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股人馬一路北上,走到一處河流交匯處,便離開了渦河沿岸、循著一條運河行軍。運河最近剛疏通過,岸邊堆放著一些新土和淤泥,岸邊的樹苗也是新種的。
朱高煦騎馬離開了大隊,姚姬沐蓁等皇妃、也換上了束身衣裙,與他一道跑馬游逛。周圍沒有城池,馬隊路過幾座村莊,沿著土路重新向河岸方向而去。
此地已屬于河南布政使司的地盤,地形十分平坦。不過周圍的植被很豐富,小樹林、莊稼地以及田壟阻擋,人們的視線并不開闊。土地上有收割完的麥樁,還有一片片泛黃的稻田。
正是秋高氣爽,涼風習習。
人們到了運河岸邊的大路上,便見幾艘官船過來了。運河并不寬,很快船上的將士看清了朱高煦的袍服,許多人都站到船舷邊,向岸邊呼喊,“萬歲”之聲此起彼伏。沒一會兒船上還奏起了軍樂,官兵排列在船上執軍禮。
朱高煦也勒住了坐騎,面對著官船抱拳。將士們便舉起火銃和櫻槍,在水面上歡呼起來,運河上一片喧囂。
待官船漸行漸遠,喊聲仍未停息。朱高煦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姚姬,見她一臉愜意,心情很好的模樣。姚姬收回眺望的目光,說道:“圣上深得軍心民心。”
朱高煦道:“朕不過是盡力做了一些該做的事。”
他們一邊說話,一邊騎馬繼續沿著河邊慢行。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騰起一片黃塵。
沒一會兒,那騎馬的人追上了馬隊,后面的騎兵似乎沒有阻攔他。朱高煦回頭觀望,看清了來人的面孔,原來是左守御使侯海。
“吁!”朱高煦吆喝著坐下的棕馬,抬起手讓馬隊漸漸停了下來。
侯海上前,翻身下馬,拿出一份拆了的信封,作揖道:“臣拜見圣上。守御司北署的官員在北平得到了一些消息,這回臣得盡快稟奏圣上了。”
他的話中提到“這回”,大概是暗指上次疏忽、耽誤了事的意思。
朱高煦坐在馬背上,俯身接過東西。
里面有一份公文,出自駐北平的官員郭昂之手,還有一份宦官黃儼的書信。這黃儼是個罪人,牽連到代王謀逆案、可謂是大罪,逃到韃靼人那邊幾年了。有點奇怪的是,黃儼究竟甚么罪至今沒有人定案;朱高煦猜測可能事情牽涉到趙王,有司衙門不好辦,罪犯沒抓到、也沒人催促,事情就拖延下來了。
黃儼洋洋灑灑寫了幾張紙,大部分內容是自辯和喊冤,言辭幾近哀求,朱高煦沒多少興趣。翻了兩遍,朱高煦總算在里面找到了有用的段落。
據黃儼稱,他得到了可靠消息,來源于科爾沁部的權貴。韃靼的知院阿魯臺,正有意聯絡蒙古國的大臣們,想扶持科爾沁部首領為全蒙古大汗,這個首領的名字叫孛兒只斤·阿岱。
朱高煦一看姓氏,就知道科爾沁部首領是成吉思汗的后人。
“朕知道了。”朱高煦大致看完,回應道。他把郭昂給北署的公文、還給了侯海,卻將黃儼的信揣進了自己的袖袋。
侯海作揖鞠躬,當然沒敢要回那封信。
朱高煦等一行人騎馬,繼續在河邊游逛,盡興后才調頭回去,找護衛軍大隊。
一路上,他心頭已覺得事情有點蹊蹺。按照大伙兒之前的猜測,阿魯臺之所以主動稱臣受封,還托人接應哈密衛的韃靼殘部,乃因韃靼殘部中有重要的人物、極可能是本雅里失汗的兒子。現在阿魯臺卻想扶植科爾沁人,那么他極力營救那股殘部、豈不是白費了?
又或者,此前朱高煦與一幫大明朝的人精的推論、完全錯了?
太陽西垂之時,大軍各營扎營。中軍行轅依舊是征用的一個村莊,但護衛軍超過一萬人,村子是容納不了的,大多軍隊便在附近選營地搭帳篷。
朱高煦叫人去請隨行的重要文武,到他住的院子里來一起吃晚飯。其中有侯海、高賢寧,以及勛貴邱福、韋達、王斌等人。吩咐好之后,朱高煦又特意叫曹福,把駙馬何魁四也一并請到。
大伙兒得到消息陸續就來了。這民宅院子里,自然沒有像寶座一樣的地方,于是文武官員行完大禮,朱高煦便叫他們在一張方桌周圍入座。侍衛們拿了一些點心干果,擺了幾壺酒水。
朱高煦伸手進袖袋里,將黃儼的信掏出來,先遞給旁邊的邱福,然后叫大伙兒傳閱。邱福看完一聲不吭,徑直遞給王斌,便伸手去拿酒壺倒酒。
武將們不太清楚這件事的內情,但高賢寧和侯海都知道,連駙馬都尉何魁四也曾與朱高煦談論。
果然何魁四最先開口:“敢情咱們猜錯了,本雅里失汗家的人,不在哈密衛?”
高賢寧不動聲色道:“阿魯臺主動稱臣受封,又為了甚么?”
何魁四一臉苦思的模樣,答不上來。這時王斌的聲音道:“早先就不該放走那個甚么韃靼宰相,找個由頭,將他抓起來一頓好打,不就甚么都知道啦?”
“撲!”邱福剛喝的一口酒嗆了出來,忙道:“圣上恕罪,老臣失儀,不是故意的。”
朱高煦道:“朕宮里還有些貢酒,淇國公要是愛喝,回去叫人送一些到府上。”
邱福抱拳道:“臣謝圣上恩賞。”
王斌一本正經地看著邱福道:“俺說錯甚么了嗎?”
邱福笑道:“咱們聽著就行了,這事兒不歸武將管。”他說罷看了一眼何福的兒子,駙馬都尉也屬于武將。
何魁四的聲音又道:“世上許多事沒甚么道理,不過阿魯臺辦的事,倒應該有其理由。這阿魯臺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掌握了蒙古大權多年,扶持過幾任大汗,至今仍是韃靼諸部的頭等人物。”
朱高煦贊同道:“你說得對,這種人多半都有長遠打算。元朝覆滅之后,韃靼人在洪武年間、武德年間,先后遭遇大明官軍的重挫。但許多韃靼人仍未轉變心態,殘存著當年大元武功的幻覺。因此阿魯臺若非有所圖,便沒必要主動稱臣,其他韃靼人、也會勸阻他。”
過了一會兒,何魁四抱拳道:“臣有一些猜測,不過似乎不著邊際,不知當講不當講。”
“駙馬若是覺得不當講,你就不會問這句話了。”朱高煦隨口道。
丘福等幾個武將不禁莞爾。
何魁四便道:“臣以為,此時阿魯臺首先想對付的、是瓦刺人,所以他才愿意暫時向大明朝廷屈服低頭。武德初圣上北伐,讓韃靼精銳損失不少,阿魯臺已經無法與瓦刺人正面抗衡。因此阿魯臺最好的謀略,是借助大明的力量。”
朱高煦道:“說下去。”
何魁四點頭道:“阿魯臺稱臣,仍不能真正與大明聯盟。朝廷一直對韃靼人有戒備心,阿魯臺也應該明白。此時最實際的法子,只有挑起大明與瓦刺諸部的大戰。等到瓦刺人被削弱之時,阿魯臺趁機落井下石,這才是擊敗甚至鏟除瓦刺的最好法子。”
朱高煦聽得越來越有興趣,說道:“朕認為駙馬的言論,很著邊際。”
何魁四的神情有點尷尬,“臣后面的推論,才有點像臆測。臣大膽猜測,阿魯臺最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挑撥大明與瓦刺。
哈密衛的韃靼殘部中,可能并沒有本雅里失汗的后人。阿魯臺故意放出消息,讓瓦刺人誤以為、本雅里失汗的兒子逃到了哈密衛;所以前陣子瓦刺軍襲擾攻擊哈密衛之事,才會發生。
阿魯臺又故意派人到北平、彰德等地,找漢人接應西邊的殘部。接著遣使稱臣,提出唯一的要求,便是借道。這一切都在暗示人們,韃靼有非常重要的人在哈密衛。這個人,咱們與瓦刺人都容易猜到,只有本雅里失汗的兒子才有足夠分量。”
何魁四換了口氣,繼續說道:“瓦刺的首領馬哈木,已經扶持了一個叫‘答巴里’的人為全蒙古大汗,并稱是本雅里失汗的弟弟。但答巴里自上位之后被很多人質疑,韃靼諸部更是不承認答巴里的身份。
這時候瓦刺人若得知、本雅里失汗有兒子在哈密衛,便極可能派兵阻擊襲殺。
而阿魯臺通過稱臣受封,已得到大明朝廷保護韃靼殘部的許諾。等那一股韃靼殘部借道時,包括大明護衛軍在內、或將遭受瓦刺人的襲殺。加上瓦刺諸部不斷坐大、馬哈木野心膨脹,朝廷愈發忌憚,大明與瓦刺的大戰,可能將因此爆發。”
屋子里安靜了許久,大伙兒聽罷、似乎都在尋思何魁四的說法。
高賢寧打破了沉默:“道理上說得通,不過其中一些具體的事,阿魯臺不好辦到。”
“至少很有想象力。”朱高煦道,“何駙馬是挺有靈性的一個人。”
這時太陽已經下山了,朱高煦便叫太監曹福去安排,準備上菜。有關韃靼人的事,也沒有再繼續議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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