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松嶺,位于天目山余脈末端,離著臨安城不到百里,快馬只需兩個時辰,步卒慢一些需一天多,快的話六、七個時辰也就夠了。
京師之地,官道自然修得平整寬敞,出自宮中將作之手的上好革靴踏在上頭,牛筋底子會發出一種輕微的形變,有點像是樹葉飄落時那種聲音,數萬人一齊起落,這種聲音就會顯得整齊而富有節奏。
腳下這條官道就是一直到后世依然存在,已經被劃做文物保護起來的宣杭古道,此刻,奔行在官道上的殿前司禁軍已經足足跑了四個時辰,人困馬乏不說,就連隊形也慢慢開始松散起來。
隊伍的一旁,身著一襲山文鎧、端坐馬上的殿前都指揮使蘇劉義,聽著傳入耳中的腳步聲越來越散亂,心知這些成軍不過數月的手下們已經到了極限,再逼下去也是無用,搞不好就會一擁而散。
“傳令下去,全軍就地休整,一刻鐘之后出發。”他一沉聲打出手勢,指令立刻被人傳了下去。
“停步,歇息一刻!”
“停步,歇息一刻!”
片刻之后,蜿蜒數里地,有如長蛇般的隊伍慢慢停在了路邊,趁著這短暫的時間,納涼、放松、喝水、進食自不必說,而做為全軍統帥的他,卻沒有一點食欲。接過親兵遞過來的水囊,也只是抿了一口,就全數喂給了馬兒,一邊喂,一邊摸出一把炒豆放到手心里,讓馬兒咀嚼,感受著馬舌頭摩擦的粗礪感,眼睛望向了遠處。
行軍時看著還算齊整的隊伍,一放松下來,便原形畢露了,蘇劉義在心里同李庭芝的所部做了一個比較,要想達到建康時的那種水平,這些新兵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好在他們與前者一樣,同是出自淮地,練起來倒是順手一些。
昨日夜里他在禁軍大營中接到城里的鈞令時,已經過了亥時,而集合隊伍做好出發準備,又費去不少時間,一路奔行堅持到現在,就連天都快要亮了,遠處出現了一道高高低低的影子,讓人恍覺目地就在眼前。
那道看似不高的山嶺,就是他們此行的終點,想到這支成軍不久的隊伍,馬上就要面臨的強敵,蘇劉義的心中隱隱有些不安,獨松關是連接江東路、建康府的門戶,他回京之時就曾經過,對于那里的守備不陌生,要說人數并不算少了,就是兵員素質,也遠遠超過了自己的麾下,可為什么心里就是不托底呢?
“殿帥,回來了!”親兵朝著前方一指,蘇劉義一下子就看到了官道盡頭騰起的陣陣煙塵,下意識地抽回手,握緊了韁繩。
來騎的速度很快,上面正是被他預先派往獨松關接洽的軍使,來人在他前面幾步遠勒住馬兒,等到停下來,剛好到了他的身邊,就在馬身上伏低,氣喘不已地說道:“殿帥,他們他們出兵了!”
“什么!”蘇劉義陡然一驚。
“據守兵們說,昨日一早,張參議便帶著全軍下了關口,前往湖州境內迎擊元人,此后便一直沒有消息傳回來。”來人的聲音壓得很低,面色更是焦灼無比。
怎么辦?蘇劉義心潮起伏,之所以派出軍使,并不是他有什么先知先覺,而是一道正常的手續,免得對方不明之下鬧出什么誤會,可是沒有想到,居然會聽到這樣的消息。
獨松關守兵約有三萬人,貌似不少,可是相對于敵人來說,根本不夠看的,自保尚且不足,哪有余力出關接戰,一旦他們被擊敗,就憑自己這里的兩萬五千新兵,如何守得住偌大的山嶺?想到這里,蘇劉義冷汗都出來了,強自吸了幾口氣,才將那股子恐懼壓了下去。
看著手下征詢的目光,他一咬牙,做出了決定:“你即刻換馬,趕回臨安府,告知陳相,蘇某將率麾下,誓死擋住元人,能擋多久,殊難預料,望朝堂諸公,早做打算。”
說罷,他翻身上馬,神色凜然地發出指令:“一刻鐘已到,全軍疾行,目標獨松嶺,先到者,記功重賞,拖怠不至者,軍法_論處。”
蘇劉義是在賭,賭元人的動作沒有他快,賭宋軍還在支持,雖然明知道這個希望很渺茫,可沒有別的辦法了,若是放任元人搶占關口,京師就會暴露在敵人的鐵蹄之下,連一個反應的時間都沒有,他就算退回去了,又有什么用?
湖州,顧名思義,因其位于太湖之側而得名,歷史之悠久可上溯到春秋時的吳楚爭霸,靠著太湖流域的滋潤,是兩浙主要的糧產區之一,特別是宋代引進了占城稻之后,高產的水田給這里帶來的就是富足,當然這并不包括那些雇農。
其治下的安吉縣,卻位于江東、浙西兩路的交界處,上接江東路的廣德軍,下鄰京師臨安府,其界線正是天目山余脈之上的獨松嶺,與湖州別處的平原地形不同,縣境內三面環山,猶以出產山竹著稱,而縣城,就坐落在三山環抱的一處凹陷盆地當中。
一個全身被繩子捆得結結實實的男子倒伏在地上,他身上還掛著半邊甲胄,只看甲葉的造工就知道絕非普通貨色,不過因為缺了另一邊,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一頭花白的頭發散亂著蓋住了頭臉,扎帶連同頭盔一塊兒不知道飛哪去了。
實際上,浙西帥司參議、獨松守將張濡是被一柄長兵從馬上打下來的,當時就沒了知覺,一直到讓人捆住踢了幾腳,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身上的痛楚自不必說,而心里更是如同錐子扎過一般,血淋淋地疼。
就在他的眼前,離著不過一兩步遠,他的親衛頭子、那個世代都在張府侍候的家生子老仆倒在地上,手里執著長刀,身上好幾處窟窿往外冒著血花,圓睜著雙眼,嘴里似乎還在朝著他大喊:“快走!”
圍繞在他周圍的,是整整一個都的親兵,他們的尸體層層疊疊地堆成一排,每個人的身上插著至少三支以上的箭矢,就連戰死都一直保持著戰斗陣型。
更遠一些的泥地上,分布著三三兩兩的尸身,這是受到突襲之后,軍陣被突破,元人銜尾追擊所造成的后果,這些尸身一直延續到苕溪水附近,有多少人逃脫了追擊,只有天知道。
在這個方圓不過百里的小小盆地里,到處都是斷肢、殘軀、燃燒的軍旗、損毀的兵刃,死者當中既有紅襖輕甲的大宋軍士,也有黑甲白纓的元人步卒,最后的結果自然不言而喻,同歷史上一樣,張濡所部近三萬宋軍在湖州安吉縣境苕溪水一側,同元人大軍遭遇,就連對手都是同一人。
“你便是獨松關的守將?”
張濡感到頭發被人一把扯住,將他的臉強行偏向了一邊,發話的是一個騎在馬上的蒙古人,鐵甲外披著一領貂裘,說著一口很拗口的漢話,不過話的意思他還是聽懂了。
他沒有答話,眼睛死死盯著對方的馬頭,籠頭下的皮帶上,系著一顆首級,隨著馬身左右擺動著,當它的正面擺過來時,張濡的眼神一下子凝固了,因為那人分明就是他的副手、都統制馮驥!
軍陣潰散的時候,兩人分別帶人沖向不同的方向,為的就是盡量逃出更多的人,可是很明顯,他們沒能跑過韃子的軍馬,張濡無言地閉上了眼,一行濁淚奪眶而出,獨松關完了,臨安完了,大宋完了。
“狗日的蠻子,大帥問你話呢!”抓著他頭發的元人軍士狠狠踢了他一腳,張濡悶哼一聲,仍是一言不發。
“行了,放開他。”
阿刺罕一聲輕喝,那個軍士有些不情不愿地松開手,又在他的示意下拔出佩刀,割斷了捆住張濡的繩子,看著那個滿頭白發的宋人將領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敬意。
實際上這一戰贏得并不輕松,侵入湖州的元軍步騎多達五萬,原本的目標也不是他們,而是不遠處的安吉縣城,結果兩軍出人意料地在這個小小盆地相遇,有那么一瞬間他還以為是宋人設下了圈套,戰斗從天沒亮打到天色漸晚,而讓宋軍陣型崩潰的攻勢,來自于他們的身后,一支從寧國府方向過來的探馬赤軍,他們的目標才是獨松關。
前后夾擊之下,宋軍立時崩潰了,追擊的活交給了阿刺罕親領的騎軍,好在戰果不錯,幾個有著明顯特征的宋人將領都沒能逃脫。
當他從俘虜的口中得知這支軍隊是宋人在獨松關的守軍之后,馬上有了一個新的計劃,就是趁勝突襲獨松關,一舉突破宋人都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沒有哪個人能抵御住拿下敵國都城的巨大誘惑,對于阿刺罕來說,只有這樣的功績,才能消除去年那場大敗所帶來的屈辱,現在機會就在眼前,宋人的守將都在他的手中,無論如何都值得一試。
“老夫就是張濡,既然落入爾等之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你不怕死,也不顧他們的性命么?”
阿刺罕舉起馬鞭一指,張濡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心中頓時升出一股涼意,一片空地上,圍坐著一群被捆住手腳的宋人軍士,粗粗一看就知道足有數千人之多,對方的意思很明顯,如果不從,這些軍士將會和自己一樣,成為韃子的刀下之鬼。
“他們已經告訴我了實情,你帶來了守軍中的大部,留在關里的人數不會多,就算你不做,也擋不住我的大軍,現在我只是想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愿不愿意,都在你的一念之間。”
張濡知道他說得是實情,神色頹然:“你想讓我做什么?”
“你留在關里的人還有多少?”
“不足三千。”
阿刺罕想知道的就是這個,三千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要是真的不肯投降,怎么也能擋上一時半刻,他并不想像建康城下打一場攻城戰,否則哪會同他費上這么多口舌。
“你只要讓他們打開關門,我保證此戰既往不究,還會向大汗請功,如何?”
張濡木訥地點點頭,實際上他心里很清楚,留在關里的全都是些老弱病殘,根本擋不住元人的攻擊,如果馮驥能帶著人逃回去,還有一絲指望能撐到朝廷的援軍到來,可現在,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了。
循著宣杭故道,元人的前鋒押著重新被捆住手腳的張濡間道而行,外面的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山林間更是漆黑一片,不得已,他們只能打起了火把,當前面那道黑黝黝的關道現出一道影子時,張濡的一顆心已經沉到了海底,看樣子援軍沒有到,守軍決計撐不了一個時辰。
“去叫門。”后頭的元人將他推了一把,在幾個軍士的押送下,他們來到了關門外。
“上頭是哪個指揮?老夫張濡。”
一連叫了數聲,關墻上才有了動靜,幾支松明火把瞬間被人點燃,將不大的墻頭照得透亮,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出現在火光中的并不是留下來的老弱殘兵,而是一個明光閃耀、甲胄及身的大漢!
“本官蘇劉義,忝居殿前都指揮使一職,關下那人,可是張參議?”
一時間,張濡如綸天音,如果不是身后的元人推了一把,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老夫便是張濡,喪師辱國、有負圣恩,元人大軍就在身后,蘇殿帥,凡叩關者,皆敵也,萬萬不可開門,放韃子入內,京師便交與你了!切切,切切”
發覺情況不對的元人反應過來,幾個人一齊將他拖了回去,張濡奮盡全身氣力喊出了最后一句,便被一腳踢倒在地。
“老匹夫,誤我大事,來人!”跟著上來的阿刺罕看得一清二楚,被人欺騙的感覺讓他羞惱交加,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磔了他。”
很快,幾個軍士牽著馬,將張濡的手腳分別綁在馬背后,然后各自跑向不同的方向,就在宋人守軍的眼皮子底下,催馬揚鞭,直到身后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
關墻之上,蘇劉義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牙齒被他咬得“嘎嘎”作響,更糟糕的是,元人的暴行,讓那些跑了六個多時辰的新兵心有余悸,眼瞅著士氣低落下來。
他一把拔出佩刀,雪亮的刀光在火光的照映下,匹練般地閃過每個人的眼睛:“我等,乃是大宋禁軍,要么死在關墻之上,要么死在馬蹄之下,身為男兒,死也要死得像條漢子,你們說是不是?”
“是!”和應聲如松濤般響徹山嶺,他的佩刀一斬而下。
“擊鼓,備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