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江北的揚州已經沒有了“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的風流景致,不光是嚴寒籠罩了大地,整個城池周邊全都被軍營占據了,淮東和沿江兵馬齊集,一派大戰將至的肅殺氣象。
站在行轅階前的李庭芝手中捏著一份軍報,在下意識的用力中,那張薄薄的紙被削瘦見骨的手指幾乎揉做了一團,可想而知,主人的心情會是怎樣的焦灼。
軍報上的消息同張世杰所收到的一模一樣,江州失陷,連一日都沒有撐到,而他原本估計的比后者還要樂觀,至少也是十日之期過去,久候援軍不至才會落城,結果給了他沉重的一擊,自己已經沒有半個月的緩沖了,元人的下一步只會他的江東路,而下一個釘子會是哪里?他甚至不敢去想像。
“天涼了,相公還須保重身體。”一個帶著江南糯音的柔語傳至耳中,讓他的身體放松了下來,任由一雙纖手將一件大毛邊的皮袍披在了身上。
大庭廣眾之下,貴為從一品執政相公的他當然不會有什么逾禮之處,就連牽手都不可能,轉過頭靜靜地看上一眼,已經是夫妻之間最能表達情感的交流方式了,當然,從娘子飽含深情的眸子里,李庭芝看到了更多的不舍,這讓他心痛難抑。
雖然一早就任職建康,可是他的家小一直都在揚州,如果不是這一趟要聚兵,都不知道哪一天才會見上一面,就在他加了參知政事銜的同時,娘子也循例從郡夫人升到了國夫人,然而這一切都比不上即將到來的......
“娘子,近日大軍可能就會出發,揚州......將愈加空虛,不如你帶著大郎他們暫避一時,等到局勢稍定,再......再......”
對著那雙一眼就能看到心底的眼睛,李庭芝的謊言說得無比艱難,好在夫妻相知數十年,他娘子雖然不問事,卻也猜出了一些端倪,并沒有讓自己的夫君這樣窘迫下去。
“好,你要我們母子去哪里?”
“建康。”李庭芝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
下一刻,凝結在他娘子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原本以為是去老家或是后方,沒想到會是......建康,從夫君微紅的面色中,心思聰慧的她明白了對方的打算。
“妾身帶大郎前去,可否,將二郎留下?”
李庭芝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直到淚水從那張變得蒼白的臉上滑下,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做出了今天最為逾禮的一個舉動,為她擦拭。
江州不保,元人即將順江而下,建康城將成為支撐江南最后的一個屏障,在這種形勢下,他沒有辦法親自坐鎮,為了穩定軍民之心,這樣的選擇便是唯一的,否則,誰會相信堅守下去的意義。
“我已行文苗再成,他會從真州移駐建康,城中糧草充裕,守備穩固,眾志成誠,元人絕對奈何不得,看似險實則不然。娘子,等到擊破淮東、淮西之敵,我定會親自率軍來解建康之圍,到時候,指不定又是一場大勝可期。”
在他娘子的心目中,夫君還是第一次為她解說戰局,無論是安心也好,沒話找話也罷,她都明白,一切無法挽回了,淮東危急、淮西危急、沿江危急、大宋可以避身的凈土越來越少,去到哪里又有什么區別呢?
為防事出突然,當天他的家小就被一只官船送過了江,未及成年的長子和尚在沖齡的幼子一個都沒有留下,不過對于李庭芝來說,這并不是唯一難以抉擇的。
淮東戰事還未開始,為求一個最大的贏面,他不得不將所有的精兵良將都聚集起來,建康城里只余了張士遜等一干文吏,無論如何也需要一員心腹大將,萬般無奈之下,原本用于招信軍方向的心腹苗再成就為了不二人選,預期中的二個月穩定淮東戰局的計劃自然也要提前,沒有另一路的牽制和支援,整個計劃都面臨著整改。
楚州城下足有八萬敵軍,經過了一個半月的攻城戰,雖然有所消耗,可是元人馬上就進行了補充,從數量上看并沒有減少,拿下招信軍截斷敵軍退路,防止他們竄向淮西,苗再成的這一部兵馬現在要去往建康守城,誰來填上?
“敘之,若是從揚州分兵一部,或是一鼓而眾,先解招信軍之圍,再趨楚州,如何?”
“相公心有定計,又何須屬下分說。”文士很了解他,知道這不是想要什么意見,而是一種傾訴。
聚于揚州城下的兵馬不過七萬余,比之元人尚有不如,再分兵,借某人的口頭禪:就變成了握緊的拳頭伸開,用指頭去戳人,非常人所不取也。
不過想到這個某人,文士看似無意地提了一句:“屬下記得劉學士曾有云,戰事非淮東一家之事,亦非相公一人之事,把握全局,合理調配,方有勝算,如今看來,倒似有些先見之明。”
李庭芝聽他提到了劉禹,不由得在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影子,似乎一下子抓到了什么東西。
“去將那付輿圖取來。”他轉身回到大堂,也不去座上,就在堂下命人取了幾張方桌,拼在一塊兒,合成了一張大案,而這時候,文士找出了之前劉禹留下的地形圖,在案子上攤開來。
地圖上標示得很清楚,在淮東方面,除了他集于揚州的兵馬,滁、真兩州的人都在苗再成的統領下,而沿江的和州、無為軍兵力不算多,只有駐于安慶府的張世杰麾下稱得上兵強馬壯,何況他還節制著夏貴的一些舊部,李庭芝突然想到了,為什么當初會在江州有過那么一次會面,一切就像是刻意安排的一般,為的就是應付眼下的危局。
“江州已失,張世杰必然壓力重重,若是能得到他的襄助,自水路運抵真州,上陸后越過都梁山,直插盱眙城下,元人怎么也不可能想得到,如此當可收奇兵之效,敘之,可否即刻同他聯系?”
“相公有所不知,朝廷已表他為節度使,總督淮西兵馬,如果沒有同元人接戰的話,此刻他的麾下應有五萬余眾,而極有可能會退入無為軍一帶,不過這樣的提議,屬下等的份量就不夠了,只怕要相公屈尊親自同他一談。”
文士的說法很委婉,李庭芝哪里還不明白他是想表達什么,以張世杰那樣的性子,拿身份去壓是不合適的,只有像劉禹那樣,將他當成一個可以合作的伙伴,給予必要的尊重,也許才會達到他剛才所說的那種效果。
“好你個敘之,果然深得我心。”
文士說的這種談話當然不是騎馬或是坐船跑上幾天幾夜,有了李十一的那些手下,就算距離不夠無法即時通話,也可以通過轉述,將他的意思表達清楚,從而極大地節省了時間。
至于對方會不會應承,李庭芝相信自己的判斷,更相信劉禹的眼光。
早在江州失陷之前,稍后一些的太平州就已經被放棄了,州城不足以抵擋是一方面,離著建康太近,還不如將百姓撤出來,從而節約人力物力。
這些被節約出來的力量,包括知州事袁洪在內,盡數都被調往了鄰近的寧國府,當然他也因此被擢升為太常少卿、知寧國府,跨入了緋袍之列,不過在行將分別的袁娘子看來,這種升遷不要也罷,因為夫妻兩人都很清楚,這一別只怕相見無期了。
“......大郎素來聰慧,好生與他尋個師傅,將來必然會有出息,但愿到那個時候,天下已經太平無憂了。”
在兒子的面前,袁娘子強忍著淚水,不住地點頭,將夫君的話一一記在心里,懂事的兒子也是乖乖地聽著父親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教誨,直到袁洪狠狠心將她們送上牛車,才發現兒子的一只小手緊緊拽著自己的衣襟,怎么也不肯松開。
“大郎,照顧好你的母親,若是為父回不來,這個家就要靠你了,為父教你的那些話還記得吧。”
“男兒生于世,當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勛,豈能死于床榻之間,為世人笑耳。”兒子椎嫩的語氣讓他的心中一酸。
袁洪撫摸著他的頭,語氣變得前所未有地溫和,沒有了往日的疾言厲色,也許是這種反差,讓不到十歲的男孩放松了防備,手指被一根一根地撬開,直到那個高大的身影突然間離開,才“哇”得一聲哭了出來。
“走!”
帶著州中的屬吏,和他招募的軍士,袁洪頭也不回地上馬而去,身后的哭聲像影子一樣地貼上來,讓他根本不敢停下手里的鞭子。
跟在他身后的這些人,都知道自己將去何方,更加明白那是一條不歸路,然而每個人都義無返顧地走了上去,因為他們大多數來自于被韃子肆虐殆盡的池州,除了一條命,已經一無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