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福客棧大堂的面積頗大,但在場之人并不多,所以年輕少女一席話,眾人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尤其最后一句“你要死了”四個字,仿佛驚雷在眾人耳邊乍響,人們震驚的同時,只叫這凄風苦雨的夜,更加凄冷。
一時間,全場死寂。
靠近客棧大門的六位商販面面相覷,常年走南闖北的他們,與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深知為人處世,絕對是一門極大的學問,常言道:一句話讓人笑,一句話讓人跳。真的是非常有道理的。
而現如今,那天仙一樣的年輕少女所言,恰恰是觸犯了與人交談的大忌,輕易斷人生死,無異于與人結仇。
果然,杜必叔一聽眼前小姑娘說他要死了,臉色登時陰沉下來,最后變成了紫黑色,緊緊盯住年輕少女,冷冷道:“小姑娘,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少女頭一撇,理直氣壯道:“我不想說的,是你讓我有話盡管直說。”
“你…”
杜必叔氣急敗壞,憤然道:“我杜某人正值壯年,身體健康,客棧生意興隆,嬌妻更是美麗,人生得意不過如此,怎么會死?”
少女輕蔑一笑,淡淡道:“你說這些,跟死不死有何關系嗎?”
“當然有,我…”
杜必叔話音未落,便戛然而止,整個人更是突然怔住,只因在他面前,忽地出現了一個黑袍身影,正是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那個黑袍中人。
“你要相信,這位小姑娘說的都是真的。”黑袍中人沉聲道。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冰冷,不帶絲毫感情,仿佛來自九幽,讓人不寒而栗。
杜必叔額頭直往外冒冷汗,不知為何,面對眼前這人,只叫他心生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恐懼,更在這一剎那醒悟,暗想年輕少女所言,或許是真的。
場中,白眉老者霍然起身,神情凝重,目光緊盯著黑袍中人的一舉一動,同時有根一直靠在桌邊的枯木杖,此刻也已經被他握在了手里。
黑袍中人緩緩轉頭,看了眼白眉老者,但也只是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然后對杜必叔說道:“別在這里煩我了,去給我安排兩間上等客房。”
“是,小老兒這就去辦。”杜必叔脫口道。
剛剛還自稱杜某人的他,轉眼就以小老兒稱呼自己,變化之快,看得門口那六名商販瞠目結舌。
然只見杜必叔剛要轉身,忽又一怔,怯生生問道:“這位公子,敢問您要在本店住上多久?”
黑袍中人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身走回角落里坐下后,方才淡淡道:“用不著你管。”
杜必叔聞言,面色陰晴不定,臉上肌肉也一抽一抽,但他豈敢再多過問,忙不迭點頭稱是,道:“抱歉!抱歉!是小老兒多嘴了,公子想在本店住多久,就在本店住多久,反正這里的一切都是小老兒的,另外公子在店期間的所有開銷,小老兒保證全都給您免了。”
黑袍中人沉默不語,只伸手一揮,意思不言而喻。
杜必叔如蒙大赦,哪里還敢多留片刻,急忙轉身,逃也似的走了。
只不過當他路過門口那六名商販身旁時,腳步一頓,沒好臉色道:“不住店就趕緊滾,別在這里浪費老子的燈油錢。”
六名商販一起變色,他們見多了勢利的人,卻還是頭一回見到如杜必叔這樣的,儼然是欺軟怕硬,所以把氣撒到了他們的頭上。
然只見六人中最年輕的一名男子氣不過,作勢就要起身說理,但他身子剛站直一半,卻被身旁之人一把拽了回去。
而六人中看似年齡最長的那名男子則緩緩起身,態度恭敬道:“杜掌柜,我們六人走南闖北,賺的都是辛苦錢,本來便沒多少,如今世道又不太平,囊中也就更顯羞澀,實在付不起貴店的房錢,因此…”
“別跟我扯淡。”杜必叔喝道:“沒錢就趕緊給老子滾,等會我回來,要是還看見你們在這里,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說著轉身就走,完全不給六名商販以任何余地。
看著杜必叔的身影消失在客棧大堂,六名商販滿臉愁苦,而再一看他們身旁堆積如小山一樣的貨物,以及外面依舊疾風驟雨的天色,他們的眉頭,不禁皺得更深了,眼神里面,更有種說不盡的無奈與辛酸。
“唉…”
一聲長長嘆息,起身的那位年長者頹然落座,仿佛一瞬間,他竟蒼老了許多。
便在這時,最年輕那名男子忽地站起,驚了其余五人。
可就在其余人以為他要去找那個勢利的、欺軟怕硬的掌柜理論之時,卻見他伸手入懷,從中取出了一個包裹嚴實的布疙瘩。
年長者眼神一凝,似乎已經猜到了什么。
只見年輕男子小心翼翼地解開布疙瘩,一層又一層,最終解開了九層最多,方才露出了里面一只通體碧綠的手鐲。
如此,不光是年長者,其余人也都明白了。
“小偉!”年長者輕喚一聲,語氣不悅道:“你拿它出來做什么?快收起來。”
年輕男子沒有依言,只將手鐲輕輕放到桌面上,微一沉吟,說道:“二叔,把這鐲子押了吧!我們這趟貨,可萬萬淋不得雨啊!”
“胡鬧!”
年長者陡然生怒,拍案道:“這是你用來迎娶小芳的聘禮,要是拿來押了房錢,你的終身大事可怎么辦?”
“是啊!不能押這個鐲子,說什么也不能耽擱了小偉和小芳的婚事。”旁邊有人附和道。
更有一人說:“大不了這趟貨就當白跑了,賠錢我們也認了,以后慢慢掙回來便是,可兩個孩子的婚事,都已經讓我們幾個老家伙耽誤好幾年了,今年說什么,也不能再拖。”
年輕男子幾欲哽咽,但還是咬牙道:“幾位叔伯,我和小芳的婚事,就不勞你們費心了,畢竟我們還年輕,再晚兩年也沒關系的。但是這趟貨要是完不成,損失的可不僅只有錢,還有信譽,我們以后還怎么在道上混?還有人敢讓我們送貨嗎?”
年長者欲言又止,其余人紛紛沉默。
道理,他們自然都是懂的。
“唉…”
眾人齊聲長嘆。
年輕男子坐回凳子上,客棧內立刻沉靜了下來。
只是這凄清的夜,委實難捱,商販們心中的坎,更是如鯁在喉,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難受的很啊!
“諸位…大叔!”
一個輕柔動聽的聲音在眾人耳畔響起。
六名商販不約而同抬頭,循聲望去,一看之后,不由得都失了神。
但見不知何時,那天仙一樣美麗的年輕少女居然出現在他們身旁,當然還有一個不比“癩蛤蟆”杜必叔好看多少的麻臉男子。
年長者率先回神,不明所以,問道:“這位姑娘,敢問有何事嗎?”
少女莞爾一笑,讓人如沐春風,在這凄冷的夜里,還真是能令人心頭微暖,哀愁稍減。
這不,六名商販臉上的愁容,頃刻間淡去了不少。
少女微笑道:“大叔!有位好心人愿意幫助你們渡過難關。”
年長者愣了一下,眼下他們的難關為何?任誰都看得出來。只是少女口中的好心人,他以為少女說的是她自己,或者是那位叫花子打扮的老人家。
“姑娘,你自己都還沒錢住店,又怎么幫得了我們呢?要知道我們可是有六個人,如果住進這家客棧,絕對是一筆不菲的銀錢,你和那位…”
年長者話音頓止,不由得將目光投向白眉老者。見白眉老者正在悠閑喝酒,他心中忽然想到了一個傳言,說是現在的叫花子,那都是一等一的富貴人。
別看他們乞討時衣衫襤褸,吃著沾灰的半個饅頭,可轉身就都穿金戴銀,燕窩魚翅,吃雞蛋還要先挑去骨頭,奢侈程度,只叫無數人望紅了眼,卻又只能空留一地口水。
一想到這里,年長者立馬收回目光,仔細打量起面前的年輕少女,心想這樣美麗的姑娘,怎么可能是一個叫花子的孫女呢?所以傳言,多半是真的了。
年長者大喜過望,臉上的愁容,在這一刻全部煙消云散。
少女同樣心生歡喜,不過并未見她從身上拿出銀兩,而是沖身旁的麻子一伸手,道:“吶!拿錢!”
麻子面露一絲肉痛之色,臉上肌肉一陣抽搐,內心雖然不愿意,但是坐在客棧角落里那個人的話,他可不敢有半點違背。
來時古道上的一番置生死于度外,幾乎用光他這一生的勇氣,所以對以后那人所說的話,他只剩下服從、服從,以及服從。
于是,麻子只得乖乖從腰間摘下了一個鼓鼓的錢袋。
少女眼疾手快,閃電般出手,一把奪過錢袋,然后轉身塞進年長的那名商販的手里,興奮道:“好心人在那里,不過他喜歡安靜,所以你們就不用過去道謝了。”
說話間,少女反手一指,赫然是客棧角落里的黑袍中人。
這天資絕色的少女,正是曾經在廬城柳河上劃船的那位船家孫女,名叫黃靈兒。
白眉老者,是金光寺有史以來第一個被逐出山門,去除頭銜的神僧,法號懸濟。當然也是那一年,在祥云村外的榕樹下,傳授石頭佛門“大藏真經”的老叫花子。
而黑袍中人,現在名叫無道。
但見無道微微抬頭,卻什么話也沒說,只把自己的身子,往黑暗中又挪了挪。
屋外風雨,席天卷地,仿佛又凄厲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