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框里是一對男女的合影,就像照相館櫥窗中的老照片,不同的是照片竟然是帶閃兒的,也就是俗稱的“彩照”。
在高清技術的加持下,很容易看清楚人物的細節,男的不必說就是她對面的那一位,連身上穿的衣物也是大同小異,只不過顔色變成了深綠色,女子則是一身大紅,艷而不俗,頭上那些金光閃閃的飾物一看就不是凡品,讓她吃驚的當然不是那些漂亮的衣服、頭飾,而是女子的那張臉,宛如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她是你的愛人嗎?”過了好一會兒,沈云才又開口。
“愛人?”劉開放悠悠地說道:“不錯,她是我今生最愛的人。”
“她很漂亮。”沈云的話一出口就覺出了不妥,果然馬上聽到了一句。
“你在稱贊你自己嗎?”
沈云低著頭,面上有些發燒,聲音也低了許多:“這就是你舍命相救的原因?”
“是的,我不希望看到她,又一次倒在我的面前。”
沈云愕然地抬起頭,男子的臉上充滿了哀傷,讓她感同身受。
“她不在了么?”
“到梅花開放的時候,就滿一年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
劉開放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自顧自地在那里說著。
“那是她最喜歡的花,每到花開的時候,都會親手折來插在瓶子里,或是研墨作畫,或是拍照留念,因為她的名字就叫作映雪。”
“寒梅映雪。”沈云腦海里,浮現出一個熟悉的身影,手拿一枝梅花,跑到她的屋子里,那種得意的表情,心里猛然一痛。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兼風和雨。”
劉開放喃喃地念道,沈云下意識地接了下去。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劉開放抬起頭,看到女子的眼中滲出了淚花,而在沈云的視線里,男子的淚水順著白凈臉頰流下來,伸出去的手指在自己的眼角邊上輕輕地擦了擦,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對不住,是我失禮了。”劉開放低下頭,從袖籠中拿出一樣東西遞過去。
沈云怔怔地沒有說話,對方遞過來一個東西,她也是下意識地接過來,綿軟絲滑,原來是一方手帕,潔白的帕面繡著一枝盛花的梅花,嬌艷欲滴。
那是怎樣一個蘭心慧質的女子啊,她突然有些自慚形穢。
你是一個黨員,怎么能有這么小資的思想?沈云閉上眼睛努力將那些東西排出腦外,再次睜開眼時,眼里已經沒有了哀傷。
“謝謝劉先生,不過,我不是她。”
劉開放接過手帕,細心地將它疊好,放進袖籠中。
“當然,她不會站在戰場上,因為我不允許。”
“難道在你們那里,沒有女子當兵?”
“有。”劉開放平靜地說道:“我娘就是一位女將軍,十五歲就在軍中廝混,在她二十歲的時候,已經擁兵十萬之 眾,她這一生殺敵成千上萬,數都數不清,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看到過她的身上,有許多傷痕,你根本無法想像,那是怎樣的情景。”
“你娘是女英雄,真想親眼認識一下。”沈云驕傲地一揚頭,齊耳的短發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揮起又落下。
“但是你說的情景,我不但見過,而且不在少數,我們團原本有上百姐妹,多少人身上都帶著傷痕,外面那幾個,比如林秀芝,她身上的傷你應該見過,絕不會比任何人少。”
劉開放沒有打算與她爭論,依然平靜地坐在那里。
“國破家亡,我們女子若是不拿起槍,就只能任人蹂躪,你沒有見過日寇的兇殘,他們連畜生都不如,劉先生,無論你來自哪里,至少有一顆仁慈的心,請幫助我們,就像你現在所做的事情一樣。”
“你連我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要我幫你?”
“你說過,你是漢人,我也是漢人,你能眼睜睜地看著日本鬼子,欺負漢人嗎?”
劉開放搖搖頭:“漢人是這個世界上最高貴的人種,只有他們欺負別人,斷沒有被人欺負的事情,你知道在我們那里,如果有人欺負了漢人會怎么樣嗎?”
沈云不知道。
“他和他的族人都會消失。”
“這是不對的,我們要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無論他是什么人種。”沈云的分辯,讓劉開放輕輕笑了。
“你看,這就是你我的區別,你們自稱是漢人,卻被那種矮腳倭人欺負到頭上,活得比奴隸都不如,在我眼中,你們根本就配不上這個名稱,請不要再侮辱它。”
“劉先生。”沈云唰得一下站起來,面紅耳赤地說道:“你明明看到了我們的抗爭,如果甘心當一個亡國奴,我們根本就不會拿起槍,就算是死,也會與他們戰斗到底,你才是在侮辱我們。”
“正因為我看到了,所以才會救你們。”劉開放毫不動容:“可是你自己也說過,抗爭的人,只是極少的一部分,大多數的漢人都成了倭人治下的順民,在他們的鐵蹄下乞活,活得比奴隸都不如,我說得不對嗎?”
“總有一天他們會覺醒的,我們黨就是背負著這樣的使命。”
“我等著這一天。”
沈云知道他不會被輕易打動,沒有繼續再勸下去,接下來的幾天,天氣慢慢變晴,她的傷也漸漸好轉,可以自如地在營地里活動,也讓她看到了一些聞所未聞的東西。
原來營地中的十四頂帳篷各有用途,除了兩間病房、一間手術室、四間宿舍,還有一間廚房、一間發電機房、一間庫房、一間運動室、一間戰術觀察室以及兩間......洗澡房,為什么會有兩間,是因為他不喜歡與別人共用一間。
真是個怪人,沈云算是見識了,哪怕是城里那些富家小姐都沒有他活得精致,不過除了這些怪癖,別的東西全都讓她大開眼界,比如說觀察室。
這個所謂的觀察室與醫療無關,里面擺放的全都是那種方方正正的畫板,上面顯示著比照片還要清晰的畫面,它竟然還會動!
“左一區發現一只野兔,好肥啊,咱們把它捉來吧。”
“昨天剛打的狍子沒吃撐你?這么小一只兔子,離著好幾里路呢,等你趕到,它早跑了。”
姐妹們圍在畫板前嘰嘰喳喳,有些沈云能聽懂,有些聽不明白,可無論聽不聽得懂,至少她知道了,那些畫板是做什么用的,簡單來說就是一雙雙的眼睛,盯著營地周邊至少三里以外的地方,有任何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比如眼前的這只兔子。
而到了夜里,畫面一下子變成了綠色,無論是樹還是草叢都能分得清,當她親眼看到一只紅色的動物身影從畫面上走過時,驚得差點沒叫出聲,有了這個,哪還用得著哨兵?難怪王惠民會說,哪怕鬼子來了也不怕。
第二天,這間神奇的觀察室又給了她一個更大的震撼,不是因為劉開放的到來,兩人那天交談之后,就再也沒有說過話,就連例常的換藥,也都交給了團里的衛生員李桂琴,頗有些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意思。
看到她在這里,劉開放點點頭,自顧自地走到當中的操作臺,打開電源,屏幕上顯示出一段自檢的信息,很快就出現了與邊上相似的畫面,他按下啟動的按鈕,只見畫面先是一陣抖動,緊接著慢慢越升越高,竟然飛上了半空。
隨著劉開放手里的動作,鏡頭移向了下面,也就是他們身處這片密林,從空中看下去,密林的中間明顯空了一塊,由于雪的覆蓋,顯得白茫茫一片,并不能看出帳篷或是營地的痕跡,沈云敢肯定,就算鬼子的飛機飛過,只要當時沒有人在營地里走動,也很難發現他們的存在。
飛機?
她的心里一動,這個怪人在操作飛機!
雖然沒有親眼所見,可她是見過鬼子的飛機的,眼前的畫面,一定是從空中俯瞰的結果,一個擁有神奇裝備的怪人,她突然歸心似箭,恨不得馬上與組織聯系上,將這個重要的情報報告上去,因為對于抗聯來說,這一年是最為難熬的時刻,她所在的第二路軍,在鬼子瘋狂地圍剿中,從八千人減員到了不足一千人,損失最大的并不是戰斗,而是傷病、饑餓、寒冷、逃兵和叛變。
而所有的這些因素,眼前的這位劉大夫,全都有解決之道,如果能將他爭取到我們這邊,將會是多么好的事情?
對于她的想法,劉開放沒有興趣知道,他全神貫注地操作著飛行器,在密林上空飛行,這么做的目地,并不是為了偵察出什么動靜,而是測繪。
這個世界沒有衛星,地形地貌也與他那時不同,要想獲得精確的導航,只能靠這種笨辦法,用飛行器一點一點地繪出圖樣,制成慣性導航圖,以便將來能用得上,這樣的工作在幾天前就開始了,后來因為下雪停了幾日,今天天氣放晴,正好繼續。
為了使得操作范圍更大,他在樹頂架設了桿狀天線,這個世界的無線訊號還算干凈,特別是太平嶺一帶,幾乎沒有太大的干擾,這一點從操作時的穩定性就能得出,劉開放繪制完密林的地圖之后,飛行器沿著邊緣緩緩向外延伸,畫面上出現了田野、河流、橋梁、村莊、道路、人流,最后是一道老式的城墻,城頭上飄揚著他看到過的那種五色旗,以及白頂紅圈旗。
“穆棱縣城,那是穆棱縣城!”
沈云激動不已的叫聲,使得劉開放轉過頭,白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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