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小到一個人、一個個體、一個民族還是一個國家,敬意從來都不是憑空而來的,更不是依靠禮與德的施舍就能得來的。
最為顯著的例子莫過于新羅、百濟,特別是倭國,向來就是只對強國表現出自己的尊敬,對于弱者從來都是棍棒刀槍的野蠻行徑。
而在中華民族的美德之中,向來卻是講究以德服人、以禮待之,而在所謂的美德之中,我們民族卻又給這種禮與德加上了一道枷鎖,那便是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這樣的枷鎖。
所以無論是小到一個人,還是一個民族,在幫助一個人或者是一個民族時,我們在展現出我們強大的文化優勢跟禮與德時,卻總是期望著受到自己幫助的人,能夠時時刻刻的與自己站在同一陣線上。
甚至在有些時候,當被你幫助的人在某一件事情上,違背了你的意志,變得偏離了你既定的軌道時,我們便會認為此人乃是忘恩負義之徒。
上升到一個民族的高度,無論是大唐還是強漢,當我們以武力驅除外來的入侵,當我們以為善之民意幫助其他民族時,往往也會把感恩戴德四個字,一同免費送給人家。
這種桎梏了民族本義,只求回報的行徑,從來就不會是本身惠利的外交手段,但這卻是華夏先祖給予了文化強行的一道枷鎖,把我們的概念只是放在中原范圍內,卻把被我們征服了民族當成了蠻族異己對待。
異族異己在向往憧憬,甚至想要融合進這個華夏民族的大圈子時,往往需要在腦袋上頂著乞憐、悲戚的救助者身份,而我們卻忘了,無論是哪一個民族,他都有他最基本的尊嚴。
無論是土蕃還是其他牧族,無論是這一世,還是上一世,對于李弘來說,都是難解的難題。
甚至是上一世,同樣在大批大批的優惠政策奉上時,我們就開始急不可待的,希望人家為我們立刻大唱贊歌,立刻給予我們同等價值的感激不盡。
“所以…土蕃需要戴至德這樣的老古董幫助他們學習我們的文化,但卻又需要我這樣的人來當惡人,讓他們在適應了我大唐對他們無償的奉獻后,給予他們一種威懾與懼怕,從而讓他們念及我們從前的好,也就是念及皇權的恩德?這是一種發自肺腑的,而不是因為老古董傳授給了他們,是他們在對比之后,主動做出的選擇。”林士翎一向自詡聰明過人,不認為這個世界上還有比他更善于陰謀詭計之人,但現在面對太子殿下的解惑,他覺得自己一直被殿下玩弄于鼓掌之間,連殿下為何派遣自己前往土蕃的最終目的都沒有揣摩明白。
“可以這么說,循序漸進而已,當年秦始皇橫掃六國,而后以車同軌、行同倫、書同文造就了如今中原大一統,楚、韓、燕、齊、趙、魏之地,如今依然居住著那時的國民。但經過這近千年的磨合與融合,誰還會記得自己是楚國人?是齊國人?不都是以唐人自居,以華夏百姓自居?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他們不再反朝廷復國了?那些千年前的國度在歷史的塵埃中煙消云散,但大片大片的土地為何卻在無聲無息的時間河流中,融為了一體呢?”李弘站在亭臺處望向遠方的洱海,平靜的湖面在金光閃閃中顯得安逸而平和。
“同根同源,我們有著相通的文化,相連的血脈,哪怕是五胡亂華之時,哪怕是隋統中原,哪怕是我大唐坐擁盛世江山,我們在共通的前提下,足以用華夏文化凝聚民族的力量,所以誰也拆不散我們?”林士翎感覺自己好像琢磨對了方向,兩眼有些放光的說道。
“不錯,但中原圈子是不是禁錮住了我們的儒家大賢了?是不是讓他們開始變得不思進取,只知守著讓他們崛起的沃土,抱著皇權的大腿,躺在祖宗的功勞簿上,享受百姓對他們的贊譽了,卻從來不知道他們應該抱著他們的經史子集,繼續擴充這一個華夏圈子!所以就不如讓我幫幫他們,全給趕到蠻荒之地去,我倒要看看是他們被蠻夷吞噬,還是蠻夷被他們融合!如果說他們被蠻夷吞噬的尸骨不剩,那么我們身為華夏民族的傳承,就不如集體自殺算了,如果蠻夷被他們融合,為什么就不能繼續擴大范圍,尋找同根同源的民族與血脈呢?”李弘微笑著繼續看著洱海,聲音在林士翎聽起來,仿佛如同滾滾雷聲般,炸入腦海。
林士翎同樣望著洱海,金光燦燦的水面連同著太子殿下的話語,就像是為林士翎開啟了一副盛世畫卷,讓他不由自主的陷入到了那種華夏民族圈的狀態之中不可自拔。
“是啊,只要我們能夠做到,即便是朝代更迭又有何妨?華夏民族的血脈卻已經滲入到了人們的骨子里,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無論是誰來統治江山,無論是有多少諸侯揭竿而起,但因為我們有著同根同源的血脈,早晚有一天還會如始皇帝統六國一般…臣罪該萬死!請殿下治罪!”沉浸在幻想中突然間清醒過來的林士翎,看著一臉微笑望著他的太子,瞬間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些什么,瞬間意識到自己人頭落地不過就是剎那間而已。
“這些話自己憋在心里就好,如今天下這形勢,想要亡我大唐還早著呢,再過個兩百年再說吧。”李弘拍了拍林士翎驚魂未定的肩膀,而后轉身準備往回走。
“殿下難道就不想建立一個百年、千年、萬年的不衰帝國嗎?如果按照殿下您的提議…。”
“別做夢了,那是違背歷史規律的,歷史的長河里只有時間是永恒不變的,其他的沒必要想太多,做好當下就足矣,對得起你的民族就足矣,至于后來事兒…我們都死了還操那么多心干嘛?青史留名的事情別人愿意,就讓別人留名,到時候我就效仿母后…。”說著說著李弘就搖頭不語了。
感慨萬千的差點兒說錯話,把上一世龍媽立無字碑的,留給后人評的事跡差點兒給劇透了。
不過如今在李弘看來,這一世龍媽估計是沒有那個機會了,那就不如留給自己好了。
夜色漸漸再次籠罩住了點蒼山與五指山,就連太和城外遠處的洱海,此時也呈現出一片褐色模樣,如同一潭死水一般,偶有點點漁火的小舟蕩漾在其中,倒也有些像是點點繁星落入到了水面之上,點綴、亮麗著彩云之南。
細奴邏與老舍龍二人則是第一個來到了他們自己的王宮,相比較于往日,今夜再次走到王宮門口時,無論是細奴邏還是老舍龍,都不由自主的對這座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王宮,竟然在心底生出了絲絲陌生感。
那些向來不曾注意過的燈籠,那些向來不被自己看上一眼的侍女,那些當年花費了不少人力、物力、財力建造起來的宮殿,在今夜昏黃的燭光照耀下,都透露著絲絲的冰冷跟陌生。
也同時讓他們的心里在與這座王宮生出距離感的同時,產生了一絲絲的懊悔跟對王宮的不舍情懷。
這一夜注定會成為六詔命運的轉折點,無論是被逼退位的老舍龍,還是意氣風發,但隱隱已經感到自己兒子勢大力強,開始威脅到自己王位的細奴邏。
二人走在侍女、家仆恭敬的態度下,心里卻沒有了高高在上的優越感,沉重的情緒下,讓他們第一次覺得這熟悉的王宮,在今夜看來就像是自己行走在長安的皇宮一樣,沒有安全感,只有臣服感跟有些喘不上氣來的窒息感。
王宮的正殿,正該是他們最為熟悉,最為經常活動的地方,雖然并沒有任何的景物變化,但現在看來好像已經不再屬于他們了。
大唐臣子楊思儉站在正殿的門口,身后跟著侍女與其他幾個大唐的臣子,正含笑望著他們父子二人。
“在下楊思儉,蒙舍詔、云南王請,殿下已經在里面恭候多時了。”楊思儉溫文爾雅、自在從容風范,看起來更像是這王宮的主人。
相反細奴邏與老舍龍,更像是客人一樣,被邀請至此。
“有勞了,不知道其他幾個詔王可已經到達?”老舍龍向楊思儉回禮問道。
“還不曾有人比您二位先到達,請。”楊思儉再次作出請的手勢,讓二人立刻進入正殿。
細奴邏臉上努力的擠出和善的笑意,沖著楊思儉點點頭:“如此多謝楊大人在此等候了。”
說完后便與楊思儉相視一笑,而后才與老舍龍在侍女的帶領下,往正殿里走去。
“盛邏炎你可叮囑過了?千萬別讓他干出什么混蛋事兒來,可不能出什么岔子才是。”老舍龍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含笑而立,如沐浴在春風中的楊思儉沉聲說道。
細奴邏沉著臉在正殿門口一頓,而后繼續跟著老舍龍面無表情的往里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