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機接口,何沛媛已經差不多想通了,換位思考嘛,四零二雖然還在為宏星出力可也不是全心全意,可能在孔亞飛自己看來他也是一部盛名兩部封神的鬼才導演吧,而且剛年過三十未來必定大有可期,所以要高瞻遠矚昂首闊步。
但是說實話,何沛媛覺得就自己還不算資深的觀影品位而言,孔亞飛的才華還屬于“小家子氣”那種,細節上是比較講究卻看不出什么精氣神,想想黑澤明的處女作是什么水準。
楊景行倒覺得也是自己這個投資人沒有提供足夠的創作條件…
人到得早飛機卻晚點,年輕男女在在哪聊了近一個小時才看到航班落地,又等了半個鐘頭才有成隊人群出來。可是大部隊都過完了還沒看到導演,何沛媛不放心地攔路請問一下,沒錯呀。打個電話給聶少英吧,到了嗎?出站口等著呢。
兩三分鐘后就看見聶少英飛奔而來,鞋跟比較硬噠噠噠噠敲得挺密集,而三億大導演孔亞飛在后面推著小車被落下好多米,都齜牙咧嘴了好在有鴨舌帽遮掩。
這邊何沛媛雀躍揮手,那邊聶少英滿臉花開,在旁邊看著真讓人猜想是出國多面未見的至親密友。不過在好幾個人的側目中,兩個女人越來越近終于面對面之后,并沒有熱淚盈眶的擁抱,連手都沒伸。
聶少英穿著很漂亮又稍顯成熟藝術的連衣裙,背的好像也是名牌包,還有最驚喜親熱的神情:“天吶變化好大…”
何沛媛的牛仔褲配體恤比日常上班還簡單些,不過她不會服輸:“我感覺你也是,其實沒多久,你狀態神采真好。”
“謝謝。”聶少英又:“天吶太不好意思了這么麻煩你和楊總,這邊太遠了…”
接機倒是何沛媛主動提出并且堅持的,她有說法:“我們是影迷,一份殊榮,還要謝謝你。”
聶少英的思維的也不算慢,眼睛一轉:“什么時候去平京?我當歌迷當樂迷。”
楊景行趕緊:“誰的樂迷?”
聶少英不為難:“當然是楊總作曲何小姐演奏的樂迷。”
外面也沒狗仔隊,孔亞飛就脫了帽子才出門,對投資人嘿嘿一笑。
楊景行好笑:“帶個帽子,誰拍你?我都不怕。”
何沛媛一甩胳膊:“你算老幾?”
共過事還有些人情往來的藝術工作者,彼此間朋友的樣子和話語還是能做得很像那么回事的,尤其是女人之間,何沛媛沒少說話,聶少英更是健談的類型。何沛媛對孔導的作品挺熟悉,聶少英也沒跟四零二疏遠客氣太多,所以兩個男人也不算很配角。
寒暄過后何沛媛就先關心聶少英明天的工作安排,這個小家電品牌她沒怎么聽說過不太了解。聶少英當然做了功課的,是一個創立才三四年的公司但規模已經不算小,海歸老板跟上一輩的做法已經完全不一樣,沒工廠不搞生產,就做設計搞營銷,最早打出知名度的產品是一款無葉風扇,然后面包機、掃地機器人這些。
何沛媛很有興趣,掃地的有用嗎?
聶少英倒還沒認真到試用產品的程度,自己也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過來,因為前期溝通的時候那個老板就在電話里突然用英語交流,觀點是真正懂設計的人至少精通一門外語。
這可勾起何沛媛還沒平復的怒火了,氣得她連“那么多國外的獎項和學院求著他去寫的信肉麻得雕像看了都起雞皮疙瘩”這樣的話都講了出來。
楊景行哈哈自己是一不留神走上庸俗路沒法后悔了,不過還是很同學同行們多去國外走一走多拿些獎更好。其實孔導本來也是拿獎的藝術導演,可惜被自己拉下水干起了街邊買賣。
何沛媛也譴責男朋友,為了幾個臭錢真是害人不淺。
聶少英可比何沛媛懂行,揭穿沒什么藝術不藝術的其實也都是為了掙錢,就國內那幾個所謂的人文導演,不也一樣是在迎合他們的市場口味,都沒少掙。孔亞飛以前很努力把他們當大哥和偶像去結交認識,過程中反而看清了很多人。彭澤戴夠人文夠關懷了吧,圈內圈外說些話顯得多么深刻悲憫,可他為了巴結法國和日本片商沒少干下作事,為了把控剝削想走他那條路的年輕同行也很會使手段,如今反而回過頭來跟孔老弟親熱,卻又要說些“草木竹石皆可為劍”的酸話。
何沛媛還是聽母親的話了,沒有把楊景行也認識彭澤戴并且對此人評價也不太好的事說出來,還順著兩個男人的口風也認為很多現象是時代因素。
酒店是聶少英自己訂的,在陸家嘴方便明天面試,兩千多一晚的套房 在三億大導演口中居然還是奢侈。也邀請楊總上去坐會,沒茶就拿吧臺的招待,更奢侈了。
喝瓶水都心疼,楊景行就再跟導演明確一下,《美中不足》共三億零八百六十萬票房,峨洋能拿到的票房分紅是百分之十六,那么按照協議孔導的分紅就是百分之一點六,湊個五百萬整吧,稅前。加上前期的制作酬勞兩百一十八萬,孔導這部片子到手五百萬出頭。
協議之外呢,片子的海外發行和國內外的版權運作,兩年之內的也都給導演十個點,預計還能有個兩三百萬。兩年之后的都是些零星小錢就不麻煩了,可以吧?
孔亞飛一臉笑容又不好意思干脆答應,支支吾吾的:“你說了算。”
聶少英更為感謝,她都知道楊景行早期就很努力地跟中影那邊爭取主創人員的待遇,更知道慶功會又是峨洋掏腰包,還有全劇組的紅包…其實公司也很需要資金吧,那些年輕人都很不錯,值得好好培養。
公司嘛,隨時都在破產邊緣,習慣了就好。
真在房里坐下來后好像就沒那么多能聊的了,何沛媛就問客人需不需要洗換休息一下,或者可以直接去飯店,反正已經四點過了,過去要點時間,再等一等聊一聊就差不多了。
洗把臉再走吧,就見聶少英打開行李箱取出兩大盒子的洗漱用品抱去洗手間,過了一會才出來叫導演:“好了,你先洗吧。”
孔亞飛謙讓,你先吧。
聶少英又問什么地方吃飯呀,要不要換一件襯衣?這個男人太不講究了。何沛媛嘆氣,都一樣。
洋房飯店也是何沛媛張羅的,早前還沒落入狼口的被狼騙來過,今天順便憶苦思甜了。預定了四個菜,何沛媛讓服務員報一下再給客人點。孔亞飛也是個窮酸,覺得這四個都夠了呀,還是聶少英要來點素的。
酒是自帶的紅白各一瓶,何沛媛安排楊景行好好陪客人,自己要負責開車。聶少英想陪何沛媛,不過被勸兩句后果斷干脆敬楊總一杯!
說起海鮮,孔亞飛作為秦皇島人還是有發言權的,味道不是最重點,更多是物以稀為貴,如果蛤喇長在深海難以捕撈也會值得幾百幾千一斤。其實藝術也是同樣的玩法,可是要搞出點與眾不同來是真不容易呀。
想起當初,孔亞飛主要還是為了還人情才向甲方介紹讓那個四零二給配樂,沒想到呀,四零二居然開口就要四十萬,如果算整個的制作費,配樂占兩成了!可是沒想到,甲方居然就那么答應了,那時候的四零二能跟現在比嗎?錢來的太容易了吧!他們攝制組上山下河光外景就跑了一千多公里搞了半個多月,導演和男女主角的酬勞都才七八萬塊錢呀!
聶少英哈哈舉報男朋友當初還咒那種冤大頭公司肯定長久不了,結果人家越干越好,而且還想再請孔導拍片子。孔導有機會報仇了,不過四零二可能請不起了。
楊景行苦嘆自己好久沒輕松活開工了:“只要孔導接了活,我算送的。”
其實孔亞飛現在已能經理解楊總了,甚至懊惱自己當初的中介當得太外行。
不用何沛媛,聶少英都勸孔導不用跟楊總講這些客氣話,干脆她來敬兩位搭檔一杯,祝你們以后還這樣合作愉快。
何沛媛也祝導演工作順利,多培養新人,當然夠格了!她看《幸福狗》就覺得燕昭是個挺有特性的演員,可是最近又看了一個片子,是在《美中不足》之前拍的,角色就比較干癟,當然也是因為整個片子的水準都有些倉促。
喝了點酒,孔亞飛抱怨《美中不足》才是倉促,不過分析原因主要還是在自己,著急了很多環節沒把握好。可也不能不急,房價上漲太快了。
聶少英還數落起中國男人來,非要個多漂亮多大的房子才算人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能住幾天?
是呀!何沛媛都替楊景行虧得慌。
哼你們女人哪懂男人的苦,孔亞飛說錯后就哈哈,干脆再喝點謝罪。
楊景行比較明白,時代嘛,現在的影視行業政策和機遇都很好,一眼看過去都在發財。像唐彩這種公司,自己的導演自己的演員自己的宣發甚至還搞起自己的院線,想不發財都難,大家也都在這樣搞法,反正現在拉投資那么容易,甚至不用拉。楊景行可以想象,如果自己是唐彩的C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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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孔導開一張一部片子保底一千萬的合同會很有底氣得到董事們的大力褒獎,這樣豈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孔亞飛不打自招:“開的條件…都很誘人。”
“你幫忙帶那幾個畢業生,現在都有人挖了。”楊景行羨慕呀:“
我跟武哥也是這么說,有錢不賺王八蛋,就跟我給配樂一樣。但是我自己的公司肯定不會這樣搞,因為我不認同這種搞法。”
孔亞飛點頭嘆氣:“是有問題。”
何沛媛佯裝不知,什么問題?
道理很簡單,整個環節都在一群自己人手里,剛開始可能還是大有裨益的感覺,但是必然很快就沆瀣一氣,就是合起伙來上騙投資下騙觀眾,包裝假明星制作假影片再宣傳假口碑甚至弄假票房,下面和下面的錢就源源不斷來了,何必還搞嘔心瀝血的創作?
何沛媛聽明白了,就是藝術腐敗嘛,音樂行業也有這種現象,從學生到老師到獎項到樂團到劇場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不過騙不到聽眾了,只能騙騙撥款和補貼,但也可別小瞧,畢竟分的人少。
聶少英得說明,老孔還是挺講究職業道德的。
楊景行還是鼓勵,就算是跟唐彩這種公司合作,如果有自我要求又能妥善處理上下關系,藝術追求的空間也還是比較寬闊的。那么大的公司當然也想出好片子,做爛片更多是因為沒能力而不是喜歡挨罵更不是天生就壞心眼了。
喝得越來越多,至少對孔亞飛來說三兩是真的有點多了,醉眼朦朧地跟何沛媛說話:“知不知道四零二讓我記一輩子的事…是什么?”
啊?何沛媛都笑得有點尷尬:“什么啊?”
“像兩個傻逼一樣!”孔亞飛簡直笑得惡毒,噴著酒氣:“真下賤!”
嚇人一跳,原來就是在平京求人那點事,當時冷言冷語冷板凳是吃了一些,但也不算下賤吧。何沛媛覺得孔導言重了:“人和人之間建立信任本來就需要成本,他也不怎么在乎這些,事情做成了就好。”
是是是,孔亞飛的主要意思是以自己當時的性格是堅持不住的,是楊總又拉有勸才有了《美中不足》的順利立項開機,不然就像很多關于命運的電影一樣,很可能是另外一種人生了。
關于命運的電影,何沛媛隨便說出十來部經典,但是在孔導面前就太初級了…對了,孔亞飛還有一個點子或者靈感,就是被不同家庭收養的雙胞胎的不同人生,題材是老套,可用來表現國家的時代變遷應該挺不錯,本子寫好能拍出新意和力量。
何沛媛很感興趣,怎么樣對比呢?如果是簡單的貧窮和富余這種就沒什么意思,或者農村城市?
楊景行說是呀,所以從點子到本子的距離比本子到片子的距離還遠…得到女朋友的白眼。
一個熱愛工作的導演,腦袋里能成片的主意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孔亞飛還有一個更小的點,只是在老人們的閑聊中聽到的一句話,讓他有如五雷轟頂,說,烈士沖上去炸碉堡的時候,嘴里喊的不是國家,喊的是媽媽。
何沛媛也被震住了,聶少英顯然不是第一次聽但也肅穆表情,連楊景行嘴巴都動得沒那么快了。
孔亞飛連場景構圖都設計出好幾版了,他自己還是比較中意殘酷寫實一點的,硝煙中被炮彈掀起的黑土一片片灑砸在年輕戰士的身上,戰士匍匐迂回前進,勇敢堅毅果斷聰明,只有槍炮和喘息聲的可以是長達四五分鐘的運動鏡頭甚至是長鏡頭之后,戰士終于到了碉堡前,他沒有半分猶豫毅然決然地沖上去的同時,撕心裂肺喊了一聲…媽還是娘好呢?方言還是普通話呢?
喝醉的導演搞藝術呀,兩個女人都被感染了,何沛媛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不過抹了一下眼睛后,何沛媛語氣有點質疑:“他媽媽多可憐…”
孔亞飛還要想,是抗戰好還是內戰好呢?影片基調是歌頌贊美還是反戰呢?這種片子的過審考慮可就比都市片消息一萬倍。
安靜了一會的何沛媛突然打斷:“能不能這樣,有一個戰友協助他,等他犧牲后,戰友去問領導他是哪里人有父母兄妹沒,才知道他其實是孤兒,沒有媽媽,家人是被日本鬼子殺害的,他很想媽媽…”
另外三個人齊楞楞看著何沛媛,看著看著,孔亞飛是真流淚了。
聶少英觀察及時,笑中帶淚拍拍導演:“怎么了,兄弟?”
“牛逼。”孔亞飛一片血紅目眥欲裂地瞪了何沛媛一眼,然后雙手撐上桌沿惡喘一口氣,再考口好大聲像是演講:“是這樣…部隊打散了,連為單位,大部分戰友犧牲,主角跟上另一個單位作戰,然后…結束后,這個單位找到原單位為烈士記功,原單位負重傷的連長告訴他們,就是孤兒!不廢話了!”
這些搞藝術的人,能被自己編的故事搞得熱淚盈眶,互相間卻一點不尷尬,說不清他們究竟是脆弱敏感還是城墻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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