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的馬隊在慢跑,明軍戰馬的肌肉在光滑的毛皮下充滿了力量。蒼白的陽光灑在大地,周圍卻是滿目荒涼。
附近的一個小湖泊結冰之后,便無一絲動靜了,看上去死氣沉沉的;除了軍隊,這地方好像沒有任何活物一般!
冰面上能看見赫然的裂口,如同被人用巨斧劈開的傷口。據說是因為這邊的水剛結冰不久,冰面較薄;加之晝夜溫差太大,一到中午冰面就會出現明顯的裂口。
馬隊中的尹得勝抬頭看了一眼,空中正有一只剛到這邊盤旋的海東青。他的臉上冰冷,但身上倒有點燥熱。
此次出征以來,他在軍中風餐露宿,卻反而覺得日子好像又變得熟悉了。很奇怪的感受,年初進京后尹得勝忽然封侯,住著舒服的豪宅、丫鬟奴仆侍候著,領著俸祿,他很久都沒習慣過來;此番出征,他才漸漸找到了多年習慣的日子。
皇帝如此厚待,讓弟兄們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尹得勝十分清楚,這是要弟兄們,在關鍵時刻要舍得性命!不過也簡單,聽從命令而已。
尹得勝又回憶起,一門心思想封侯的劉大根等人、從來沒過一天好日子;他便覺得自己死了也不算可惜。
尹得勝作為侯爵、巴國公麾下的大將之一,參與了決策謀劃,已然明白這次的處境、多半又是被圍攻的惡戰…
前軍步兵占九成,但將士們騎馬行軍、速度很快;比一般的騎兵大隊行軍還快!明軍騎兵行軍時,常常下馬步行,騎兵的馬力、要留到生死廝殺的時候。步兵便不用太理會馬匹是否疲憊,反正打仗的時候不需要戰馬。
大伙兒從捕魚兒海西南出發,往北偏西的方向趕路。三天就能抵達闊灤海子(今呼倫湖,漢人或意譯為如海之湖)西側的臚朐河(克魯倫河)。
這個方向的軍情,來源于俘虜的韃靼丞相脫歡。不過也符合中軍的推測。
中軍諸將認為,韃靼大部撤退,不會往東北方向。因為那邊繼續深入是廣闊的山林(大興安嶺),道路難行,不適合韃靼部落大舉遷徙。
明軍前軍抵達臚朐河之前,只找到了兩處不大的韃靼營地。每次數百騎兵出擊,一輪沖鋒便將韃靼軍打得四散逃跑,明軍沖進韃靼人的營地,繳獲了一些牧草和牲口,將帳篷等物盡數燒毀。
抓獲的俘虜招供,數日前看到有大隊人馬往北面走。明軍軍中有歸順的蒙古人,即便與當地人也能溝通。
瞿能部大軍穿過一片荒漠,便到達了臚朐河南岸。那韃靼丞相脫歡聲稱,本雅里失汗的大帳、幾天前還在臚朐河南岸,現在估計在北岸不遠的地方,一渡河就能找到啦!
前軍主帥瞿能沒有任何猶豫,立刻下令各部,從前鋒斥候打探好的幾處渡口,騎馬渡河!渡口水淺、冰厚,能減少將士們的意外傷亡。
諸部陸續渡河之后,尹得勝又得到了瞿能的軍令:命令諸將率軍,向西北方向行軍。
臚朐河此段大致沿東西流向,不過在西邊約數十里之后、有一段是南北流向。明軍往西北進發,當天又能到達臚朐河流域了。只要人們在河流附近,掘地通常都能找到地下水。
…上午大軍經過的地方,有不少熔巖石山。但一到下午,附近便不再有任何山石,四野一望無際,全是枯草。
要是沒有太陽、羅盤等,尹得勝覺得自己連方向也無法辨別!人們會發現,此時看到的景象、與半個時辰前沒有任何區別。
就在這時,拿著紅色令旗的軍士拍馬沖了過來。那軍士看了一眼尹得勝的軍旗,便向這邊靠近,他遞上瞿能親筆字樣的令旗,說道:“大帥軍令!各部原地駐守待命,千戶以上武將到中軍議事。”
尹得勝抱拳道:“末將得令!”
他與幾個副千總說了幾句話,便騎馬往寫著“瞿”字的大旗那邊奔去。
大旗附近,一些軍士正在彎著腰拼命挖土坑,似乎在找水。瞿能騎在馬背上,他的周圍陸續聚集了三十來個武將。
“剛回來的斥候,在北面發現了韃靼人的大片營帳,距離此地約三十里。”瞿能徑直說道,“但這附近,韃靼人可能不只有一處營帳,咱們的斥候還沒找到。”
眾將紛紛點頭。
瞿能抬頭看了一眼漸漸西垂的太陽,忽然不再吭聲了。大伙兒便漸漸開始交談,人群里有點噪雜。
良久之后,那邊挖土坑的將士中、有人大喊道:“大帥,有水了!”
瞿能揮了一下手,立刻回顧左右道:“今日就地扎營。地形也簡單,各部瞧準方向,布置好輪值的人馬。等到明天早上,若敵軍來襲,則原地結陣聽候調令。若無敵軍,咱們繼續向西北方向列陣進軍。”
眾將紛紛附和應答。
就在這時,一個武將抱拳道:“大帥,這沙土地下有泥。今日尚早,若此時開始修建溝壕工事,明日便可建好軍營。”
瞿能沉吟片刻,便道:“不得修建工事!明日一早,大軍便可能繼續行軍,諸部將士好生修整。”
眾人紛紛拜道:“末將等得令!”
尹得勝倒是聽得明白:瞿大帥的理由、恐怕只是借口,他不修工事,乃因生怕敵軍不來圍攻!或許在場的數十武將,明白其中緣故的、不止尹得勝一個,不過大伙兒都沒說破罷了。
眾將領命回到軍中,傳達了主帥軍令。漸漸地,開闊的荒地上便熱鬧起來了,各部都在調動,來到扎營的地盤上。
整個大營在一望無際的荒草地上,開闊無物、毫無遮攔;大營外圍以許多負責警戒的百戶隊橫方陣組成,大致形成一個四方的寬闊空心大陣。帳篷、戰馬、騎兵都在中間。
將士們開始搭建密集的帳篷、掘地取水,派人到四處去收割荒草升火造飯。今日扎營的時間很早,大伙兒都能吃上一頓熱乎的飯。
太陽下山之前,一切都很輕松愜意。便是負責值守的將士,也很輕巧,人們列陣之后、原地坐著休息就行;因為沒有敵情,弟兄們還能與周圍的弟兄閑扯,軍陣上嘈雜熱鬧非常。
尹得勝騎馬在各處巡視,聽到軍陣上的一個說四川方言軍士,正在向周圍的人講一種家鄉的粑粑。那后生相當有口才,從做法、顏色、味道、口感說得十分仔細。尹得勝聽了一會兒,也是聽得口水都快流了出來。
不過一到晚上,當值的將士就非常難受。軍陣上雖然燒了炭火、點了火把,但擋不住寒風,入夜后冷得刺骨!大伙兒都披上了氈毯,有的人在原地踱著腳活動取暖。
正是月底,月亮幾乎看不見,四野黑漆漆一片。遠處不斷有許多馬蹄聲傳來。
明軍的騎兵,在晚上不會成群結隊地出營活動。將士們都知道,那些馬蹄聲是韃靼人!
大營四周有步兵方陣戒備,但毫無工事阻攔。人們忍受著嚴寒,提心吊膽地注視著黑暗的遠處,擔心敵軍隨時可能來襲營。
尹得勝沒有卸甲,晚上也時不時起來,到軍陣上詢問軍情。
主帥瞿能也是一樣,瞿能巡視到尹得勝這邊時,倆人碰到了一次。
尹得勝上前執軍禮罷,瞿能便贊賞地說道:“河陽侯不辭辛勞,十分用心。難怪圣上親自點你。”
這時尹得勝忙抱拳道:“末將不敢當。”
瞿能傾聽了一會兒風中傳來的馬蹄聲,又道:“河陽侯也不用太擔心,咱們有所防備。大半夜的,韃靼人不敢以大股人馬襲營。”
尹得勝道:“韃靼軍已經到了附近,明日一早可會來進攻?”
瞿能聽到這句話,骨骼輪廓明顯的一張臉上,表情變得微妙而豐富。他似乎有點期待,又似乎有點憂心。
“要是敵軍明日來襲,咱們第一天將會十分艱難。爾等一定得鼓舞將士,要以必死之決心作戰,絕不能臨陣退縮!”瞿能沉聲道,“這里是一片開闊地,利于騎兵四面活動。咱們第一天沒有任何工事,一旦潰亂,必死無疑!”
他微微呼出一口氣,繼續道:“不過只要頂住了第一天的攻打,咱們便可以陸續修建工事。既然韃靼軍主力來了,他們便不會輕易放棄。”
尹得勝抱拳正色道:“末將謹遵大帥訓言。”
瞿能離開之后,尹得勝又回帳篷睡了一會兒。他身上穿著盔甲,躺下十分不舒服,難以熟睡。不過凌晨時分太困了,他仍然睡著了一覺。
當外面有換防的動靜時,尹得勝便醒了過來。他拿起頭盔戴上,提上腰刀便走了出去。
這時,東邊的天空,似乎隱隱開始泛白了。
尹得勝忽然發現一件事,四面已經聽不到馬蹄聲。他不禁暗自猜測著:天亮之后,會有韃靼軍大隊來襲么?
或許沒人能確定這個答案,一切只看韃靼人的選擇罷了。明軍瞿能部以步兵為主,又深入韃靼人熟悉的草原,不可能有戰役主動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