花錢。”

  何浩沒有回應。

  曹毅道:“多半是這樣的緣由。就算咱們猜錯了,先偃旗息鼓觀望一陣,也并不是甚么壞事。圣上親口說的事兒,咱們還不得有點反應?”

  何浩忍不住說道:“曹都使勿慮,末將那時在場,瞧圣上并未惱怒,說話都是為弟兄們著想。您會不會有點武將圣上的好意哩?”

  曹毅眉頭緊皺,有點不耐煩道:“你聽老夫的意思行事就行,別的不用多管。”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何浩只得抱拳道:“是。”

  曹毅緩了一口氣,伸手在何浩的肩甲上輕輕拍了一下,“何將軍勞頓,先去卸甲歇著罷。”

  何浩便抱拳拜道:“末將告退。”

  第二天,曹毅又見了何浩一面,他還是昨天的態度沒變,叮囑何浩回去把大寧城的攤子收拾了。因為曹毅的態度堅決,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何浩也無從爭辯,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姑且答應。

  何浩不能在遼東都司久留,幾天后便離開遼陽,向大寧城而去。

  晚上在官鋪借宿時,何浩與麾下心腹將領談及了此事,發了一通牢騷。這時候他又想起了曹毅說過的話,以前曹毅教麾下部將們,告誡大伙兒不要向下屬發牢騷。

  何浩也不知道那是甚么道理,反正再次違背了老都使的教誨。何浩確實是忍不住,說道:“咱聽人說,人是越老膽越小。瞧曹都使便是如此,聞風就是雨。曹都使在遼東可不是好惹的,平日怕過誰?咱真沒想到,他原來如此怕事。”

  部將附和稱是。

  何浩的臉頰皮子抽了一下,“反正都老了,好日子也剩得不多,你說老頭怎么比咱們還膽兒小?”

  部將吸了一口氣,一本正經地小聲說道:“咱們看老頭兒的日子是剩得不多,可對他們自個來說,那可是僅剩的東西哩。”

  “有道理。”何浩尋思了片刻點頭道,說罷又嘆了一口氣。

  數日之后一行人便到了大寧城。何浩來不及與妻妾們敘話,立刻就去了城南的脂粉鋪,然后叫鋪子里的半老徐娘去鹽商家送貨。

  果然不到半個時辰,那鹽商的小婦人就從宅邸中來了。小婦人一進后院,何浩便將她抱住,正是有訴不完的相思。何浩家中有妻妾,可最近就是癡迷這個女人,也說不上來為啥。或許時日一久就淡了,不過此時他還十分沉迷。況且即便膩了的那天,何浩尋思還能找到別的女人,只要有錢有心,機會得當,難保婦人不動心。

  二人親近說話,女人的聲音道:“今日我不能留得太久,酉時他會回來。不過他下個月就要離開大寧,跟商幫去關內運貨。我們見面的這地方也是人多眼雜,不便相見,你說的別院在哪里?”

  何浩道:“咱剛回大寧,前陣子忙著去北平見大明圣上,又去了遼東都司、見了都指揮使。今日剛回來,還沒顧得上,等我安排好,自會讓你知曉。”

  女人的聲音滿是膜拜,“何將軍直達天聽前途無量呀,以后飛黃騰達只怕要忘了奴家。”

  “瞧你說的,我回來之后、馬上就來見你,能忘了你呀小美人。”何浩道。

  但在剛才一瞬間,何浩忽然暗自感到有點心酸。想想自己見的都是大人物,竟然會為了買一座別院、多養幾個嬌娘而發愁,這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嗎?一下子要他放下錦衣玉食的日子,過得規規矩矩、清湯寡水,還真是一天都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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