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的登州總管府,并沒有別置,而是直接設在了原來的縣衙中,僅僅因為其直領縣城而已,這樣的情況在山東各路不算罕見,都是元人為了達到加強統治的目地,而做出的。
雉奴的質問,就緣于此,登州四縣,除了將原來的主官趕走,把元人的旗幟降下來,一應如常,城頭升起的,并不是大宋的旗幟,而是李麻子立在山寨中的那一桿,看著便有些不倫不類。
沒等他想好要怎么回答,公堂之上,那個清咧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李麻子,看在你遠赴蒙山與會,又共謀起事的份上,給你一條活路,聽不聽得在你,只是不要想太久,更不要考驗我的耐心。”
這個聲音讓他在四月里感到了一陣寒意,女孩說這話的時候,一直保持著那幅好奇的模樣,眼睛在公堂上打著轉,看都沒看他一眼,卻給了他一種被人審判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李麻子很不舒服。
他沒有表現得太過慌張,堂上的這五個女子,連把刀都沒帶,相信對方另有所恃,或者說根本不怕他的威脅,而整個蓬萊縣城周邊,連守兵都算上,也才不過千把人,這點人手,如何同坐擁幾萬大軍、背后還有一個大宋支持的軍事集團對抗?
“蒙山之前,李某就同韃子周旋了十數年,起事之后,某與這些弟兄,驅逐元人的守臣,也算得上出生入死,當初說的是各行其事,憑什么要聽你的號令?”
“你不懂,元人就要來了,到時候,你要么投了過去,要么只能回山上做盜匪,無論是哪一種,都將置登州百姓于死地,咱們只有擰成一股繩,才能與他們對抗,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不聽號令,與其到那時再來翦除,不如現在就說清楚得好,今日這蓬萊城中,會不會有殺戮,全在你一念之間,李當家。”雉奴的神色漸漸變得嚴肅起來,讓他明白了一點,今天的事情恐怕不會善了了,要么聽從對方的建議,要么就是一場殺戮。
“你想讓某與弟兄們重回山上?”
“當然不是,在元人的手中,你們才會落草為寇,如今不同了,我的治下,怎會再有什么山賊盜匪,若是你想帶著你的人,去元人那里繼續做賊,我會求之不得,遼東如今就亂得很,河北、山西也不錯,只有京東路不成。”
雉奴的口氣很篤定,根本沒有他討價還價的余地,說實話,當了幾個月州官,再去做賊,他都不知道手下的弟兄還會不會跟著,李麻子嘆了口氣,他總算知道對方打算要干什么了。
“若是某交出登州,是否就是娘子所說的活路?”
“交與不交,如今由不得你了,不過李當家的能主動投效,我自然也不能虧待了你,帶上你的人,走吧。”沒等他反應過來,雉奴又補充了一句:“后衙城中大戶送與你的那些事物,也可以一并帶走。”
原來人家一早就知道了,難怪會突然上門來興師問罪,李麻子不由得苦笑了一聲:“走去哪里?”
“我說過了,哪里都成,你若是實在沒有去處,不如去海外,尋個島住下來,不比山上快活?”
他聽得一怔:“海島?”
“正是,就在這蓬萊縣外,往遼東的方向,島嶼眾多,你帶人去幫我做一件事,做得好,將來未必沒有容身之地。”不知不覺,雉奴也遺傳了某人的忽悠天賦。
“做什么?”
“養馬。”
不提李麻子是如何被忽悠的,實際上,在她只身闖縣衙的時候,一直暗暗埋伏在城外的那支騎軍,在李謙等人的帶領下,出奇不意地端掉了縣城外的軍營,一舉解除了八百駐軍的武裝,這個過程中沒有發生什么流血,大隊騎軍的出現,讓營中的人人都知道大勢已去。
對此李麻子只有慶幸的,好在他沒有生出對抗的心思,否則連縣城都走不出去,最終他還是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帶著一幫親信和大戶送來的財物,坐船去了海外,能管一個小島,也算是自由自在,總比糊里糊涂丟了性命的強。
第二天,從萊州方向過來的步卒大軍就進駐了各個縣城,李謙被任命為權知登州軍州事,同之前的濟南、益都等處一樣,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清算運動,沒能逃掉的豪紳大戶都被揪了出來,那些原本屬于大戶和官府的田地被重新劃分,除了一部分分給了租種的雇農,其他的都將留給安置在這里的漢人百姓。
而最終的結果就是,各縣升起了大宋的旗幟,至少在名義上,雉奴完成了對于京東路的軍政統一,不過馬上將要面臨的局面就是元人的大軍包圍了濟南城。
不是阿塔海不想直搗益都這個叛亂中心,相比只需要渡過一條馬頰河的濟南城,要完成對整個益都的包圍,他得連續跨過大清河、小清河、淄水、北陽_水、南陽_水,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一帶的河流湖泊之多,哪像是在北地,簡直就是江南水鄉似的。
因為宋人堅壁清野的力度,在這么大一片的區域內,他連一顆糧食都找不到,也就是說,逾二十萬人的后勤,每一趟都要把上述這些大小河流再走上一遍,一旦發生大水?想想都會背脊生寒,夏季馬上可就到了。
于是,他不得不按部就班,先拿下濟南城這個釘子,就像十多年前所做的那樣子,這不僅僅出自一個老成宿將的經驗,也是玉哇失帶著前部騎軍深入到益都城后給出的建議。
簡單一點就是,無論是濟南城,還是益都城,都不好打,等到阿塔海自己來到了濟南城下,看著城頭上那一排排的人頭,總算理解了這個不好打的具體含義。
正面的城墻上,每隔上幾步就掛著一個木頭籠子,籠子里裝著的,是一顆顆已經發白的首級,在這些籠子里,他看到了許多熟人,宣慰使撒吉思、勸農使孟祺、東昌路總管徐世隆、濟南路總管嚴忠祜、東平路總管嚴忠裕、以及來不及逃脫的各地達魯花赤,林林總總竟然有數百人之多,密密麻麻地排滿了整面城墻。
這種示威,比刷寫在那些大戶墻上的標語,來得要直接得多,也刺眼得多,阿塔海強自壓下就快沖到喉嚨的怒火,頭也不回地朝著簇擁在身后的將校們發出指令。
“傳令下去,伐木為梯、覆土為坡,準備攻城。”
聽到他的話,眾將不由得面面相覷,不提他們剛剛才到城下,連軍營都沒有扎起,放眼城下,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宋人連個完整的屋子都沒留下,會放過那些樹木?
阿塔海有苦說不出,大都在看著他的動作,這場變亂,根本就不像軍報上所說的那樣,只是一些宋人侵入了山東,城頭上的那些籠子,代表他們的決心,根本就是自絕后路,這樣的情況下,越拖得久,對已方就越是不利,朝廷可不會管你有多大困難,只知道每日里又吃多少糧食,哪怕是死掉一些人,也能省下一口糧食不是?
京東路發生的這一切,一早就被探子送過了淮水,而此時李庭芝才剛剛帶著他的大軍回到了楚州,隨著他們渡過淮水的,還有東西海州、安東州的那些百姓,可以說,淮東對面的敵境內,一直到徐州,都變成了荒無人煙的不毛之地,這就是他們北上數月所得到的唯一成果。
深入敵境,打擊敵人的戰爭潛力,是劉禹很早就同他灌輸的戰略思想,元人傾巢而出,李庭芝集中了兩淮所有的兵馬,在楚州城下打出一場殲滅戰,并不能改變雙方的實力對比,只是將這個龐大的包圍圈,撕開了一道口子,從這個口子出發,直搗敵境,本來應該是一件輕松而愜意的活,付出不多得到頗豐,可就連這么簡單的一個活,都讓他給搞砸了。
自從在徐州過了黃河,出其不意地直插海州,將塔出的追兵甩在身后,對方也停止了之前的那種步步緊逼,似乎只滿足于將他們驅過淮水,而在宋人退回楚州之后,雙方隔著淮水相對峙,又回到了開戰之初的狀態。
被他稱為敘之先生的親信幕僚看了看,有些憂心仲仲地說道:“金帥在京東路的所作所為,只怕會有非議。”
“什么非議?”
“縉紳仕子,固然是元人的基石,也是我大宋的立國之本,如今將他們一網打盡,還冠以莫須有的罪名,怕是......”
李庭芝何嘗不知道他想說什么,按照對方的標準,自己這些人一個不剩的全算上,都屬于要打擊的對象,如此做法,已成元人的死敵,而宋人會怎么看?用腳趾頭也能想得到。
“莫須有?卻也未必,他們之前忠的是元人,就算待之以禮,見我大軍退敗,依然會倒向元人,不將他們翦除,如何應付元人的圍攻,且看看吧,靠著那些百姓,能不能在大都的眼皮子底下,弄出些動靜來,別的都是細枝末節,有人曾對本相說過,國家不是一城一地,而每一個活下來的國民。”
親信暗暗嘆了口氣,自從那個某人來到之后,影響到的何只是李相公,如今居然連這么大逆不道之舉,都置若罔聞了,今后會發展成什么樣子,他有些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