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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北伐(九十二)

  趙三娘子是被喧雜的腳步聲驚醒的,從前天到凌晨近兩個晝夜,她做了一百多個救治,大點的外科手術就占去了三成多,截下來的五條腿七只手來不及送走就扔在一旁的大筐里,看得許多老卒都是暗暗心驚,更不必說那些輔兵了。

  好在白天守軍小睡了一會兒,她也坐在地上靠著樓壁闔了會兒眼,陣陣爆炸震得城墻發抖,習慣之后如同搖籃般晃悠,倒是睡得更香了,她本就經歷過南洋等戰事,見過了尸山血海,也睡過幕天席地,該怎么調節保持精力全在心里,此刻哪怕耳邊伴著陣陣炮聲,也能酣然入睡,這份功力,不禁讓幾個同僚佩服,那些新軍老卒也是心服不已,難怪是軍指的心尖子,就連主君都點名表揚過好幾次的巾幗翹楚。

  睜開眼,樓間已經忙碌起來,幾個鋪兵背著擔架跑出去,一個用木床臨時搭起來的手術臺上,躺著一個剛剛送到的傷員,她用手在地上一撐,一骨碌便爬起來,或許是蜷著腿坐得久了,腿上一個打晃,趕緊在墻上扶了一把,險險沒有跌倒。

  “趙師,你再睡會兒吧,咱們應付得。”

  同行的醫師是她的后輩,出身良家,因為仰慕她的事跡在學堂畢業后主動投身醫護事業,此次能在偶像身邊工作,也算遂了心愿,對于她而言算是以老帶新。

  趙三娘子微笑著拍拍她的手:“我知道,左右也醒了,便走動看看,你們忙吧。”

  昨天夜里沒有輔兵幫忙,她們和幾個醫護兵只能自己出去拖傷員,后來拖不動,就在馬道上就地醫治,付出的精力不比守軍少,再加上她已有身孕,同伴是知道的,自然不肯讓她多勞累,趙三娘子四處看了看傷員,這會子戰況還不算很激烈,送來的傷員不多,傷得也不重,無非是些清創縫合之類的,暫時用不著她插手,正好讓她們練練。

  樓間是那種大殿式建筑,高拱垂檐,約摸百十來個見方,里面或坐或躺著近兩百個輕重傷員,一小半都是第三指的,像指揮使鄭福那樣的只能用睡袋裹了躺在地上,地面早就用石灰水清潔消毒過,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極重的味道,其中還夾著血腥之氣,因為沒有窗,只在向城內的方向開著一扇門,保持空氣流通,如今差不多已經到了極限,一些傷勢稍輕一點的只能移出去,或是直接補充進守軍里,然而很快,樓里頭的面積就不夠用了。

  見慣生死的人了,趙三娘子早就褪去了諸如羞澀、驚懼、暈血等等情緒,看一個傷員和一頭豬也沒甚分別,可是今天,她莫名地有幾分害怕,若是下一個被送進來的那個是夫君,該怎么辦?

  城頭上的槍聲大作,戰況已經趨于激烈,不斷有傷者被放在擔架上送過來,她站在門口做初次診斷,若是傷勢不重或是處理簡單的,便抬抬手放過去讓同僚處理,當初在南洋,陳老爺子就是這么做的,把一些簡單的傷員交給她們處理,自己只在一旁指導,碰上需要動刀子的,也會讓她們在一旁做輔助,一邊工作一邊學習,在實踐中成長,本就是自己的經歷,她自然是照搬照用,因此,也只有在瓊州,男婦醫師往往只學了些基礎理論就能直接上手,動刀子也是極平常的事,哪個地方比得上戰場,有這么多的素材用呢?

  “......箭頭入肉三分,用一號手術刀沿側壁開口剜出,注意下刀時不要碰到骨頭,箭頭有鐵銹,注意把肉剔去一層,再用鹽水細細洗上一遍,0號線縫合。”

  “刀傷,沒有觸及心脈,給他輸血一個單位,按牌子上的血型,一時找不到就去尋丁型的來,但不可泛用。”

  “這個傷了臟器,要動刀子了,我自己來。”

  遇到復雜一些的,她才會自己上手,先用毛刷和皂粉清洗手部,換上干凈的手術服,無菌環境是不可能了,只能盡量做到清潔,人手不夠用,連二助都沒有辦法配,一切都要靠自己來,將一排手術刀和各種針線等器械放到順手的位置,就著應急燈的光線,拿起一個針管子,找出傷者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又快又準地扎進去,等待麻醉藥起效的空當,在心里規劃了一下手術的大致流程,心下已是一片清明,什么喧鬧叫喊都被排除在外,只剩下了眼前的軀體。

  離著樓間大約兩百步的城頭,云帆撕開軍褲,一道泛紅的口子露出來,翻著肉渣子和鮮血,這是一把長刀劃過所造成的,還好他退了一步,入肉不算深,也不曾傷到大血管,否則此刻已經成為娘子手中的肉塊了。

  從醫藥包里摸出傷藥,嘶著冷氣往上倒,疼得他直冒汗,感覺刀子砍上來都沒這么疼,時間太緊了沒辦法縫合,只能先這么對付著,等傷藥滲入傷口,便用紗布裹上幾層,緊緊地扎成一個結,試著動了動,腿上稍稍有些緊,好在行動無礙,他扶著火槍站起來,先是朝城下看了看,這一波攻勢暫時是退下去了,從城頭到城下又堆起了一層尸體,墊出一個斜斜的長坡,如今敵軍根本不需要再架長梯,便能咱著長坡沖上來,也抵消了一些守軍的優勢。

  而再看城頭,在敵軍不要命一般地攻擊下,守軍的傷亡也是免不了,特別是他所在的正面這一段,垛口已經站不滿人了,他的手中還有一百八十人的彈藥手,四十人的炮手是不能動的,他們算是技術兵種,不到萬不得一,不能這樣子填進去,而彈藥手干的大都是力氣活,平時就是火炮都里的護衛,自然是會用火槍的。

  想了想他叫來火炮都的都頭:“留下八十人,分出一百人去西門,教官那里怕是更缺人。”

  這些彈藥手也算是休息了一陣,當下便拿起火槍補上了空缺,這個時候,城外的號角急響,又一波攻勢到來了。

  一千五百步外,李庭站在一個小山包上,目送又一個千人隊沖向城門的方向,上一個退回來的千人隊殘兵不到三百人,也就是說,超過七百步卒扔在了城下,宋人的炮火早就停了,他并不敢有所輕視,依然讓手下小心再三,在接城的過程中分散隊形,遠遠地看去,當城頭開火時,會有一陣明顯的紅光,槍響之間的間隔有些長,大約在十到十二息的樣子,這應該就是火槍的射擊間隔了,這個時間比訓練有素的弓箭手要長,一個好手十息之間能射出三箭,可是這樣的好手,須得訓練兩年以上,還得有相當的身體,而宋人的火槍,就連女子都能輕易上手!

  身后的大營里已經送出了五個萬人隊,回來的不知道有沒有一萬人,短短一個上午加個把時辰,竟然丟了四萬多人在那城下!

  他突然渾身一陣戰栗,這里才二千余人,就擋了他兩個晝夜,宋人的編制他是知道的,一個廂足有一萬二千人,需要多少人才能擋得住?宋人又何只一個廂。

  騎軍已經將宋人援軍到達居庸關附近的消息送到了他手中,離這里不過一、兩個小時辰的路,他們卻停滯不前,或許就是瞧破了他的打算,無論如何,若是不能在一個時辰內破城,只怕這一趟就要勞而無功了。

  想到這里,他微微動搖的心境又硬了起來。

  “傳令,加大攻勢,下一個隊伍,于一刻之后開拔,無論前頭有沒有退下來。”

  悠長的號角聲響成一片,一部又一部兵馬拔營而出,向四個城門的方向開去,那一面面的萬戶旗漸漸在減少,他身后的將校也慢慢消失,不知道什么時候,一件大氅披在了肩頭,他本以為是親兵所為,想要轉頭呵斥一句,卻沒料到是自家兒子。

  “你怎得醒了?”

  李大椿的眼中滿是血絲,嗓子也有些嘶啞:“睡不著,想了許久。”

  李庭緊了緊身上的大氅:“有什么可想的?”

  “兒子在想,宋人只放了一個廂在北邊,便讓咱們手忙腳亂,他們可有十個廂呢,咱們又有多少人可以死的?”

  李庭沉默下來,宋人的軍號到目前為止一共出現了三次,除了只有數千人的騎軍,其余的兩軍都有幾個廂號,那也意味著他們的步卒不下十萬人,經過一天一夜的戰斗,他已經對宋人的戰斗力有了最直觀的認識,以一擋十是極有可能做到的,他們可沒有百萬大軍了。

  “你想到什么?”

  “就看咱們的后頭了,打通了這條路,才會有路可退。”

  李大椿說得很隱晦,他卻聽得通透,宋人進入大都路的消息一早就傳到了城中,可直到昌平縣城陷落,大汗才突然發動起來,這一發動就是大動,在他們出擊的同時,幾個方向上的阻擊也同時展開,往深里想一想,他隱隱有幾分明白了,臉色頓時一沉。

  “這話到此為止,以后想也不要想,無論后頭有沒有人來,咱們的命就在這里,哪怕把人拼光了,死便是,旁的心思,這會子再生,誰也容不得,你聽到么?”

  李大椿心中一凜,低聲抱拳答道:“兒子明白了,等他們打完了,兒子帶后營的人上。”

  李庭轉過頭沒有再說話,眼神緊緊盯著遠處的城池,看似搖搖欲墜,卻又堅不可摧,像是一頭怪獸,張著嘴,在不斷地吞噬著他的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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