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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抗命

  再次看到被包裹在一片高墻當中的泉州城,陳文龍依然有些驚詫,他總覺得這次看到的同上次相比,有些不一樣,但是一時半會又說不出是哪里不一樣。

  而在他身前,好歹做過許久執政相公的賈余慶,則已經驚訝地嘴都合不攏了,哪怕發現叛軍根本沒有被圍,雙方隔城對峙,甚至他們占據了上風,都不足以代替他眼前的這一切。

  金明居然在泉州城外,又筑了一個更大的......泉州城!

  “不瞞相公,下官當時看到這種情形,亦是不知做何感想。”很顯然,陳文龍的話并沒有釋去他心中的疑惑。

  “他筑成此......物,是在何時?”賈余慶實在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詞來形容眼前的這個事物了。

  “兩個月前,據聞,完工只花了不到三個月。”

  賈余慶在心中默默一算,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了,那也就是說,金明從京師一到這里,就開始了筑墻的工作,幾乎是一刻未停,他回頭看了看遠方,那些荒無一人的土地上,到處都是殘留的地基和碎物,很顯然,那就是這個高墻材料的主要來源。

  “人呢?”再一想這么龐大的工程,又是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需要的人力可想而知。

  “筑成之后就被遷走了。”陳文龍苦笑著搖搖頭,這些人實際都是他的子民,可是現在卻不歸他管了,頓了一下又補充說道:“瓊州。”

  聽到對方的解釋,賈余慶不知道要怎么來評價這位金帥了,這算是出奇制勝呢?還是異想天開?讓他覺得惱火的是,這一切政事堂居然毫無所知,樞府之前也沒有接到過任何消息,差點兒就忘了這里還有場戰事。

  他們二人沒有進大營,而是選了一個不大的土坡駐足觀望,眼前的大營同別處沒有什么不同。一隊隊荷槍實戟的軍士正在各自主官的帶領下進行著操練,高墻上,手執弓箭的守兵警惕地打量著四周,號令齊整、刁斗森嚴,讓他這個前樞府主官也不得不承認,此人還是有些章法的。

  “老夫聽聞,葉少保的公子在營中執事?”賈余慶突然放低了聲音。

  “正是,他自福州過時,下官還未接到任命,上次押運糧隊到此,才見到這位葉公子,倒是能吃苦,若不是旁人介紹,下官怎么也不敢相信他會是少保之子。”陳文龍不知他是何意,同樣低聲答道。

  “少年壯志啊。”

  賈余慶似乎贊嘆了一句,陳文龍原本還聽著感覺沒什么的,可是細嚼之下地總覺得這話有些不對,一個相府公子,屈居大軍之中,做得全都是繁瑣的事,無論如何也同壯志扯不上吧?然而看了對方一眼,臉色平平無奇,好像就只是有感而發一般。

  “金明過來了。”

  無須陳文龍提醒,賈余慶也注意到了從大營中馳過來的幾騎,哪怕隔得尚遠,為首之人高大的身軀都顯得異常突出,這在南人當中是不多見的。

  “君......陳制帥。”金明在幾步之外下了馬,迎著他們走過來,剛要與陳文龍打個招呼,眼神撇過他身邊的老者,立時就改了口,然后轉向了老者,伸手一抱拳:“不知樞相到此,金明失禮了。”

  在京中呆了那么久,就連出任督府的制令都是出自對方之手,兩人自然是認識的,雖然老者一身便服,明顯不愿意以官身相見,金明依然一口叫破了他的真身,賈余慶臉上現出一個微笑,擺了擺手。

  “不必如此,如今老夫已經不在樞府,這個相公啊,休要再提。”

  “那相公到此是......”金明就像沒聽到他的話一般。

  “出知廣州,路過此地,聞得大軍駐于此,故而停下一觀,沒想到讓你聽聞了。”賈余慶語帶謙遜地解釋了一句,不知道的肯定以為他是被貶出京的,然而陳文龍卻知道,他此番以使相出外,身上還帶著大學生的館職,絕對不是什么左遷。

  金明倒是沒聽出這些彎彎繞,見他的職事與自己關系不大,也就放心了不少,只不過,邀請對方進營的時候,卻被賈余慶一口拒絕了。

  “接到詔書到今天,已經晚了許多,再不走,只怕人還沒到任,彈劾的奏書就已經呈上了諸公的案頭。”賈余慶看似不經意地望一眼那個高墻:“聽聞你筑此墻久矣,不知叛軍可曾有所動?”

  “初時還有出城的跡象,后來等到營墻筑成,便沒有再動彈,說實話,如果那時候他們拼死殺出,下官雖然人眾,卻是不堪一擊的,好在叛賊畏我天威,讓下官一舉成功,確實有些僥幸。”金明做出了一個后怕的表情,陳文龍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什么。

  賈余慶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似乎頗有些欣賞的意思,聞言指了指那邊:“如今他們坐困死地,又過去了這么久,沒有一絲動搖或是出降的跡象么?”

  “相公英明。”金明順著他的話頭接下去:“下官原本就是這么想的,圍城已歷數月之久,城中縱然有些儲備,只怕也快消耗盡了,等到他們支持不住時,不是出城拼個魚死網破,就是乖乖送上一份降書,如此,大事可期。”

  可是朝廷等不及了!賈余慶看著對方的臉色,恭謹的態度下,是一臉的不卑不亢,一口一個‘相公’地捧著自己,讓他連發火都做不到。

  “戰事拖延日久,地方上已然困苦不堪,還望督府以大局為重,盡快破敵,解民于倒懸,救國于水火......”賈余慶的話讓陳文龍一愣,完全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態度。

  “政事堂諸公可有明令?”金明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賈余慶知道他這話是有所指的。

  “那倒沒有,出京之時,我等便將此事盡付于你,老夫雖已不在位,但也知道軍務不可輕忽,更不能朝令夕改,可是如今大宋境內處處烽火,朝廷已經下詔勤王,你這里早一天結束,朝廷就能多出十萬大軍,故此才有這一問。”

  “非是下官想這么做,賊人人數雖不多,但都是積年老卒,又有堅城之固,而反觀我軍。”金明臉上有些無奈:“多為各地臨時調來,盡是老弱不說,還缺兵少甲,下官有鑒于此才不得不做此非常之舉,如果沒有這道墻,只怕都不用他們出城來打,自己就先跑了個一干二凈,下官不想讓朝廷在此時再逢敗績,還請相公體諒。”

  這話中有多少水份,就連熟知營中情形的陳文龍都不甚明白,見賈余慶的目光射向了自己,既不想點頭也不想搖頭,只能偏過頭去當不知道,賈余慶雖然疑惑,面上卻是不顯。

  “無論如何,老夫也只是提上一句,該怎么打,你心中有數就好,時候不早了,一會兒還要趕路,就在此別過吧,等你凱旋了,廣州城里,老夫再備酒相待。”

  金明朝他一拱手,帶著自己的親兵又倒轉回去,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遠處,他的臉上已經寒霜一片,再也不復之前的和熙。

  “君賁,你的難處我知道,但茲事體大,你要有個準備才好。”陳文龍陡然一驚,面帶不解地望向了賈余慶。

  “若是讓你領軍,可有把握一鼓而下?”

  聽到再也明白不過的話語,陳文龍感到的并不是可以掌握一支大軍的喜悅,而是一個現實的問題,金明這么做,倒底是何用意?

  一直到賈余慶離去,他都被這個問題困擾著,對方既然敢這么說,肯定就有了易帥之意,雖然說什么之前有過承諾,可是現在樞府中的主官全都換了人,這種承諾還有多大的效力?只有天知道,想到這里,他沒有馬上往自己的治所趕,而是撥馬向著大營的方向馳去。

  “嗯?快請。”金明剛剛在自己的大帳中坐下,還沒來得及卸下衣甲,就聽到了陳文龍請見的消息。

  進到帳中,看到對方氣定神閑的模樣,陳文龍就更是不解了,就算沒有最后那番提示,對方來者不善是明擺著的,這位金帥莫非真的心大到這個地步了么?他才不會相信。

  “賈相走了么?”金明站起身,將他往里頭讓。

  “嗯,某此來有一問,不知你可否明白告之?”事到如今了,陳文龍哪還有閑心同他客氣。

  “你是否想說,某食言了?”金明果然如他所料,并不是不知道,陳文龍一言不發地盯著他,想要聽到這回是個什么說法。

  “坐吧。”金明知道他是跟著糧隊來的,連歇息都沒有歇息,事情再急,一口水的功夫也是沒有相干的。

  “不瞞你說,城中已經數次遣人前來納降,都被某拒絕了。”聽到這個話,陳文龍差點一口水嗆在喉嚨里,他將杯子端在手里,抬起了頭。

  “他們已經撐不住了。”金明的臉上露出一個譏諷的笑意:“消息斷絕比沒有吃食還要讓人絕望,我軍連城沒摸一下,擺明了就是想將他們困死在城中,如果他們不降,就只能反攻一座十萬之眾把守的堅城,試問這等情形下,誰會愿意?”

  “原本某還想著他們真能拼一把,也好讓某的麾下這些新丁見見血。”陳文龍驚異地看到,金明竟然有些遺憾。

  “可是目前還不能結束,一旦戰事結束了,你知道朝廷的打算,這些人將會被調到何處,不說別人,就說這些畬人,他們肯跑到離鄉千里之外的地方,去為大宋賣命么?”

  金明的話像一柄重錘,打在了陳文龍的心里,這里是福建,也是畬人的家鄉,他們能自愿從軍就是這個原因,但是一出了福建路,就是外鄉,他們有什么義務去幫別人打仗?一旦逼得狠了,只怕倒戈一擊都是有可能的,想到這里,陳文龍只覺得冷汗蔌蔌而下,打濕了后背的衣衫。

  因為這些畬人,與他陳家是脫不了干系的!

  刨去占了大軍總數近五成的畬人,那些福建本路、和廣東過來的戍兵,其實也是差不多的情形,在本地至少還有一拼的血氣,人離鄉賤,語言不通,習俗各異,最后還有多大的戰斗力,他又豈能不知。

  “可是......”想到賈余慶離開前的那些話,陳文龍就忍不住了。

  “可是朝廷不會這么想,病急還要亂投醫呢,何況是大廈將傾。”金明接過他的話繼續說下去:“若是毫無希望,本帥倒是愿意帶著他們去作最后一搏,哪怕最后戰死了,也對得起這身官袍,而現在正是為了這江山的存續,某才不得不做這個逆臣。”

  陳文龍一時倒不知道真假,想到之前他何嘗不是保證過,心中便舉棋不定,做為一個正統的文人,朝廷下令勤王,地方上只有舉兵響應的,斷沒有保存實力甚至是借故欺騙的道理,可對方的那一番話,并不是沒有道理,一旦這些兵馬覆沒,福建廣東兩路就再無防衛力量,韃子都不需要進兵,一紙繳文只怕就會收入囊中,到那時,大宋就完了。

  “聽賈相之語,政事堂諸公恐有易帥之意,到那時你待如何?”陳文龍的語氣有些艱難,他感覺自己在一步步滑向深淵,偏偏還相信那是生路。

  “還能如何,繳出兵權,聽候處置罷了。”金明毫不驚異,甚至都沒當一回事:“可是這個督帥,某希望是你來做。”

  陳文龍大驚失色,今天居然有兩個人同時提出了這種建議,而雙方看上去還是水火不容的兩類人。

  “實情你最清楚,不論最后做何打算,至少某也算是盡力了,如果交與他人,好大喜功之下,后果便殊難預料,你也不想這些人,白白去送死吧。”金明一臉地摯誠。

  “某不過一個權府,朝廷不會一再超升的。”陳文龍搖搖頭。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你是本路路臣,又是大軍糧草督辦,只有你接手才最為合適,無需太多時日便能上手。”

  “某當如何做?”陳文龍喃喃自語,他開始有些相信對方,是真的另有打算,而不是為了貪戀兵權,因為如果金明按朝廷的意圖早日拿下泉州,這個帶兵入衛的統帥必然還會是他,于他而言一點損失都沒有,根本無須同他們對著干,為了籠絡,朝廷還得加恩才行,試問這樣的條件還有什么可求的。

  “很簡單,上書彈劾某!”

  金明指了指自己,就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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