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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行宮

  “快,把石頭都挪開,堆在一塊兒,別離得太遠,一會兒都搬上墻,咱們也能用。”

  “把那些箭矢拔出來,小心著點,別把箭桿給掰斷了,城里頭就缺這個,也別把箭羽弄傷了,仔細看看,傷了刃的都分出來,一會兒送到鐵匠鋪子去。”

  “有弟兄受傷了,來個擔架,趕緊著送到慈恩局去,路上小心點,別太顛。”

  和三個月之前相比,此時的林東家已經沒有了當初那個謹小慎微的商戶模樣,不光是皮膚黑了許多,身上的衣衫也是灰一塊白一塊的,同他手下的那些民夫一樣,捋著袖子、敞著懷、絲毫不顧形象地在瓦礫中扒拉著,或是跳著腳在人群中高喊著。

  建康城在韃子的五十萬大軍圍攻之下,已經堅守了三個月,而留在城中的這些人,也沒有了軍士、百姓之分,所有的人都被組織起來,壯男自然是編入了軍中,但凡有把子氣力的,不分男女都編成了民夫,充任著各種后勤工作,林東家所領的這一隊人就是其中之一。

  得益于戰前的準備充份,以及之前的那些條文,整個守御的過程顯得有條不紊,如今城中的人口加一塊兒也就十萬人左右,少數是沒有去處不得已留下的百姓,大部分則都出于自愿,因此在人心上就顯得猶為團結,也省了官府多少事。

  當主管大軍糧襪的府中通判張士遜帶著人將煮好的吃食送上來時,林東家那隊人剛好把街道上的石塊清理干凈,原本平整的石板路被城外飛來的石彈砸得七零八落,現出了裸露在外的泥土,看到這種情形,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林管事,勞煩你的人辛苦一下,把這條路上再平整一番,雨季就要到了,到時一旦大雨一下,路上可就沒法走了。”

  “成,一會兒我就帶人弄,不過張通判,韃子天天這么打,弄好了也沒用,他們的石彈打得太遠了,一落下來,有如雷霆震怒,剛補好的路面一下子砸得全都是坑,不瞞你說,就這條路,某與這些人補了多少回,可哪一回撐過了三天?”

  林東家的話與其說是牢騷,不如說是無奈,這些情況,張士遜何嘗不知,否則他怎么會用辭那么謙躬,這些民夫雖然沒有上城墻直面矢石,每日的辛勞卻不遜于軍士,當敵人的攻擊間隙,軍士們還能倚著城墻稍作歇息的時候,他們卻要完成各項準備工作,搬送傷者、補充守具、以及清理障礙、回收箭矢等等。

  到了危急的關頭,他們一樣要冒著敵人的箭矢往來于城樓之間,將一捆捆的箭支、一罐罐的火油、一根根的滾木、一顆顆的擂石送上去,甚至在需要的時候補上某段空隙,成為守兵中的一員,三個月以來,這樣的情形也不在少數。

  “是啊,他們的石彈打得太遠了,還是那句話,戰事一啟,你們都要退至遠處,有什么需要,城樓上會發出信號,那時才能出來,不必要的傷亡能免則免,慈恩局那邊,郎中們已經忙不過來了。”想到這里,張士遜將重復了無數遍的話又說了一遍,現在身處重圍之中,每個生命都是彌足珍貴的,只有活下來,才能守得住。

  “通判放心,某會交待他們小心些。”林東家點點頭,他的腦子活,做事沒那么死板,因此才會被推舉為一隊之首,這個道理當然是心領神會,當下也不再廢話,領著手下按照吩咐,開始平整路面,這種功夫是不能省的,再麻煩也得去做。

  張士遜交待完事情,便拎著下擺拔腳上了城樓,說是城樓,其實只余了一個空蕩蕩的臺子,原本那座威武雄壯的殿宇,被城外的投石機砸得搖搖晃晃,最后還是倒塌了。

  臺子后頭的旗桿上,升起的是“欽州觀察使、中衛大夫、權建康兵馬司都總管”的帥旗,而這桿旗子的主人,此刻就在不遠處,同一群手下商議著軍機。

  “北門攻得急,俺那三個指揮又多是新兵,一轉眼的功夫就傷了不少,余下的立時就慌了,幾個小子扔了弓箭拔腿就跑,若不是屬下帶著人攔住,砍了那幾個人的腦袋,非出事不可。”一個軍都指揮使急急地分辨,卻被人給打斷了。

  “于是,你就把那三個指揮的人全都罰了軍棍?”苗再成的聲音隔著人群傳到了張士遜的耳中,也讓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我說徐二愣子,你可真是人如其名,新兵畏戰,自古皆然,況且面對的又是虎狼之師,不說他們,本官第一次登城亦是兩股戰戰。”

  讓張士遜有些驚異的是,在說話的同時,苗再成的眼神既沒有看向那個都指,也沒有瞧著城外,而是盯著面前的一面銅鏡,鏡子被他的親兵雙手持著,至于他本人,正拿著一把小刀,一茬一茬地刮著胡須!

  “逃兵被你處置了,任是誰都無話可說,可那些新兵不也沒逃了嗎,一場戰打下來,見了血,知道了死人是怎么回事,知道了韃子不過爾爾,他們也是爹生娘養的,一個肩膀扛著腦袋,照樣會死會傷,這就不錯了。”

  “眼下你說說,我上哪給你找老卒去?”苗再成一邊說,一邊手上不停,他的動作很快,刮得也不是后世那種太監臉,只是將面上的和過長的毛須修整一下,三下兩下弄完,在盆子里洗了洗手,然后對著鏡子照照,露出一個滿意的表情。

  “慈恩局里,有些傷兵已經見好了,能不能多拔給俺點?”徐都指還是有此不死心。

  “不能!”苗再成揮揮手,讓拿著鏡子端著盆子的親兵們都退下去,聲音一下子變得高亢了許多:“他們的傷才剛好一點,就要上城墻,這樣的事本官做不出來。”

  “再說了那些人另有用處,你不是說新兵多嗎,以后讓他們都補入新兵,伙長也好隊正也好,升上一級才是正理,有了老卒的帶領,新兵就有了主心骨,像那種未戰先逃的事,就不用你這個都指出面了。”

  他語重心長地拍拍對方:“既然你打都打了,再將他們歸于你的麾下,少不得心懷怨恨,這樣吧,你從本官這里領三個指揮的人去,那些人另行安排。”

  “還是新兵?”徐都指知道沒了指望,這樣的處置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是,你要不要?”

  “要,要。”

  苗再成笑著一腳將他踢開,再同其余各門的守將商討了一些急待處置的事宜,隨著圍在他身邊的人漸漸散去,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旁邊的張士遜。

  “老張,夫人她們可好?”無論對方來干什么,他最關心的還是恩相夫人的安危。

  “好,郡夫人帶著城中的婦人,為大伙漿洗縫補,還要操心伙食,你們喝的這些湯水,就是她親手調制的。”

  苗再成轉頭看了過去,只見一桶桶一盆盆的飯菜被人端著送上了城頭,再分給每一個守城的軍士,這時候了哪有那么多講究,要么用手抓,要么解下鐵盔兜著,百忙之中還有一口熱飯,任是誰也不會嫌棄,因為他們誰也不知道韃子能給多少時間。

  “都是末將無能,讓她們如此辛苦。”

  “觀察說哪里話,自打你進了城,百姓們才算有了盼頭,李相公連家眷都送來了,大伙還有什么可怕的,左右不過一死,更何況咱們還未必會死。”

  “說得好,不愧是跟隨汪太傅守過城的人,本官要感謝你們,如果不是你等將這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傷兵又回復得快,這城也是守不下來的。”

  苗再成說得是實話,入城之后,除了城墻上的事,其他的從來就沒有操心過,以張士遜為首的一干文吏早已經按照之前定下的條例,安排得妥妥當當,尤其讓他滿意的就是治傷,在建康城,傷員的護理達到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狀態,清潔病房、專人看護,再加之那些神奇的傷藥,恢復的速度倍于平時,因此他才會如此有底氣,畢竟守城要戰便宜得多,一般來說只要不是致命傷,都能救得下來。

  不過由于韃子攻得過于兇猛,幾乎不給他們喘息的時間,傷員的數量還是增加得很快,而慈恩局那一片地方又不大,便產生了一些問題,張士遜來找他,商量的也是這件事。

  “如今城中傷者過萬,慈恩局早已人滿為患,放到別處又不方便照顧,還得增加人手,觀察也知道,這城中最缺的就是人手,因此下官前來想同觀察商議一下,尋個更好的法子。”

  張士遜說得語焉不詳,苗再成卻聽出了一些端倪,像這類后勤方面的事,他一早就全權委任給了前者,如果有什么決定也不必前來知會自己,既然來了那就肯定是為難之事。

  “別兜圈子了,你想做什么,直說便是。”

  “那下官就直言了,這么多的傷者,要統一安排,所須之處不小,遍觀城中唯有一處合適,可這個主下官做不了,得總管你來決定。”

  苗再成又不是傻子,把他的話細細一嚼,立馬就品出了些味道,尋常百姓家能有多大?就是富戶也不過幾進而已,要說寬敞唯有官府的建筑,而這里頭,一次性能容納過萬人的,只有一個地方。

  “你是說行宮?”

  張士遜無言地點點頭,他能想到這上頭,還是跟了劉禹的結果,早在第一次被圍時,劉禹就打過行宮的主意,那一片建筑,占據了小半個城北,又是依山,地勢很高,也不用擔心矢石會飛過來,不過當時的主官汪立信,身上卻缺了一個重要的職事行宮留后。

  李庭芝不缺,同樣,做為他任命的建康守將,除了權兵馬司都總管,還有這個代表了幫官家看管宮院的活,哪怕一百五十多年以來,除了高廟外,從來沒有哪個皇帝幸駕于此。

  “下官知道觀察在擔心什么,這一次被圍,非同尋常,李相在時就曾說過,要咱們做好一年甚至兩年無解的準備,說句不中聽的話,此時的江南,除了這建康府,還有哪里能經得起這樣的圍困,朝廷已經自顧不暇了,援軍絕不可能從兩浙而來。”

  苗再成知道他說得沒錯,在來這建康府之前,李庭芝給他的書信就闡明了這一點,否則也不會同時送來了家眷,張士遜話中的意思很明顯,守不守得住,朝廷都已經指望不上了,那還怕什么呢?

  “知道了,本官會頒下諭令,你帶人去收拾一下,官家仁慈,大水之時尚且開放宮闈供百姓逃生,何況是眼下,有什么罪責,本官來擔便是。”

  得到了確實的結果,張士遜便打算告辭了,沒等他的話出口,突然從城外傳來了連綿不絕的號角聲,這種聲音城中的每個人都聽得十分耳熟了,簡直變成了敵我雙方行動的信號。

  號角聲甫一響起,正在吃飯的守軍們立刻停下了動作,他們有些人兩三口將飯搠進嘴里,囫圇般地吞下肚,還有人下意識地將鐵盔扣在了頭上,結果熱騰騰的湯汁便順著兩頰流到了臉上,不過此時卻沒有人笑話,所有的軍士都無一例外拿起了刀槍,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城外,排列整齊的軍陣如同一個個灰色的方塊,在這些方塊之間,各種攻城器械被人推著緩緩而行,苗再成的視線略過那些司空見慣的漢軍步卒、高麗弓箭手、蒙古色目騎兵,停在了最后頭的一排高大的木頭架子上。

  “來不及了,張通判,帶上你的人在城角下暫避一時,等炮石稍停再離開。”

  就在張士遜招呼他的人忙不迭地跑下城去,緊緊挨著城墻縮緊身體時,一陣刺耳的破空之聲,響徹了建康城的上空,巨大的石塊呼嘯著落下,韃子的新一輪攻勢,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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