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鬧元宵,傳統上我們將它看成春節的最后一天,而在異時空,這是一個堪比春節的重要節日,長達五日的官方休假期,更是君民同樂的狂歡夜,也是廣大封建社會的婦女們,為數不多的出游日。
就在這一天,一艘自雷州徐聞縣博漲港出發的海船,緩緩地駛入了海峽對面的瓊州港碼頭,這只海船高達五重,粗大的主桅足有碗口般粗細,前窄后寬,自尾部再度縮緊,長長的船身占據了尋常的兩個泊位,不過卻沒有人對此有任何異議,因為那上頭掛著的燈籠只寫了幾個字。
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司。
它不光是一艘官船,而且是整個廣西境內級別最高的一只,在前頭為他引路的,是來自瓊州水軍的巡船,在后面護送的,是瓊州水軍的戰船,所有的船只在它面前都要讓路,因此才得以暢通無阻地直駛入港,而就在港外,還有許多的海船在等待著一個空的泊位。
“這便是......瓊州?”
高大的艉樓最上層,一扇木窗被人從里頭拉開了,露出半邊梳著少女發髻的臉,晶瑩的眸子閃著異樣的色彩,只看了一眼又收了回去,許是禁不住那種好奇,隔了一會兒便再一次出現在窗口。
“有那般好看么?”看著她的動作,璟娘有些好笑,手指靈巧地穿針引線,將一處花頭縫上了最后一針。
這一層僅有幾個艙室,每一個都非常大,可住在里頭的人卻非常少,作為其中最大的一間,連同婢女一共不過三、五人。艙室里的布置十分奢華,四面壁上雕刻著一種迥異于宋地的彩繪,上頭的西洋景致栩栩如生,各種擺設也都是別開生面,當中的那張大床闊達丈余,竟然是用整塊檀木刻成,然而無論有多稀奇,都沒有放在她的心上,因為這本就是夫君的座船。
“姑,你騙我。”實際年齡比她還要大的侄女珝娘轉頭嗔了她一眼,義憤填膺模樣倒是激起了她幾分好奇,侄女生在公侯之家,見識要有多深不至于,但廣度當是有的,有什么了不得的景致能讓她嘖嘖稱奇?要知道,就是京師臨安府,她也呆過不少的時間。
帶著這股子好奇,璟娘放下手里的針線,走到她的身邊,用一種寵溺的心態作勢去捏她那個秀挺的瓊鼻,珝娘不等手指靠近就避過了頭去,一臉的不情愿,不過誰讓她輩份呢,璟娘的手上落了空,也不以為意,轉頭看向窗外,嘴里還不停地打趣她。
“什么了不得的景象,我哪有騙你了,書上不是記載了,這里是流刑貶謫的極遠......”眼中所見的情景,讓璟娘的話咽在了嘴里,喃喃地再也不出口。
眼前就是她所的極遠之所,窗外有如白晝一般,無數盞燈光將黑夜照得透亮,這樣的情景,顯然并不是只是碼頭附近,而是整片大地,那種光亮讓艙室里著的牛油燈臺都相形見拙,明晃晃地直刺雙眼,哪怕她早已見識了夫君的神奇之處,這一刻依然為之心馳神往。
今日是上元佳節,此刻的臨安城中應該是一片燈的海洋,御街在這一天會對百姓開放,道路兩旁到處都會張燈結彩,從城里的和寧門一直延續到城外的西湖邊,人流接踵不息,引得無數文人墨客流連爭誦。
同樣的,眼前的情景絲毫不遜色于那些詩句里的描述,碼頭上兩排燈光整齊得如同天上的銀河一般延展開去,甚至看不到盡頭在哪里,此情此景,很難將這里同她印象中的那個瓊州聯系到一塊兒,璟娘的心里充滿了驕傲,她知道這一切的變化,一定是夫君帶來的,
腳下的座舟正在靠上棧橋,碼頭上人頭攢動,她識得的人不多,但是一眼就看到了曾任家中主事的楊行潛,而與他并排站在一處的,是一位身著青袍的文吏,兩人的后頭,有文官有武將,看樣子本地的所有官員都等在這里了,可不論她怎么努力,都看不到心中的那個影子,珝娘仿佛感應到了她的心情,將她的手輕輕握住。
“許是有些急事脫不開身,姑,他一定在這里。”
璟娘拍拍她握住自己的那只手,露出一個放心的笑容:“靠岸了,準備一下行裝,我們下去吧。”
這只船上裝的全是跟隨她到此的親隨,除了珝娘,還有家里的其他姐妹、大哥兒葉應及娘子、二哥兒葉應有夫婦、懷有身孕的五姐兒、金明娘子金涂氏、張青云娘子映紅、被劉禹盅惑的關漢卿一家子,以及葉家、劉家和其他家的仆役上百人,唯一沒有跟來的,就是她的親娘,同她一樣,她娘也有自己的夫君要尋,這一趟正好與她們走了一個相反的方向......京師臨安府。
既然娘親不在,船上地位最高的,自然就是她這個毗陵郡夫人了,在聽潮等人的服飾下,她穿上了大裝、戴好了帷帽,這一回就連珝娘都知道,第一個上岸的,只能是這位姑,船上所有的人都會跟在后頭,否則就是亂了禮儀,因為人家在岸上排出來的陣勢,迎接的便是這位撫帥娘子、廣南西路兩府、三軍、二十州的女主人!
艙門被打開,幾個膀大腰圓的仆婦立在門口,將兩邊的簾子打開,聽潮在前面引路,聆風、舒云、觀海幾個大丫環分別在左右和身后扶持,高逾五重的階梯,視線不明之下,她憑著感覺也走得十分穩當,這份功夫練得時間幾乎同她的年歲相當,早已經成了一種本能。
甲板上,船工和軍士們為她擋出了一條路,立在舷邊的吳老四再三確認了踏板已經牢固之后,才向她們頭示意。在她踩上踏板的一瞬間,鼓樂聲立時響了起來,走過一截短短的踏板、再沿著長長的棧橋踏上堅實的陸地,璟娘的心才放了下來,這條路比當初入宮覲見太皇太后還要讓她緊張,萬一出了差錯,丟的不僅僅是她的人,還有夫君的臉面。
“下官知瓊州陳允平率闔州同僚,恭迎郡夫人儀駕。”
“屬下楊行潛,奉命在此迎候大娘子。”
他們兩個一左一右,一唱一和,讓璟娘有些手足無措,心知人家尊重的是自己的夫君,而該如何應對才不會失禮,沒有人教過她,更沒有人告訴她,今天會是如此大的陣仗。
從碼頭通往州城的那條水泥馬路兩旁,每隔數步就立著一個盔甲鮮明的虎賁軍軍士,在他們后頭,是無數前來看熱鬧的百姓,而面前的這些人,除了向她行禮致意之外,連輛車子都沒有準備,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難道就這么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過去?
“有勞諸位久候,我不過一介女流,何敢克當?”
“夫人謙遜了,你不遠萬里來此偏地,堪稱表率,我等不過聊盡綿力而已。”陳允平不失時機地接了一句:“夫人請。”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居然還真是一路走過去,眼見楊行潛這個自己人都沒有什么,她不得不將雙手交與了聽潮和觀海二人,聆風和舒云在后頭捧著她那條長長的裙擺,腳踩在一種平整而堅實的路面上,迎著無數百姓的目光,體會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情,無疑緊張是有的,但更多的卻是疑惑,如果這一切是夫君安排的,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好在答案很快就到來了,走了約摸十來步遠,璟娘突然間發現,雙手被人給松開了,隨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響起,原本在她身邊略略靠前帶著她的兩個大丫環,不知道為什么全都退到了身后,同時身后的裙擺也被放了下來,沒有了這些人的扶持,她的心猛然間慌得厲害,就這么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娘子,你看看前面。”
還是聽潮在背后暗暗提醒了一句,讓她做出了也許是長這么大以來最為大膽的一個動作,在無數人的注視下,伸手掀起了帷帽上的頭罩,視線得到解放的一瞬間,璟娘的那顆心“撲通撲通”地直似要跳出來,整個人一下子凝固了一般,眼睛里再也容不下別的事物。
離著不過幾十步的馬路上,一個身著黑色長衫的男子倚靠在一個藍色的不規則箱子上,面帶微笑地看著她,乳白色的燈光照射在他的身上,在地上現出一個斜長的影子。那種熟悉的笑容,幾乎每個夜晚都會出現在她的夢里,卻沒曾想,在這她最無措的時候出現了。
兩個人隔著幾十步的距離,就這么對望著,看上去劉禹沒有動彈的意思,眼神中除了笑容,還有滿滿的期待,慢慢地璟娘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段距離,她必須自己走過去,在無數百姓們的眼前,迎著夫君鼓勵的目光,她再一次做出了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舉動,當眾脫下了身上的帷帽,將它扔到了地上。
于是,穿著一身大裝的毗陵郡夫人,就這么兩手提著裙角,拖著長可及地的裙擺,在平整的水泥馬路上越走越快,最后的那幾步,她幾乎是飛奔著撲進了劉禹的懷抱,后者順勢將她抱起,借著那股沖力原地轉了一個圈,才堪堪穩住。
“那勞什子,早就該扔了。”劉禹愛憐地看著懷里的身體,他們這一回分別了將近四個月,那種相思之苦,不僅是璟娘就連他自己同樣感同身受。
于是從美國一回來,蘇微就感覺到了他的這種心情,僅僅在帝都呆了兩天,和父母打了個招呼,匯報了一下美國之行的概況,第三天的一大早,一張飛往南島的機票就擺在了他的面前,這份大度更是讓劉禹心生感激,因為對方還懷著失去親人的痛苦,并非不想自己的陪伴。
不走也不成了,這一天是傳統春節的最后一天,他給不了任何一個女人完整的假期,至少得把一天留給異時空,為了能讓這一天的印象深刻,從開發區倉庫里運過去的,不再是水泥鋼鐵,而是一大堆看似毫無意義的東西,比如被他靠在身后的這個藍色事物。
“等了許久么?”璟娘從他懷里仰起頭,臉上紅撲撲地不知道是羞澀還是激動,煞是動人,不過劉禹并沒有打算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秀恩愛,事情還得一步一步地來,今天給予百姓們的沖擊已經足夠了,任何對于傳統的挑戰都需要加倍的耐心,這里是他好不容易才打下來的基業,不用太過著急。
“不算太久吧,也就三個多月。”
這句話,讓他的妻子眼中頓時蒙上了一層霧,之前那種患得患失的心思,一下子就不翼而飛了。夫君所的三個月,幾乎就是她在路上花去的時間,一路南下,歷經浙西、浙東、福建、廣東、廣西最后到達這里,要不累是不可能的,可是能等到這句話,再累又有何妨,至少她兌現了自己的承諾,生死相隨。
“璟娘,你累不累?”見她搖搖頭,劉禹摸著身后的藍色事物:“想不想看一看......你我的......瓊州?”
直到這時,她才有機會將注意力放這個奇怪的事物上,一個長條形的廂子架在四個輪子上,就算不認識也能猜得出這是一輛車子,只是有些奇怪,前面既沒有健牛,也沒有馭馬牽著。流線型的車身被裝飾成了天藍色,在街燈的照耀下散發著流水般的異彩,弧形線條裝飾的四邊,充滿了不規則的美感,而這一切都比不上接下來的情景。
不知道劉禹按了一下什么,原本嚴絲合縫的箱體突然間自已動了起來,整個后車廂像翅膀一樣展開,又整齊地收攏在車尾,露出了里面的樣式,在一個不大的空間里,并排安放著兩張坐椅,左手邊的那個前面是一個圓形的握把,握把當中雕刻著一個印記,一匹揚起雙蹄的駿馬。
璟娘興奮不已地連連頭,劉禹并沒有急著拉開車門,而是擁著她的身體,朝不遠處的楊行潛打出了一個手勢。
“時辰到了,開始吧。”楊行潛打開傳音筒里了一句,便背著雙手,仰起頭看向天上。
盡管人山人海,大體上還能保持一個平靜的局面,秩序在他們過海的前前后后,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灌輸在腦海中,讓每個人的心里都清楚了一,這里不同于大宋的任何一個地方,有著自己的規矩,想要享受這些讓人稱奇的成果,首先就要遵守這里的規矩,百姓們的等待沒有多久,天空中就出現了不尋常的動靜。
“咻......嘣!”
一個尖利的嘯聲飛上了天空,當百姓們不由自主地抬頭去看時,一聲驚雷在夜空中炸響,劃出數道五顏六色的火花,組成了一個漂亮的形狀,隨著顏色的變化,呈現出一層層不同的形狀,宛如一朵盛開在星空下的花朵。
就在這朵花形將消失的時候,又一個嘯聲響了起來,一朵花兒在差不多相同的位置上綻放,蜿蜒細致的花葉發散著無與倫比的美麗,接著便是第三朵、第四朵......冬日里的瓊州夜空,被裝得繁花似景,驚嘆之余,歡呼聲在百姓的口中響起,無人不為這精彩奪目的景象而傾倒。
“這是綠葉菊。”
“那是粉紅牡丹。”
“山茶花。”
“月季。”
......人們興奮不已得猜測著天空中的花紋,沒有人計較對與不對,這樣的美景,就連事先已經知道了內情的陳允平,都為之陶醉不已,偶爾視線飄到不遠處的那對愛人,看著他們就這么在眾目睽睽之下倚偎在一起,在陳允平的腦中想起的并不是什么于禮不合,卻是傳誦極廣的一首詞。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此時此刻沒有什么比這樣的句子更為貼切了,正當他要吟出下半闕,一個年青的聲音接了上來。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西麓先生,有禮了,不才葉應有,草字義之。”
陳允平頭沒有回話,不是他故作矜持,也不是他不認識對方的身份,而是這一刻,是那樣的難得,沒有人愿意去打破。
葉應有同他并肩站在一塊兒,凝視著火樹銀花映照下的那對身影,露出一個欣慰的笑意。
璟娘聽著耳邊響起的轟鳴,看著夫君為她準備的美景,感受著百姓們的興奮和羨慕,幸福感在這一刻達到了峰,就算對方拉上她去跳海,她相信自己也會毫不猶豫地跟著,當然劉禹不會拉她去玩誘_jump,i_jump,海水太冷了。
“這便是你......我的瓊州?”
“嗯,這便是你我的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