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口并不是一個多大的鎮子,在十三世紀,海岸線還沒有因為人類的活動,向外擴展的時候,這里因為有一個不大的海灣,而成為了一個漁港,同時也是南來北往的船隊棲身避風的所在。不過在宋室南渡之后,由于戰爭的關系,楚州變成了兩淮防御的重點區域,不但商人漸漸稀少,就連百姓都是能躲就躲,到了三個月之前,楚州全境發出了清鄉令之后,還住在附近的幾家漁戶也被遷走了,原本就荒涼的鎮子就變成了荒廢,和楚州城以外的各處一樣。
離著元人南下,楚州被圍已經過去了兩個月,因為位置的關系,荒廢的鎮子突然間熱鬧了起來,先是一隊的蒙古騎兵沖進了鎮中,確定了里面已經空無一人之后,隨后便從陸路過來大量的步卒和民夫,用帶來的各種材料開始修葺倒塌的屋子,清理街道、擴建碼頭、搭建棧橋,同時一支為數龐大的船隊從海上駛向了這里,數量之大,遠遠超過了海灣能容納的上限,不得不分散到了各處,饒是如此,停在這里的海船也超過千艘之多。
實際上,忽必烈的計劃中,這支船隊并不是用于宋人的,而是為了征服高麗以東的一個海上小國而造,就在去年,征宋的計劃被付諸實施的同時,一支為數數萬,戰船千余的隊伍從高麗出發,踏上了茫茫海路,目標是一個叫做倭國的地方。對,就是那個后世對華夏民族造成了巨大災難,以至于產生了一個叫做抗倭神劇的產業,養活了無數娛樂圈人士的那個國家,當然對于宅男來說,他們盛產的老師可能更為出名一些。
理想是豐滿的,而現實則太骨感了,縱橫歐陸的蒙古騎兵沒有敗給戰爭,卻輸給了天氣,一場罕見的風暴摧毀了他們的戰船,所有的補給、軍械連同后路沉入了海中,沒有了士氣的陸上那部分人馬,連逃都沒處逃,這場敗績雖然損失的大部人員都來自高麗,也足以讓倭人吹上一千年了,就連那場救命的風暴,都有了一個專有名詞......神風。
在喻口鎮駐扎的這支船隊統領,無論是來自蒙古的忻都,還是身為高麗人的洪茶丘,金方慶,都經歷了去年的那場敗績,他們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重整旗鼓,就是為了一雪前恥,可是計劃沒有變化快,同彈丸之地倭國相比,很顯然,大汗的目光更看重繁華的大宋。
忻都是個很另類的蒙古人,他的奇怪之處在于,一個以騎射聞名的蒙古勇士,能在大江上縱橫馳騁,現在已經不出奇了,而他卻在顛簸無比的海船上行走自如,這就很不簡單了,要知道江河與大海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許多能在江面上百發百中的神射手,到了海船上,連站都站不穩,就更別提拉弓了。
或許正是這個原因,盡管遭遇了一場慘敗,他的位置并沒有發生什么變化,連戴罪立功之類的說法都沒有,這樣的信任既讓他感激涕零,又心懷忐忑,誰不知道如今的大汗威權日重,焉知不是記在小黑本上,等到日后翻舊帳,為了避免落到那種境地,唯一的辦法就是立功,立下不世之功,這不光是析都的猜想,也是其他幾個高麗統領的一致認同。
水軍不同陸上,他們不用去管什么攔路的釘子,也無需按部就班地占城掠地,就算是循著海路直插宋人心腹之地,都不足為奇,然而整整兩個月過去了,他們這支為數多達數千的船隊,卻只能縮在這個小小的鎮子里,連出海都不行,不僅析都的臉色黑成了炭,兩個高麗人同樣顯得很焦急。
雖然都有個‘都’字,負責淮東地區攻略的唆都卻同他沒有任何關系,連一個部落都不是,而在職務上,他這個征東行省平章,同樣可以不鳥除了大汗以外的任何人,就算是出于合作的需要,從海上為陸路的唆都所部送來了數千石的糧食,已經是仁致義盡了,他們沒有動的原因只有一個......風暴。
“該死的風暴。”忻都的心里怨念無限,老天就像是在同他作對一樣,一個征服敵國的機會,就葬送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當中,大汗沒有追究,不光是他的能力不可或缺,還有陸路同樣失利的緣故,而這之后,這兩個字仿佛就成了他的噩夢一般揮之不去,如同外頭呼呼不停地風聲,又讓他不禁想起了一年前那個恐怖的時刻。
“元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一個高麗人打破了屋子里的安靜,聽著這種略顯怪異的漢話,忻都的心里同樣泛起一股古怪。
一個蒙古人,兩個高麗人,無論是說蒙古話還是高麗話,都是雞同鴨講,因此不得不用雙方都略懂一點,又不是很精通的漢話來交流,這不是怪異是什么。
“洪大使,你有什么想法。”
忻都并沒有因為他是高麗人而有所輕視,三個人的合作由來已久,他們是從鎮壓高麗國內的反元勢力開始,就開始在一起了,五、六相處下來,有什么磕磕碰碰的也早就磨干凈了,至少能維持這么久,說明在大汗的心目中,還是可用的。
“我們的船不耐風浪,這樣的天氣出海,傾覆的可能性極大,而宋人則不然,下官聽聞他們的大海船高逾數丈,船身如彎月,檣帆大如席,其勢如風,卒不可擋,如今天黑蔽月,外頭海上情形如何,無人知曉,倘是......不可不防。”
東寧府路安撫使、東征右副都元帥洪茶丘憂心仲仲地看著窗外的風雨,以及遠處那些在海浪中搖晃不已的重重黑影,這種見識并不是憑空出來的,而是經歷了征倭的慘敗之后總結的教訓,高麗人所造出的船,有點像是漢人在大江中行駛的那種樓船,高大是高大了,船身方方正正,看著氣勢不凡,而行駛起來卻不易,要是平靜的水面還好,一旦風浪稍大就有傾覆之險。
至于為什么會是這樣,他們并不明白,但是很顯然,以已之短去碰敵所長,沒有人會愿意這么做。
忻都聽完有些疑惑,更多的卻是不相信:“你的意思是,他們有可能會乘機偷襲?”
屋子里的兩個高麗人都緘默不語,他們同樣不敢說對方一定會怎么樣,因為這樣大的風暴,什么船都不好使,然而現在是戰爭,多算一層沒有什么不好,當初征倭之時,如果考慮周詳一些,也不至于會落到全軍盡沒的地步。
忻都不是個外行,他們沒有出來的話,自己也會想得到,然而打動他的并不是對方會怎么樣,而是這一仗,他不能再有失!因此,無論是什么樣的意外,他都不想去經歷。
“那就請二位辛苦一下,各自約束部屬,等到風浪小一些,將所有的船只收攏,特別是駛入淮水的那些船,要盡快拉出來,聽陸上的人說,河上快要封凍了,別等到凍實了,拉都拉不出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知道宋人會這么狠,整個楚州沿岸就沒有幾處能泊船的港灣,除了喻口鎮這里停著上千只以外,別的都分散到了各處,甚至有差不多數目的船只循著入海口開進了淮水,畢竟那里已經是內陸,風浪縱然有,也大不到哪兒去。
洪茶丘和金慶方對視了一眼,都是點點頭,他們雖然都是高麗人,性質又有些不太一樣,前者算是高麗籍的元人,后者則是貨真價實的高麗人,領著將近萬人的一個高麗人船隊,跟在他們的后面。
全軍多達三千只戰船,全都擠在了這個不大的區域內,無論是向前還是后都不方便,如果真要按照計劃從水路上進行侵襲,就要繞過整個淮東的沿岸,因為那里根本沒有任何人煙,而沒有人煙就意味著沒有補給,除非你深入內地幾十里甚至是上百里,只不過那還是水軍么?
事實證明,就是找到了也沒有用,宋人的城池高大而堅固,守兵又富有經驗,不見唆都已經頓兵城下快兩個月了,依然拿那些城墻沒有辦法。
就在他們商量的時候,從外海開始的這場風暴已經漸漸有了減弱的趨勢,持續了差不多半個月,放到后世肯定會被冠以一個響亮的名號,而不是只是‘神風’之類的YY。
風暴過后的喻口鎮,狼籍一片,好在海灣里的那些船,看上去還是很整齊的,擔心了一夜的忻都不由得長出一口氣,兩個高麗人都已經匆匆上馬而去,他們的部屬散落在各處,需要時間收攏,這里的也是一樣,無數的軍士從各處鉆出來,在各自將校的帶領下準備登船,看樣子,只要再過不久,這只數目龐大的船隊就會再度橫行海面。
江北的天氣還是有些冷,海風吹在臉上,有些刺人的痛感,穿著一件皮袍的忻都看著那些海船一艘艘地開動起來,則當自己的那艘座舟也緩緩靠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快要大亮了。
冬日里難得一見的日頭從海平面升了起來,似乎就連身上的寒意都減去了幾分,忻都在親兵的簇擁下,緣著長長的棧橋一步步走向大船,耳邊聽到的盡是將士們的喧鬧聲,等到攀著梯子跨上甲板,瞧著那些重重疊疊的帆影,他的嘴角不禁浮現出一個笑意。
只不過,當視線轉向了日頭升的那個方向時,忻都臉上的笑意就慢慢凝固了,在那個有如蛋心一般的半個日頭,還沒有從海里完全露出來,就像被人灑了一把芝麻在上面,黑黑的點點不斷地跳動著,跳得他的心冷了下去,身上充滿了寒意,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