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校場到西門這條路,劉禹不知道走過多少回,可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情形。
這個時空筑路的手段無非就那幾樣,硬質的夯土做底,一層層地敷上去,有條件的鋪上一層青石板,沒有條件的,到了天干時節,被風一吹,就是風沙漫天。
做為江南有數的都市,和大宋留都所在,建康府的街道,還是非常不錯的,幾條主道上都鋪著一尺見方的石板,這條路上也不例外,可如今看到的,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坑洞,有些里面還積滿了水,可見已經有不少日子了。
至于上面的石板,偶爾能見到的,也都是碎成了幾塊,一路走下來,竟然沒有看到一塊完整的,可見這種打擊的力度有多大。
見他看得仔細,張士遜在一旁解釋道:“這條路因為不常有人走動,故此便沒有安排人填補,少傾,下官會讓他們把這些坑都填上。”
是啊,不常有人走,一晃半年過去了,這里也被圍了半年多,他還是第一次踏足。
“韃子的炮石,竟然能打到這么遠?”
“他們用的,不是尋常的投石機,每一個都有原本的兩個大小。”
張士遜的話讓他的臉色一沉,腳步也加快了許多:“西門外有嗎?”
“有,四門皆有,最盛時,地動山搖,好像城墻都會塌下來,不過如今他們沒有了石塊,打得也就少了。”
張士遜的話讓他一愣,這才明白,為什么街道的兩旁,會有那么多的石塊,原來不是城里的屋子倒塌所致,而是外面飛進來的,看著這么多磨盤大小的石塊,劉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還是小看了這個時代的人。
“城中的傷亡大嗎?”
“頭幾次沒有經驗,總有躲避不及的,后來慢慢就知道了,打得再遠,也不過砸壞了一些空屋子,看著嚇人,其余沒多大用處,咱們也習慣了。”
張士遜故作輕松的話語,沒能讓他心里好過,一路再也沒有說過什么,街道上空蕩蕩地,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滿目荒涼,已經完全不是他曾經看到過的那個建康城。
沒有搗衣浣洗的婦人。
沒有擔擔叫賣的貨郎。
沒有嘻笑打鬧的孩童。
沒有欺行霸市的青皮。
沒有提籠架鳥的紈绔。
沒有虛張聲勢的豪奴。
沒有官府一來就雞飛狗跳的街道。
也沒有迎來送往熱鬧非凡的茶樓、酒肆、瓦子、勾欄。
就連秦淮河,都干成了爛泥塘,那些“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風流韻事,全都消失在了隆隆的戰火當中。
眼前的建康城,只有兩種人,死人和即將要死去的人,整個城池失去了活力,變成了一座。
死城。
劉禹站在自己曾經駐守過的西門下,城門已經看不到了,深深的門洞被一塊塊的巨石堵得嚴嚴實實,城頭上光禿禿的,巍峨的城樓不翼而飛,那面飄揚在半空中的大宋旗幟,失去了鮮艷的顏色,看著搖搖欲墜。
城墻上那些半人高的胸墻,變得殘缺不全,好多地方已經蕩然無存,守軍們不得不用盾牌,去擋無孔不入的箭矢,此刻韃子還沒有攻城的跡象,除了為數不多的守軍躲在剩余的胸墻后頭,其余的,全都倚在城角下。
他們大多數人都抱著手中的刀槍,靠在那里打瞌睡,也有一部分精神不錯的,在斗著嘴,或是做著自己的事情,劉禹走到一個老兵的身前,看著他用一塊沙巖,在打磨自己的佩刀。
看得出,這把刀子已經有些年頭了,厚背直刃,正是宋軍的制式刀具,刀鋒上處處都是細小的豁口,這是與敵人肉搏時留下來的,老兵很有經驗,沒有試圖去重新磨過,而是小心地打掉邊上的毛刺。
劉禹知道,他在爭取時間,因為不清楚什么時候,韃子就會來攻。
“這么多破口,還能用嗎?”劉禹的問話,讓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看著不像自己的長官,又自顧自地低下頭去,往刀身吐了一口唾沫,“滋滋”地磨了起來。
“莫看它破,上回還宰了兩個韃子咧。”
老兵順嘴說了一句,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再度抬起頭,露出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你不是”
“看著不像么?”
劉禹溫和地說道,或許是這個表情,讓老兵一下子激動起來。
“不敢像啊,不敢像啊。”他站起身,語無倫次地說道:“你是俺們老太守,真是俺們老太守。”
劉禹的樣子,與他記憶中的幾乎沒有兩樣,正因為如此,老兵才不敢相信,他的動作,引得周圍的軍士們紛紛側目,很快就有一些曾經的守軍圍了過來。
“真是老太守。”
“俺當年還是你麾下的兵呢。”
“太守回來了。”
這些人的樣子,劉禹已經記不太全了,當年的西門守軍除去戰死的,大部分都編入了威果左廂,余下的人里頭,大都是有家有口不愿意離去的。
眼前的這個老兵,就是其中之一,他是馬家渡人,元人第一次圍城里帶著老娘和妻子逃進來,為了活口投了軍,在西門從廂兵做起,慢慢地成為正兵,出擊之時身中數槍,居然還能活過來,因此沒能趕上威果軍的編成,傷愈之后重新成為了守軍中的一員。
如今已經升上了都頭。
“俺娘和婆娘死活不愿意走,只得隨她們去了,好在老天有眼,婆娘有了身子,已經八個多月了,慈恩局的老神仙,幫著給看過,說是健健康康,準定是個大胖小子,這還有啥話說,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讓韃子打進來啊。”
“放心吧,韃子永遠也不可能打進來,你家娘子一定會平安生產。”
老兵咧嘴一笑,露出滿嘴的黃牙,劉禹帶著幾個舊日的部屬,走上城頭,守在這里的正是老兵所在的都,見狀紛紛上前,用高過一人的木牌擋在他的身前。
很明顯,這里是韃子的重點攻擊目標,胸墻幾乎完全塌陷,只余了一個光禿禿的露臺,站在臺子上,城下的情形一覽無余。
離著不到兩百步距離,樹立著一排高大的投石機,幾乎與建康城的城頭并行,這可是六、七米的高度,粗大的投臂竟然是用整棵樹身制成,光是支撐架就用上了一排排深入地下的木樁,前方的配重塊就像集裝箱那么大,周圍爬上爬下的人怕不有上千人之多?
難怪一次能投這么遠。
城外所有的障礙物都被推平,失去水源的護城河被各種雜物填滿,羊馬墻和那些壕溝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凈,這也就意味著,每一次韃子的攻擊,都能直接到達城墻下。
如果不是江南的雨季,有可能已經不是現在的模樣了。
“他們的營寨,已經扎到這么近了么?”用不著千里鏡,劉禹也能看得清楚,就在投石機、樓車等攻城器械的周圍,布滿了韃子的軍營,那些在營中走來走去的人影,甚至能看清相貌。
“沒法子,咱們的弩機和投器毀的毀、壞得壞,就連箭矢都不敷使用,韃子投進來的石塊太大,又不能抬上城頭,好在糧食還夠,有把力氣,還能與他們拼一拼。”
答話的聲音,帶著一口濃郁的淮地口音,劉禹轉過頭,一個全身穿戴整齊的大漢帶著人走了上來,連張士遜在內的所有人都同他屈身見禮。
“觀察。”劉禹也是拱拱手。
“撫帥。”
來者正是此城的主將,欽州觀察使、建康府兵馬司都總管、權留后事苗再成。
兩人在一年之前有過一面之緣,后來他獨當真州一線,就再也沒有見過,此時的苗再成,滿臉胡茬,頭上裹著一圈白布,讓他吃了一驚。
“你這傷?”
“三個月前讓碎石打得,不妨事。”
苗再成擺擺手,同他站在了一塊兒,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清的語調說道。
“信,某送與夫人了,咱們在這里撐著,能讓相公從容用兵,便不虧,某家不知道你是如何進來的,若是有法子,將夫人和小公子送走吧,她們在這里呆了大半年,已經仁至義盡,韃子一旦破城,不會留下活口的。”
“城里還有多少人?”劉禹看著城外元人的軍營問道。
“十一萬七萬多,其中傷者將近三萬,戰死燒掉的,四、五萬吧,具體的數目,張通判那里才有。”
“那如何走得?”劉禹心里有了數,攻方的損失只會更大,韃子在這城下丟掉了至少十萬人,忽必烈同樣不好過啊。
“你待怎樣?”苗再成一愣。
在他想來,對方多半是通過隱蔽的地道之類的進的城,帶出一兩個人還行,多了肯定不成,可聽那意思,竟然不是。
“一樣樣來吧,城里現在最缺的是什么?”
苗再成撓撓頭:“除了糧食,禽肉還有一些,都是百姓在散養,水倒是不缺,城中到處都是水井,只是需要人抬,傷藥、箭矢、兵器、甲胄,火油彈和震天雷要是有就好了,說了有什么用?”
“這些都不是問題,除此之外還有一樣,也是最要緊的。”
“什么?”苗再成下意識地問道。
“希望。”
劉禹盯著那些高大的木架子,平靜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