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籠罩著“隆隆隆…”的巨大馬蹄聲,兩萬多騎兵在大地上涌動。一些人馬在列隊緩緩走著,也有一些在迂回慢跑。馬軍占的地方大,兩萬多騎的陣仗已是驚天動地。
大明皇帝的中軍大旗在風中飄蕩,衣甲鮮明的侍衛簇擁著朱高煦,一眾人馬漸漸走上了官道大路。
就在這時,前面的路上傳來一聲喊聲:“前鋒將軍平安急報!”
兩騎拍馬上前盤問。沒一會兒,信使便步行來到了朱高煦馬前,單膝跪地呈上一份奏章,說道:“趙王送來了趙王府宦官黃太平、及奏章一本。平將軍命末將帶上奏章,以快馬呈送圣上!”
朱高煦叫身邊的陳伍開漆封。他拿到奏章,坐在馬背上看了一遍;接著遞給了旁邊的齊泰、侯海、張輔、吳高等人。
高燧在文中稱,他身邊的宦官黃儼或有大罪,前幾日突然逃走了。高燧承認自己馭下不嚴、難脫過錯,遂綁來了黃儼的干兒子,并自請裁撤趙王府所有護衛軍!
朱高煦等身邊的文武都看完了奏章,他用詢問的目光回顧左右。
不料大伙兒都很沉默,連一向話多的侯海也沒輕易吭聲。畢竟那高燧是朱高煦的親弟弟,官員們似乎不太好提出建議…
此地屬于華北平原,前往北平的地形一馬平川。朱高煦親率兩萬多馬軍,正常行軍、不到四天便到了北平城外。
雄偉的北平城,應是北方最大的城池;永樂時,朝廷曾準備遷都于此。朱高煦對這里也比較熟悉,城中還有他以前的家,高陽郡王府。
朱高煦眺望著遠處的城樓,見東邊的城門洞開著,一大群人已迎出城門來了。很明顯趙王朱高燧、這回完全沒有準備反抗!
平安的前鋒軍一萬騎、先前已經路過了北平城,他們沒有進城。城廂間那些成片的帳篷,便是平安麾下的輜重營為后續大軍修建好的軍營。
過了許久,從城里出來車馬人群、漸漸向中軍大旗這邊靠近過來,距離已不遠。
忽然從一輛名叫“象珞”的華麗馬車里,跳出來了一個人。那人“撲通”摔倒在地上,正是身穿紅色團龍袍的高燧!
周圍的隨從們嘩然,急忙圍上去救高燧。高燧卻一邊推著人們,一邊趴在地上哭喊道:“二哥!二哥…弟弟終于見到您了!”
高燧一邊在地上爬,一邊奧陶大哭,他的樣子簡直感人肺腑。
然而,雙方幾乎所有人的神情都很凝重;人們的表情,讓氣氛莫名其妙地緊張,反倒沒幾個人感動。
朱高煦趕緊從馬背上翻身下來,大步向前面走了過去。倆兄弟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朱高煦上前抓住高燧的手臂道:“太蠢!摔著了三弟怎辦!三弟沒事罷?”
高燧搖搖頭,抱住朱高煦的腿哭道:“弟弟多少次在夢里見到二哥,想著以前咱們兄弟歡笑的日子…現在臣弟不是在做夢罷?”
“好了,好了,別哭。那么多人瞧著哩,別叫人笑話。”朱高煦感嘆道,“平安的人馬已搭好了中軍大帳,咱們兄弟到中軍行轅去,坐下來敘敘舊。”
于是朱高煦把高燧扶起來,又叫人給了一匹坐騎,讓他騎馬在身邊。高燧一路述說衷腸,說到以前的兄弟患難往事,時不時就潸然淚下。
大伙兒來到中軍行轅,大帳已讓前鋒軍、以及輜重營的人提前搭建好了。朱高煦在大帳中的正北面落座,高燧和諸文武叩拜罷、也被恩準在兩側坐下。
朱高煦從侯海手里接過了供詞卷宗,開口說道:“三弟與顧長史都看看,這是代王謀士楊普的供狀。黃儼應該是畏罪潛逃!”說罷,便將卷宗遞給身邊的陳伍。
高燧與站在身后的顧晟先后翻看了一陣卷宗。陳伍彎下腰,翻開一頁,指著有關黃儼的內容。
高燧的臉色很蒼白,偶爾掏出手帕在額頭上、輕輕揩一下汗水。過了一會,他才痛心疾首地說道:“黃儼本是父皇賞的奴婢,侍奉臣弟的時間也長,臣弟才錯信了他啊!沒想到那奴婢竟然吃里扒外、狗膽包天,臣弟沒能及時察覺,悔之晚矣,不慎讓他給跑了…”
他換了一口氣,一臉陳懇地問道:“臣弟所言句句屬實,圣上相信臣弟么?”
“唉。”朱高煦先嘆了一口氣,沒有馬上回答。他看著高燧,語重心長地說道:“我原先不想做皇帝的,只想當個親王。便是因為有那些心懷叵測、狼子野心的人想飛黃騰達,讒言慫恿,長兄才會犯下大錯;我才被迫無奈坐了這個位置!我一直在盡力讓兄弟、叔父們都相安無事。然而建文余孽、各處奸人不斷挑撥離間,陰謀為非作歹,二哥也難呀!”
高燧一本正經地點頭稱是。
朱高煦繼續說道:“長兄家的事,咱們倆兄弟誰不傷心?這事兒,我事先確實沒有料到。三弟要是不信,現在朝廷各衙官吏還在中都查案,你派個人去瞧著!”
高燧拍著胸脯道:“臣弟還能不信自家兄弟?這等歹毒之事,必是建文余孽的陰謀!”
朱高煦馬上接過話來:“既然是自家兄弟,三弟信我,我為何不信三弟?勾結代王府謀士的宦官黃儼,必是他自作主張欺瞞了三弟!咱們是親兄弟,三弟不可能對我有二心。”
高燧一臉感動,差點又落下淚來。他袖子擦了一下眼睛,用力點頭道:“臣弟與圣上,無論何時何地,永遠一條心!”
“三弟!”朱高煦動容地看著高燧,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高燧也抱拳道:“現在父皇母后、大哥都不在了,咱們家只能依靠圣上作主!”
朱高煦神情忽然一變,冷冷道:“不過咱們的十三叔,代王絕不冤枉!官軍抓獲的那些人,全是代王府的謀士護衛。朕還要趕著去大同府,親自責問代王,為何不顧親情!三弟好生在北平呆著,你的護衛也不能裁撤;有你在北平坐鎮后方,朕才放心吶!”
高燧急忙跪伏在地,大聲道:“臣弟謝圣上恩!”他說罷,趴在那里似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周圍的文武此時也似乎放松了一些,大帳里開始出現嗡嗡說話的聲音。
“三弟快快請起。”朱高煦做了一個扶的動作。
高燧謝恩后,又邀請朱高煦入北平城,欲設宴迎駕。
朱高煦道:“這一回沒時間了,朕的大軍稍作休整,明日一早要繼續行軍。三弟先為朕辦著正事,待朕北征凱旋,再與三弟把酒言歡不遲。”
高燧拜道:“臣弟領旨。”
朱高煦又道:“朕抓到了代王之后,便請各藩王派人到北平來。三弟主持大局,負責審訊事情真相。”
高燧愣了一下,急忙點頭道:“臣弟必竭盡全力,不敢負圣上信任。”
…旁晚時分,高燧才帶著人馬返回北平城。朱高煦送至中軍行轅轅門,返回大帳。
負責此次調運糧秣軍需的齊泰,走進了中軍大帳。他揮了一下手,叫大帳里的幾個侍衛也暫且出去了。
齊泰上前小聲問道:“趙王既已自請削除護衛,圣上此番留情,可是為了廢太子之案而妥協?”
“不全是這個原因。”朱高煦抬起頭道,“咱們君臣在京師的時候,便商量好了方略。這回北上,為的是震懾各地、穩定北面、削弱藩王兵權;而不是忽然大舉削藩!事情雖有意外,但不能干著干著,忽然輕易地改變初衷。”
齊泰想了想,作揖道:“臣多嘴了,請圣上降罪。”
朱高煦不以為然道:“齊部堂是朕的大臣。朕的策略,當然應該讓你知情。”
朱高煦嘆了一口氣,站起來走了幾步,轉身又對齊泰說道:“原先的方略,經過了幾個月的醞釀策劃,朕差不多可以確定,不會出啥事!現在稍微順手,若便臨時改變做法、連削幾個藩王,誰能斷定會有啥后果?”
齊泰鞠躬道:“圣上手握天下大權,卻能克己不濫用,臣敬佩之至!”
朱高煦擺擺手,問道:“齊部堂認為,朕這件事做得對嗎?”
齊泰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踱到了椅子旁邊,便順勢坐了回去。他一副沉思的模樣,過了一會兒,才忽然開口道:“我在高燧跟前說的話,倒不是虛言。以前我真不想做皇帝的,甚么心也不用操,便能享受一世富貴,何樂不為?要不是被逼無奈,我可能不會指靠云南那點兵力圖謀大事。”
齊泰所有所思地緩緩點頭,接著馬上抱拳道:“圣上所言極是。”
朱高煦道:“可朕已經做了皇帝,統治著大明萬里疆域;為這個皇位,死了那么多人。朕便想做一些長遠的、有意義的事,不能在削藩一件事上栽了!”
君臣二人對視了片刻,齊泰的神情有點復雜,似乎明白朱高煦的用心,又似乎不太清楚。
太陽已經下山,初秋殘存的蟲子,已陸續在帳外鳴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