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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8 街道上的人

  世人皆為名與利而活,天下蒼生皆為螻蟻,但從來沒有一個人愿意好好的便茍且一生。所以讓一個人放棄原本擁有了很久的名利,放棄那些世人給予的膜拜與高高在上的感覺,甚至有時候比殺死一個人還要讓人痛苦。

  對于單個個體尚且如此,那就更別提讓已經享受了被世人膜拜幾百年的豪門世家,突然便放棄世家豪門的影響跟名利了,這對于他們來說,甚至是跟滅門之禍沒有什么兩樣。

  自從當年三國時期的魏文帝曹丕采納了他的臣子陳群的意見,放棄了大漢朝時期的察舉制度,從而改用九品中正制后,就徹底的給世家豪門打開了一條收獲名利的康莊大道。

  四百多年的時間積淀,足以讓如此的制度深入人心,或者是流淌入血液跟百姓的潛意識當中,更何況原本這就是豪門世家幾百年來一直壟斷、拼了性命都要鞏固的制度。

  因為他們比更多的天下黎民,更是知道九品中正制能夠給一個大家族,帶來什么樣兒巨大的利益跟聲望,甚至在有些時候,皇家就像他們手里的提線木偶一般,以他們的思想來治理江山、對待天下百姓。

  所以這些年在科舉制度的推行之中,他們無時無刻不盼望著科舉制度的崩壞,以及九品中正制能夠重新被朝廷納入正統,為此他們花費了兩到三代人的心血,來對抗朝廷。

  但隨著朝堂官員的履歷上,越來越多的寫著出自科舉制度,而非是九品中正制時,這一場無聲的戰役,眼看著就將要以他們敗亡為結果時,他們便不得不破釜沉舟,做最后的垂死掙扎。

  李弘很明白一場制度的改革,遠遠不是幾年的時間就能夠輕松搞定的,畢竟你要對抗、改革的是一個已經在華夏大地上存在、發展、完善、穩固了四百多年的制度。

  按照歷史上朝代更迭的時間來看,這已經是一個半的長命王朝的時間了,在如此長的時間內,一個制度早已經深入人心,甚至已經神化成了百姓心中的祖宗法則,是萬萬不可棄之不用的。

  就像是上一世的教育部門一樣,有時候偶爾出現一個其他的教育改革,不單會引來階層的反對之聲,甚至就連不明就里的百姓,也會因為一時的不適應而怨聲載道。

  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李弘能夠如此篤定、強硬的與世家豪門、五姓七望公然對抗、決裂多年,并不是因為他有多么強悍的魄力,而是完全基于,他比如今大唐的所有人,多了整整一千多年的現代意識,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科舉制度接下來就會成為華夏民族的每一個朝代,都極為推崇的選官制度。

  而且這也是在自然規律中,在九品中正制走到盡頭的時候,唯一演化出來的,適合當下華夏民族最為正確的選官制度。

  他有些明白為何龍爹跟龍媽,在出了月臺之后,不理會外面的那些官員、士族們的求見,直奔洛陽宮的用意了。

  因為李治跟武媚,比一直與五姓七望為首的士族對抗的李弘,更加透徹的了解,豪門世家、五姓七望對于他們名望看重的堅定態度,以及對于失去名利的痛苦與歇斯底里了。

  所以當李弘懷著狐疑的心,還在心里納悶父皇跟母后,為何避這些五姓七望、豪門世家如毒蛇猛獸時,就看到了在長長的大街上烏壓壓的人頭了。

  用一望無際來形容大街上這一片人頭李弘都覺得有些不是很貼切,甚至他在戰場上,也沒有見過如此的場面。

  顫顫巍巍的跪在前面的幾十個李弘根本叫不上名字,甚至連面熟都沒有幾個的七八十歲的老人,一個個面容悲滄、神情痛苦,甚至是老淚縱橫著跪在大街上,面對著李弘等人出來的方向,連連叩首,烏央烏央的人群中,瞬間便發出此起彼伏的痛呼聲。

  雖然聽不懂這些老淚縱橫的老人在痛徹心扉、滿面悲滄的說著些什么,但看著他們望著自己那悲苦、哀求,還有一些人滿身正氣凜然的樣子,李弘終于能夠體會到,為啥剛才父皇跟母后要從側門溜走了。

  幾十個老人的身后,則是一片士子哭天喊冤的聲音,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跪著人群內,此起彼伏的有些士子在向他行著跪拜大禮,嘴里同樣嗚呼哀哉著一些話語,場面看起來倒是頗為哀苦,就像是被天災人禍橫掃而過后的菜市場,處處都是悲拗不已、哀嘆之聲。

  但在李弘看來,眼前的場景卻是讓他有些出戲!因為他們那并不整齊劃一,雙手高舉頭頂,而后向下伏地跪拜的動作,讓李弘站在臺階之上望去,總感覺像是在看足球時,球迷們玩起的人浪,一波接著一波。

  “陛下,臣等為大唐盛世請愿…。”

  “陛下,老臣冒死直諫,如此棄之九品選人制,我大唐危矣…。”

  “陛下,先帝與太宗手里的大好江山社稷,不能毀于一旦啊。”

  “陛下,臣這一輩子都想看到朝堂清明、百姓富庶、安康,但陛下不能因個人喜好,而不顧天下黎民百姓之苦疾…。”

  偶爾傳入李弘耳朵里的話語,讓李弘不由得望向前面那幾個留著老淚,稀疏的花白胡子上,甚至還沾染著地上臟兮兮的塵土,鼻涕眼淚一把一把的向他訴說著平生之愿,就像是如今大唐的國力強盛、百姓富庶,跟他們理想中的還差很遠似的。

  特別是他們悲天憫人的形象,就仿佛李弘是一個劊子手,仿佛大唐的百姓如今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承受著饑寒交迫的煎熬之苦。

  如今的洛陽府尹李昭徳為難的看著眼前的景象,連連在李弘的身后跟一群洛陽的其他官員請罪,低聲惶恐的說道:“陛下,如此景象實乃臣之罪過,臣有監察不嚴之罪,以至于泄露了陛下的歸期。臣更有監管不力之罪,以至于讓他們聚眾于此,陛下,臣現在就命人把他們趕走…。”

  “不必了,現在趕走,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朕,不敢面對天下士大夫的聯名請柬?豈不是讓天下人以為朕不重視士子文人?對了,我記得你好像是出自隴西李氏吧,對于眼下的事情,除了趕走外,你還有什么其他辦法?”李弘笑著擺了擺手,而后微微回頭,看著身后三步外的李昭徳問道。

  “回陛下,臣不敢茍同他們的看法。”李昭徳行禮說道。

  “為何?”李弘眼眉一挑,而后又環顧了下依然哀嚎不覺得人群,淡淡的問道。

  “回陛下,當年魏國吏部尚書陳群設九品選人法,是為了阻止宗親干政,同時向天下士子,以及各個名望世家示好,本意是希望他們能夠與皇室一同治理江山,為皇家出謀劃策,從而推舉更多的有名望、有真才實學的士人出仕,為國效力,為百姓造福,并不是為了一宗一族之名利與聲望。而且,臣雖然出自隴西李氏,但臣并非是舉薦入仕,而是經明經一學科考入仕。”李昭徳看著臺階下黑壓壓的一片,心中隱隱也有些擔憂,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不是也混在請柬的人群中。

  如果父親也在里面,陛下萬一讓自己秉公辦理這件事情,自己又該如何處置自己的老父親呢,難不成真的要陷入那忠孝之間,做一個糾結的抉擇吧。

  “名利與聲望?是啊…。”李弘抱著手嘆了口氣,繼續說道:“這就像是一件已經讓人習以為常、覺得自然而然的事情,突然間變得陌生了,因為難以接受,所以死活都想要爭執一番。”

  李弘看著李昭徳,包括身后其他一些已經盡力傾聽自己說話的其他臣子,繼續說道:“怎么比喻呢,就像是一個聰明人跟一個傻子在一起,本來永遠都是聰明人在欺負這個傻子,如此呢也就被人認為成了理所應當的一件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不單把這當成了理所當然的常態,甚至當成了自然而然規則。比如是今天從傻子家拿走一件東西,明天呢說兩句謊話,然后把傻子家里的另外一件東西再拿走,或者是假裝做一些看似有利于傻子的事情,而后讓傻子把自己認為是好人,甚至還要當著他人的面夸他,獎勵他。但當有一天,傻子突然間醒悟了,覺得自己應該把自己能夠掌握、分配的東西,交與更多的人來分享,但這時候…原本一直欺負傻子的這幫人不愿意了,他們會認為傻子怎么能這樣呢,分享這些好處的應該就是我們幾人才是,你為何要違反準則,把你的好處分享給其他不相干的人?這樣絕對不行,你必須改過來!”

  “陛下,臣…臣慚愧…。”

  “如此比喻確實有些不妥,但話糙理不糙,皇室就像是那一個傻子一樣,雖然同樣享受著名利與聲望,但更重要的是,皇家在享受著這些的同時,還承擔著歷史進程中的口誅筆伐,承擔著像那個傻子一樣,在史書上被寫成就像是傻子似的重任,不知道改革、不知道變通,沒有勇氣跟膽量與那聰明人對抗。但對抗之后是勝是敗,我們沒人知道。但…我們必須堅定不移的相信自己,相信改革能夠使得大唐更加的強大,我們必須不回頭的向前走,拋棄那些文化中的糟糠,不光皇室要學著變得聰明起來不被人欺負,就是天下千千萬萬的寒門士子也要學著聰明起來,學著相信自己有經天緯地之才,是治國安邦之大才。對一些名望之先賢,我們可以抱著敬畏與崇敬的心態,但不代表他們的所有一切都是對的,畢竟…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存在。”

  李弘的聲音并不是很大,但多年來養成的龍威還是讓他在說話的時候,自然而然的顯得是那么的睥睨天下,威武霸氣。

  所以隨著李弘的話語,原本哀嚎一片的街道之上,特別是離李弘等人最近的那幾十個名門望族的老人,早就已經停止了哭訴,反而是呆呆的靜聽著李弘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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