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的韃靼人、跟著明軍通過了嘉峪關之后,沒幾天,人們就到達了大明朝直接統治的肅州衛。
這是個好地方,有清澈的溪水、水草豐腴的開闊草場、連綿的莊稼地,還有雄壯的城樓與原野上的牛羊。秋高氣爽,景色宜人。
丞相脫火赤隨眾進了衛城,在城中吃到了羊肉掛面。
當年元朝鼎盛時期,蒙古人便很喜歡這種食物。但他們退到草原之后,面食便成為貴族才能享用的稀罕物,普通蒙古人根本得不到面粉,他們的飲食就改變了。反而是河西走廊這邊的漢人,依舊愛吃掛面。
大家在飯廳里都很高興,屋子里的人并不是太多,卻是一片熱烈的氣氛。人們一邊興致勃勃地交談著,一邊擦著腦袋上的汗。滿屋子吵鬧,這時候如果誰說話聲音太小、坐在對面的人根本聽不到。
“嗡嗡嗡”的嘈雜聲中,還夾雜著“呼呼呼”吸面條的聲音,動靜非常大。不遠處好幾個韃靼人砸吧著嘴,已經表達了掛面的美味。
大多韃靼人都信了回回教門,不吃豬肉豬油,這羊肉湯掛面正合大家的口味。
唯有脫火赤的心情沉重,他悶頭將一大筷子面條塞進嘴里,一邊咀嚼,一邊有些出神。
整個事件,大半由脫火赤謀劃,至少他是發起陰謀的人。
幾年前,脫火赤就和樞密院知院阿魯臺商議過,如何利用大明、消滅瓦剌人;也就是“借刀殺人”。韃靼人有這樣的謀略很簡單,他們嘗試過多次、發現無法依靠自身力量打敗瓦剌人;于是想到借大明國的軍力,也是情理之中。
當時脫火赤與阿魯臺談得很順利,幾乎達成了共識。阿魯臺很支持脫火赤的謀略,消滅瓦剌勢力、能讓“蒙古國”再次一統草原,剪除威脅者,并維持樞密院和中書省等蒙古國官僚體系、讓大伙兒有途徑從諸部落中得到好處。還可以打通西面的貿易路線。
除此之外,阿魯臺還有信仰上的執念。他非常虔誠,擔心如果讓西蒙古持續強大,瓦剌人可能會拋棄回回教門,變成異教徒。
但那段時間、因為大明國爆發了內戰,許多韃靼人看到了機會。人們便拋棄了這個謀略,先后加入了襲擾大明邊境劫掠財貨的人馬之中。借刀殺人的方略被放棄,直到明軍北伐、韃靼人遭受重創。
后來本雅里失汗的本部人馬大敗、落入瓦剌人之后,脫火赤率殘部歷經周折逃到哈密國,一直疲于奔命。等到阿莎麗生下本雅里失汗的子嗣之后,脫火赤才幡然醒悟;他意識到了機會,便開始謀劃這次“借刀殺人”的陰謀。
脫火赤先讓隨行的一個韃靼小頭目,“無意間”得知了蒙古小王子的存在;然后脫火赤借故毆打那小頭目,并揚言遲早要殺之泄憤。不出所料,小頭目逃走了,能投奔的地方只有瓦剌部落。
結果此事便引來了瓦剌人的威逼以及攻打。
瓦剌人中計之后,整件事要成功仍然很難,充斥著各種不確定的事。其中最難的就是阿魯臺的配合,畢竟相隔太遠無法聯絡。
阿魯臺在瓦剌人部落中有奸細眼線,但不一定能得到有用的消息;當然阿魯臺要從瓦剌人反常攻打哈密國的大事中、猜到脫火赤的用意,也并不容易。
只不過脫火赤仍心存希望,畢竟他與脫火赤共事多年,彼此也商議過“借刀殺人”的國策。以阿魯臺的見識,有可能想到脫火赤的方略。
之后事情果然出乎意料地順利,阿魯臺的反應,說明他已主動與脫火赤合謀。倆人簡直是心意相通。
就在脫火赤感到僥幸的時候,最大的意外發生了!明軍忽然調動大股馬兵來救,并找到了瓦剌人阻擊的地方。這是脫火赤完全沒有想到的。
形勢驟變,變得非常糟糕。
如果沒有明軍來救,瓦剌人屠戮了幾百明軍護衛、抓到了脫火赤與阿莎麗等人,事情仍然還有很大的回旋余地。雖然瓦剌人與韃靼人之間,相互仇恨;但是,瓦剌人除掉本雅里失汗的兒子之后,拿脫火赤來交換大批牛羊、才是正常的做法,瓦剌人韃靼人都很了解對方。
相比挑起了大明朝廷的憤怒,脫火赤覺得、損失點牛羊十分劃算。
然而,現在事情并沒有像預料中一樣發生,脫火赤感到處境非常麻煩。最危險的地方在于,漢人怎么會想到調兵來救?他們是不是已經知道了脫火赤的陰謀?
脫火赤越想越覺得擔憂,心道:朱棣的二兒子怎會如此可怕?
就在這時,脫火赤才發現坐在對面的阿莎麗,她正用審視與疑慮的目光看著自己。脫火赤感覺到,阿莎麗可能已有點懷疑自己。
阿莎麗見脫火赤抬頭,便道:“丞相不太高興?”
脫火赤不愿意告訴她實情,因為拿她的兒子做誘惑、她可能會很生氣,并由此作出甚么不可理喻之事。何況這個陰謀比較隱蔽,如今脫火赤并不能完全確實、事情已經暴露;多一個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險。
“半喜半憂罷。”脫火赤面無表情,不急不慢地說道。
阿莎麗道:“喜是當然,大家死里逃生,都很高興,看看周圍。憂又是為甚么?”
脫火赤不動聲色道:“長遠看,明國有個太厲害的皇帝、卻年輕力壯,對我們絕非好事。朱二不是等閑之輩,回頭想想這次援軍的路程、速度,還有朱二獲得消息的及時,哪一樣是容易做到的?”
阿莎麗思索了片刻,輕輕點頭,算是勉強認可了脫火赤的理由。他們不再說話,繼續埋頭吃面,然后回落腳的房屋休息。
明軍與韃靼人在肅州衛修整了一天,次日東行、進入河西走廊腹地。一路上明軍的人馬逐漸減少,許多兵馬都是從河西走廊調集的,此時先后回駐地去了。
負責安排此行的漢人文官,繼續他之前的職 責,要求護衛帶著韃靼人去北平。護衛軍里多了一股馬兵,便是那個姓王的侯爵、以及他的部下。
…朱高煦派去西北的侯爵是王彧。王彧的奏報以加急快馬、送到河南行營之后,君臣數人便談論起了他的事。
在場的文武仍是那幾個位高的人。除此之外,皇貴妃沐蓁穿著一身灰色袍服,正在旁邊侍候朱高煦,她也在興致勃勃地聽大伙兒說話。
高賢寧的聲音道:“寧遠侯熟悉地形,準確地找到了瓦剌人可能出現的地方,實乃圣上麾下之良將。若非王將軍在奏報中提到弱水,臣還不知道有這么一條河流哩。”
朝廷大員當眾夸何魁四的爹,何魁四謙虛也不是、受用了也不太好,他沉吟片刻,開口道:“瓦剌人要繞開哈密衛(哈密國)等關外七衛,還要有水源,確實只能大致循著弱水的流向南下,幾乎沒有別的選擇。不過圣上知人善用,當機立斷,方為制勝關鍵。”
朱高煦笑道:“朕至少知道,何福曾先后幾次在西北帶兵,起碼比朕更了解當地實情,極可能也比在座諸位都了解。因此這件事的關鍵,還是朕用了王彧,沒有用淇國公等三位大將。”
頓時王斌等人,皆面有恍然之色。
勛貴大將們在京師歇了很久,之前他們都想領這個差事,丘福、王斌、韋達曾主動請纓。但朱高煦最后選了王彧。
大明朝上下尊卑、等級森嚴,何福雖為西北總兵官,但他是個侯爵;如果前往寧夏府的人是國公,地位就比何福高,很多事情都能掣肘何福。王彧就不一樣,他也是侯爵,但論資歷威望比何福差遠了。況且何福又有實權官職在身,完全可以在諸事上作主,保證何福能及時決策。
何魁四道:“此番援軍的運氣也是不錯。王將軍與家兄雖馬不停蹄,仍是遲了。幸得瓦剌軍不愿強攻,圍困官軍護衛長達四五日,方為官軍增援延長了時日。”
朱高煦聽罷轉頭道:“很多事都要靠運氣,哪能次次神機妙算?無非就是事先掂量一下,萬一運氣不好、是否能承擔。”
他賭性不改,但多年以來,總算是悟到了剛才的后半句話。
何魁四又恭維道:“若非圣上當機立斷,運氣也是無用。那時臣推測諸事,多出偶然、全無憑據,連臣自己也不敢盡然相信。唯有圣上有此氣魄,果斷裁決。”
實情已有了結果,朱高煦便輕松地說道:“有些事情是偶然,有些道理卻是必然。朕權衡之后,賭一把也無妨啊。”
眾人陸續拜道:“圣上英明神武。”
朱高煦看到大臣們慶幸與膜拜的樣子,又看了一眼旁邊的沐蓁、見她滿是仰慕的神情,頓時他的心情甚為愉快。不管怎樣,賭贏了總是好事。
他起身道:“朕不去西北了,這回只消實地巡視一番、九邊的東段情況。待大河上的舟橋架好,咱們便先去彰德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