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
劉開放的稱呼剛一出口,就被她打斷了。
“你生得晚,沒有經歷開國之初,本朝破舊立新,并沒有那么多的規矩,僻如說這稱呼,不過稱一聲皇后,或是太后罷了,就是皇子,愿意的叫一聲母親,不愿的,也是一般無二,什么官家圣人都是他們翻出來的老黃歷,新舊之爭,不光是爭一個稱呼,還有階級、利益這些。二十年多年前,你還未出世,這個國家曾經差一點分裂,如今提起來,依然諱莫如深,真相總有一天會揭曉,正如當下,先帝走了,你大哥即了位,那些被壓下去的暗流就開始蠢蠢欲動,新洲那等化外之地,不過是個線頭罷了,拔了這個線頭,帶出來的是什么,誰又能知曉,你知道么,他們將你的岳丈召來了,這會子或許就在瓊州呢。”
劉開放一愣,新鄉侯姜寧已經七十多歲了,當年就連他們成親都不曾來過中土,后來還是他們小兩口飛去了新洲,這才全了禮數,對于這位老岳丈,劉開放唯一的印象就是剛正,也有些害怕。
當年的新洲一行,也讓他見識了那片廣袤的大陸,與中土截然不同的風土人情,為了開發與繁衍,讓漢人占住腳,先帝頂著朝野上下巨大的壓力,連續數十年不動搖地向那里強制移民,甚至不惜封了整個秦地,將關中百姓盡數遷過去,就連長安這個偉大的名稱,也成為了新洲的首府所在地,大漢帝國的五都之一。
如今,先帝剛剛故去,那里就掀起了不小的風潮,對于剛剛登上帝位的太子劉鐿來說,不吝于一個考驗,難怪從不踏足遼地的太后都親自飛了過來,打著關心自己的名號,實則不過是為了尋求一個同盟罷了。
這樣的心思,連一根筋的母親都看得出,劉開放又豈能不知,不過他并不想摻合其中,一個郡王而已,管得又是遼東這等蠻荒之地,他不認為自己有被人拉攏的資格,左右說什么聽著就是,除了自己的親事,別的都無所謂。
“太后是以為,他們在新洲掀起動蕩,是沖著先帝去的?”
“都說你聰慧,果然一點就透,先帝故去,他們驟然發難,想要動搖大漢的根基,你們都是先帝的孩子,這個時候就更應該團結一心,若是讓人一挑撥便起了內訌,把國家搞得四分五裂,可不是天下之福。”
劉開放的心里有些膩味,無論鬧得有多歡騰,也輪不到自己這個邊荒郡王,怕是上頭的兩個兄長,讓太子忌憚了,當年太子與秦王爭寵,鬧得沸沸揚揚,最后秦王失勢,連封地都被一窩給端掉,變成了人人笑話的空頭皇子,比他這個蠻荒郡王還要不如,皇家里的那些齷蹉事,不會因為科技的發展或是世界的進步而改變,權力伴隨著血腥,都是他極為厭惡的東西,劉開放突然有些懷念異時空,那些為了追求自由和解放而走上戰場的女兵們。
他的心不在焉,看在葉璟的眼中,就成了另一番解讀,好一點是胸無大志,難聽一點就是得過且過,自甘墮落,這也難怪,小兒子難免被父母寵著,沒有嚴格的管教又怎么能成材,不過死了個女人就要死要活,哪里像做大事的料。
“你不愿意聽,我就不說了,可有句話,你娘不好說,我這個做嫡母的卻不得不提,你如今還沒有后呢。”
劉開放心里哀嘆了一聲,終于來了,他不得不放開女兒的手,站起來,鄭重其事地行了一禮。
“太后教誨,敢不銘記于心。”
終究還是不肯叫自己一聲母親,葉璟在心里嘆了口氣,面上卻做出一付欣慰的樣子。
“看上了哪家的女兒,只管同我說,我為你作主。”
“謝過太后。”
他仍是一板一眼地謝過,左右只要自己不肯,沒得硬塞一個王后來吧,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兒,終于在他耐心快要耗盡的時候,府中的最高主事者,遼陽王太后老人家回來了。
“哎呀,你可是稀客,我一聽就趕緊回來了,連城里的廟會都沒去逛呢。”
金雉奴聲到人到,劉開放松了一口氣,趕緊帶著女兒向她見禮。
“我同圣人敘敘話,你們爺倆下去吧。”
劉開放如蒙大赦般地趕緊溜走,臨走前還與母親交換了一個眼神,金雉奴心領神會,來者不善啊,回過頭,葉璟笑吟吟地看著她。
“不是你將老十七接回來的么,怎得自己反倒不見了。”
“哎,不耐煩回來,就去外頭透透氣了,你來怎得也不說一聲,讓我有個準備啊。”
“咱們倆見個面,還要準備什么?”葉璟上前拉住她的手,嘖嘖稱贊:“都說你出身軍旅,同樣的歲數,活得可比我年輕多了。”
這倒不是假話,如今的金雉奴,看著也就是五十出頭,面上的皺紋都不十分顯,站在一塊兒,說是兩輩人都有人信,原本粗疏的雙手,竟然也細嫩了許多,這簡直是逆生長啊,哪像自己,不精心梳妝個把時辰,連門都不敢出,人都不敢見。
偏偏金雉奴還得意地一笑:“那是,吃得好心情好,人自然就長得好,哪像你,操心的命。”
“我是真羨慕你,這輩子什么都得到了,還活得那么自在,他怕委屈你,連宮苑都安在了外頭,封號獨一無二,連生的兒子也是獨一無二,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別的孩子都是什么錚、鏗、鐿,他卻叫做開放?”
“因為你說了啊,他獨一無二。”
金雉奴的話逗笑了她,葉璟拉著她坐到暖榻上,兩人說笑了一會兒,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五十年前,那種出嫁之前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盡撿一些雙方共同經歷的話題來說。
“要說先帝的這些女人里頭,也只有你讓我生不出多余的心思,還記得那一年,你千里迢迢從敵國回來,就為了讓我有個活下去的希望,這份情我一直記著呢,如今老大即了位,照例要封賞的,你這尊號也該上了,老十七還是個郡王,等過年改了元,升親王自不必說,封號定了個遼字,你覺得怎樣?”
“遼王太后?還不如現在的叫得順口。”
葉璟“撲嗤”一下笑了聲:“你這性子,當真是一點都沒變過。”
金雉奴笑而不語,對于她的來意,雖然有了猜測,不過總也要等到說出來才會知道,她不急。
“我知道你素來不在意這些,當年得封貴妃也是先帝自己過意不去,可這些事情,別人會在意,比如親人,家人,孩子,咱們現在不就是指望他們了么,你一直呆在遼陽,老三老十可是頗有微詞了,說你只顧小的,不給他們盡孝的機會。”
“屁,那兩個小兔崽子,別的沒學會,規矩倒是一套套的,我才不耐煩去他們府上,還是這里舒坦。”
“這不就是了,都是你的親子,你不在意的事,不等于他們不在意,這其中的分寸,你應該理會得。”
金雉奴的臉上依然掛著笑容,她搬到偏遠的遼東,就是為了躲那些煩心事,沒想到,事情還是找來了。
新帝登基,政權交替,是國家最容易滋生動蕩的時候,她在北中土的影響力無人能及,三個兒子當中,兩個封在中土要地,自然是新帝最重要的拉攏對象,對方這是逼她表態啊。
“既然說到這里了,我也同你說句實話,他臨終前,我答應過,有生之年會為他守著這個國家,所以你可以放心。”
葉璟長出了一口氣,只要得到這句話,就不枉她如此高齡還要飛這么遠跑一趟。
在國內,金氏是真正的軍旅世家,大司馬金明當年掌著全國之兵,在軍中一言九鼎,這位金貴妃也是國朝唯一一個封了妃位還能掌兵的后宮女子,如今金明雖然已經逝去多年,可他的子弟舊部依然有著極大的影響力,更不必說金雉奴本人了。
好在他們從不與文臣結親,一直以武勛世家自居,這才不為君王所忌,如今新君初立,只要有了金氏的點頭,就等于得到了軍方的全力支持,縱然有些不開眼的想要鬧些亂子,也不足為慮。
解決了一件大事,葉璟的心情放松了許多,言談之間也隨意起來。
“老十七這事還沒過去?我可是想為他物色一個,就怕你看不上。”
“只要他樂意,我有什么看不上的,可你知道這孩子一根筋,沒那么容易過去,且等等吧,到時候,說不得還要勞你費心。”
“那就說定了,若是有一天他要娶妻,你可不許瞞著我。”葉璟鄭重其事地說道:“其實我來還有一事想問你。”
沒等她問出口,金雉奴飛快地說道:“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對不住,我答應了他,不能對任何人說。”
被她堵了回去,葉璟莫名地有些吃味,這時候才發現,其實自己的內心,還是很有幾分妒忌的,原因就是,最心愛的男人,將秘密付予了他人,卻不是自己這個結發妻子。
為什么?
劉開放牽著女兒的手,走在自家的后院里,一歲多的的小女孩連話都說不利落,走起路自然也是搖搖晃晃,需要他經常留意,以免不慎摔倒。
剛開始,小女孩似乎有些怕他,總是鼓著圓圓的小臉,小嘴緊抿就這么直愣愣地看著自己,劉開放松開手,朝前指了指,示意她自己走幾步,小女孩眼珠子眨了眨,有些不情不愿地朝前走,邊走邊回頭看,本就走得不穏當,這樣一來還沒走上兩步,身體便“撲通”一下倒了下去。
劉開放慢了一步沒接住,趕緊上前一把扶起,出乎意料的是,孩子摔得實在,卻沒有哭出聲,揚著一張灰撲撲的小臉,淚花在眼睛里打轉,觸動了他心里最柔軟的那根弦。
“傻孩子,疼就哭出來。”
小女孩沒有哭,只是緊緊地抱著他的胳膊,把小臉蛋挨在上頭輕輕地蹭來蹭去,劉開放忍不住抱起她,小女孩順勢摟住他的脖子,小小的身子緊緊貼在他的胸膛上,軟軟得香香得,讓人舍不得放手。
“主公!”
當他抱著孩子走上后院的長廊時,兩排仆役裝束的男女跪坐于地,朝他深深地低下頭,這種禮節既不是古漢禮,也不是現時提倡的稽首,而是來自于兩個附庸部落的自創,頗有些畫虎類犬的感覺 部落是對于周邊那些小國的統稱,一個是朝鮮半島上的高麗人,另一個則是隔得不遠的倭人,這些人再加上遼東那些大山里的野人,海島上的琉俅人,全都是他這個遼陽郡王的附庸,這些仆役便是部落里進獻的,在名義上廢除了奴隸制的大漢帝國,屬于沒有奴隸名份的奴隸,生死全在他一意之間,毫無人權可言。
“你們抬起頭來。”
他走上臺階,向跪在左邊的仆役開口說道,那些男子剃著一種奇怪的發型,周圍剃光再把頭發梳成一個朝天的髻子,用繩子扎起來。
“主公,請吩咐。”
這些人就是所謂的倭人,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話,一直以來,給他的印象就是極為聽話,讓做什么做什么,做得不好,自己就會給自己肚子切上一刀,比一海之隔的高麗人要剛烈許多,用得極為順手。
看著那一張張虔誠的臉,他很難相信,這些矮腳倭人會在某一天登上大陸,向遠遠超過他們人數的中土進軍,什么樣奇葩的王朝才會孱弱到那種境地啊。
最終,劉開放什么也沒有說,他的目光讓這些倭人感覺到了陌生,卻又不知道錯在哪里,心里愈加惶恐不安,要知道這位郡王的一句話,也許就意味著部落里千萬人的性命,哪里敢有一絲一毫的輕忽。
步入大堂,里面赫然站著一個魁梧的背影,在對方面前,從不知道害怕為何物的劉開放也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恐懼。
“岳丈大人在上,小婿有禮了。”
他本想將孩子放下來,不曾想抱了許久,孩子已經在他懷里睡著了。
“噓。”
姜寧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輕輕地將孩子接過來,就這么放到臂彎里,一臉慈愛地看著那張小臉,讓劉開放松了一口氣,同時也十分驚訝,這位傳說中的孤膽英雄,幾曾有過如此和熙的一面。
搖了一會兒,等到孩子睡熟了,他趕緊喚來乳母命人帶去安歇。
姜寧戀戀不舍地看著孩子被抱走,良久之后,似乎才發現他的存在。
“哼,你就沒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
“小婿無顏以對岳丈,請大人責罰。”
“責罰?”姜寧冷冷地說道:“映雪選了你,我縱然再不愿意,也只能由著她,因為這孩子倔強,自小又沒了娘,我有負于她,可是交與你才幾年的功夫,人就沒了,當初聽聞這個噩耗,她的幾個兄長當即就想來找你,老夫也很想宰了你,去下面陪我的女兒,可是沒下手,你知道為什么嗎?”
“晨曦?”
“哼,不全是,你自己看看你的作為,扔下寡母幼子一走就是一個多月,像是人干出來的事嗎?若是當真殉了,我也贊你一個有情有義,如今怎么著,跑了一圈發現舍不得死?”
“小婿慚愧。”劉開放黯然答道,當初他是真得心痛欲死,可說出來又有什么用。
“你命不該絕,是因為映雪求我,放過你。”
什么?劉開放愕然抬頭,卻見姜寧一臉的沉痛,陷入了回憶當中。
“生產前的一天夜里,她打來電話,告訴我自己的情形,那時我便知道不好了,可她執意要為你生下孩子,你知道么,晨曦是她拿命換來的!”
劉開放怔怔地坐在地上,聽著老者的話一字一句傳來,每一個字都像刀子一樣割在自己身上。
“她哭著求我,不要找你的麻煩,一切都是她自己選擇,這個傻女子,她哪里知道,你日后再娶新嫁娘,一轉眼就會將她忘得干凈,而晨曦也成了沒娘的可憐孩子,一點都不值得。”
姜寧怒氣沖沖地指著他說道:“你說,你哪一點配得上我的女兒?”
“小婿錯了,小婿錯了。”
劉開放淚如雨下,甚至希望對方施以拳腳,可最終卻被老人扶了起來。
“是我錯了,不該送她去瓊州讀書,哪怕留在新洲不嫁人,平安快活地過一輩子,也好啊。”
劉開放扶著他在堂上坐下,自己束手站在一旁,姜寧長出了一口氣,讓自己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看著這個有幾分木訥的女婿,怎么也無法再生氣,畢竟這是女兒自己的選擇。
“我要去瓊州參加改元大典,你娘不準備去了,你呢,是個什么主意?”
“我要在山中結廬自守。”
姜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也好,朝堂那趟混水,你這性子,踩進去也是個麻煩,不如就在一旁,看著他們鬧騰吧。”
思慮再三,姜寧還是沒有把壓在心底的那一絲疑慮問出來,不光是由于女兒的囑托,還有一些說不口的原因,算了,人已經走了,讓他們置身事外也好。
劉開放驚訝地看到,老人剛毅的面容中,那種須發騏張的虎虎聲勢,有一種令人不敢直視的威嚴和。
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