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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留下

  招撫使司大堂上,劉禹仰著頭靠在椅子上,聽到下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然后消失,緊接著一個聲音便響了起來。

  “末將瓊州水軍都統制楊飛參見撫帥。”

  聽上去,聲音還算鎮定,劉禹閉上眼睛回憶起這個人的資料,出身海商之家,入元之前籍籍無名,隨后因為海運的關系,慢慢成為繼朱清、張瑄之后第三大海上巨頭,前二人最終被元人養肥后宰了,而他和他的家族一直撐到了轟轟烈烈的元末大起義。

  綜合來說,此人不僅有能力、有野心、還有手腕,將他從一個指揮使,一步步提拔到這個位置上,或許多少會有一些感恩之心,但是在大勢面前,這點心思幾近于無,那么自己要靠什么,讓他俯首甘心?

  “楊飛,你可知本帥為何此時才見你?”

  隔了不過四五步的距離,從大堂上傳下來的聲音就像一個驚雷炸響在他腦子里,驚愕地抬起頭時,他的雙手還保持著一付執禮甚恭的模樣,最終卻張著嘴什么話也沒說出來。

  “因為在本帥的心目中。”劉禹坐直了身體,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水軍之重,超越了一切,而你,是否就是那個不二之選,卻殊難預料。”

  “末將......末將不知......”楊飛似乎想要急于表白什么,結果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楚,因為方才的震撼太過了,到現在都還沒有回過神來。

  倒不是他起了什么別樣的心思,一則對方從來就不是他的上級,二則他也不知道那樣做的意義何在,至于趨利避害不過是人的本能罷了,誰又能想到,一個傳說中已經罹難的人,一轉眼就成了高不可及的方面大員,還是自己的直接上司呢。

  看著對方那一身亮瞎眼的朱紫色,和那道咄咄逼人的目光,楊飛腦子里一片糨糊,甚至連一句最尋常表忠心的話都說不口,越是急就越是窘迫,如果不是在大帥的節堂之上,他都有轉身逃離的打算了。

  “你沒有眼光啊。”劉禹換上一個失望的表情,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當初本帥位不過七品,連個實差都沒有,就能將你從嘉興府調到這里,當日這里還里一片荒蕪,你不過區區一個指揮,就能空口白牙許出一個都統的前程,看看今天,你怎么就沒有多想想,這是為什么?”

  聽了這番話,楊飛猶如醍醐灌頂,一下子清醒了許多,之前拿到兵部的任命,他還以為是自己剿匪加上泉州一戰的功績,如今再回想,沒有人幫著說話,上官就算不壓下,一軍都統的位子又豈是好拿的?人家是把他當成了自己人這才會不遺余力,可是他卻飄飄然了,完全忘記了就算是海司,也是在人家的岳丈手里頭攥著,還能翻出天去?

  瓊州的變化他是親眼所見的,那些物資的來源也隱隱有些耳聞,人家敢在一片白地上投入這么多,怎么可能沒有倚仗?楊飛有些羞愧地閉上了眼,對方確實沒有說錯,自己一點眼光都沒有。

  “同你說句實話吧,元人攻勢很盛,朝廷能不能撐過去很難說,但是有一點,就算整個陸上都被他們占去了,本帥也能將他們封死在海峽對面,讓他們片帆不得下海,空有武力徒呼奈何。要做到這一步,非心志如鐵之輩不可,楊飛你覺得你是么?”

  “末將慚愧。”

  話說到這里,楊飛已經變得有些心灰意冷,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不是不可替代的,水軍是個技術流,雖然培養起來的時間較長,但是相應來說,重要性就會下降,自己除了勇猛還有什么可夸耀的。

  如果失去了這個位子,自己還能到哪里去?一旦去職,人和船都是帶不走的,就是回到原處,以他如今的級別,根本就無法安排,再去從一個小小的指揮做起么,讓他如何能甘心,被這些復雜的思緒交織者,楊飛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都忘了自己身處何地。

  火候應該差不多了吧,劉禹還真沒打算一棍子將他打死,那樣之前的投資就白費了,完全不符合最基本的商業模式,他從帥案后頭站起來,在后者的惘然不覺中走到了他的身前。

  “還記得之前給你看過的那張海圖么?”

  “啊!”突然聽到聲音如此之近,楊飛下意識地一抬頭,滿眼的朱紫色照得他咪縫著眼,根本無法直視。

  “你說說看,從這里到邕州的話,要怎么走,最為快捷,最為出其不意,讓人難以查覺呢?”

  “那自然是......”

  楊飛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話到了嘴邊,才猛然一驚,張口結舌地愣在了那里,等到再回過神來,對方已經越過他走到了大堂外的臺階上,天空烏沉沉地要雨不雨,海面上的風吹起來帶著一股熱氣,悶得就像是六、七月間,穿著這么整齊的公服,對他來說也是一種折磨。

  “撫帥。”楊飛小心翼翼地跟在了后頭。

  “說吧。”劉禹沒有回頭,負手望著天邊,肅穆的神情讓他更是忐忑不安。

  “若是要發兵邕州,末將覺得不妨直接自海上走,用大船繞過徐聞角,穿越北海,直趨欽州灣,上了陸就是安遠縣城,從那里走陸路,快馬不過一日,大隊人馬不需兩日定能到達,如此可收奇兵之效。”

  與劉禹在地圖上的謀劃差不多,他這么問一下,固然存著考校的意思,同時也是為自己的計劃做一個佐證,聽完他的分析,劉禹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像是有著說不出的難題。

  “邕州多山,韃子人雖眾,卻未必容易打進來,從橫山寨到邕州只有沿著右江一條路,那里末將去過一回,根本不好走,邕州城堅固無比,將決戰之地放到此處,舉全路之兵,尚可一戰,就是......”

  楊飛的聲音越來越小,劉禹沒有聽得太真,詫異地問了一句。

  “就是什么?”

  “就是橫山寨只怕要丟了。”

  劉禹心里一沉,這就是他有些遲疑的原因,今天一天他除了裝逼,做得最多的就是向路內各州府發出調兵令,集結地點就放在邕州,說實話最后能來多少人,根本沒辦法估計,他只能朝最壞的情況去做打算,就是指望瓊海這一地,因此才會不遺余力地拘留姜才。

  從發出烽火開始算,一個小小的橫山寨已經在元人的猛攻下堅持超過了半個月,劉禹根本無法想像他們是如何做到的,要知道那里只有三千人,而圍城的元軍不下五萬,靠人堆也能將守軍拼光了。

  “你的意思是不救?”

  “救不了也救不得,焉知元人會不會設了陷阱,等著咱們去鉆?”

  楊飛的話就像這沉悶的天空突然閃出一道電光,劈開了他的心幕,圍點打援!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么橫山寨沒有失陷。這一刻,劉禹再一次體會到了做為一個決策者的艱難,而現在不可能有別人能幫他,所有人的眼睛都只會盯著他,自己的一句話決定的就是千萬人的生死,怎么能不難?

  可是做為旁觀者的楊飛,偷眼之下看到的,在那身朱紫大服包裹下閃現的年青面容,不是迷惘和困惑,而是愈加地堅定。甚至到了后來,嘴角無意識地輕輕上揚,眼中綻放出一絲光芒,這樣惡劣的形式下,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楊飛。”

  “末將在。”他收斂心神,垂首抱拳答道。

  “你覺得,要如何做,才能讓本帥放心地將這股力量交到你的手上?”劉禹轉過頭,翅沿劃過他的頭頂,在空氣中輕顫著,就像楊飛那顆忽上忽下的心。

  “請撫帥明示。”他不再猶豫,單膝跪地,頭卻抬了起來,直視對方的目光。

  “澉浦楊家,都搬來瓊州吧。”

  劉禹沒有其他穿越者那樣,自帶忠誠一百的buff,只能采取這種非常老套但卻是行之有效的辦法,古人最重視的無疑是家族,一個人可以毫不猶豫地背叛朝廷,但是卻不敢輕易地背叛家族,當然如果對方是個什么都放在心上的梟雄,那他也只能認栽了。

  楊飛顯然不是,乍一聽到這樣的答案,他一下子呆住了,那感覺就像是后世要求人家從寸土寸金的魔都,搬到啥都沒有的南島,你會不遲疑么?雖然這會的魔都還不存在,可那也是兩浙之地,澉浦離著京師臨安府不過一日之遙。

  這個條件,劉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答應,不過至少這個人的表現是合格的,既沒有欣喜若狂地跳起來一口應下,也沒有斬釘截鐵地直接拒絕,走出去的背影有些跌跌撞撞,顯然內心在進行著十分激烈的斗爭。這就是他的條件,哪怕最后不成,劉禹也不在乎了,因為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外頭走了進來,兩人交錯的時候,居然都沒有看對方一眼。

  “有個叫吳老四的人,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他是金明的故友,因為參與了作亂,被流配到了這里。”

  “嗯,怎么了?”劉禹點點頭,有些不解。

  “施忠同他比試了一下,手底下很硬,長短兵刃弓弩都來得,某的意思,既然你與他有活命之恩,讓他到你身邊做個護衛,不比他人強些?”

  劉禹一愣,他知道姜才一直在外頭,卻不知道去做什么了,還以為是避著什么,沒想到是為了這個,他這次過來,直接走的后世,一個親兵都沒帶,現在府外執勤的全都是對方的人,這樣還不夠,居然還能想到幫自己找護衛,一時間他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既然你覺得行,就讓他來吧,補入軍中任個都頭,將來建了功再將罪過消了,到時候某會親自補上一份文書交與兵部,也......”

  “子青。”姜才突然出口打斷了他的話,劉禹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是下了某種決心,可是這種決心未必會如自己的愿,他的心不由得提了起來。

  “某想留下來,可使得?”劉禹怔住了,他本來以為對方開口如此艱難,定是不好的決定,沒想到會是這樣,心里沒有驚喜,反而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為什么?”

  “方才某去營地,見到步帥了,就是孫虎臣,奇怪的是平日里某與弟兄們只要想到這個人,就會氣得咬牙切齒,恨不能刀砍斧灼,讓其不得好死。可是看到他那付腌臟的模樣,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老得就像快要入土,被人欺負得飯都沒得吃,要去揀......”

  姜才搖搖頭說不下去了,若不是此人,他手下的七千弟兄不會那么輕易地死去,哪怕現在想來,依然難以釋懷,因為那不是正常的廝殺,而是被人像豬狗一樣攆著屠戮!

  劉禹沒有說話,還是不懂,這和他做出的選擇有什么關聯。

  “一看到他,某就想起了無辜慘死的那些弟兄,這樣的上官,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某可以不升官,也可以不調回京師,但卻絕不希望再碰上一個孫虎臣,再讓這些弟兄白白去送死,子青,某想留下來,可使得?”

  原來如此,劉禹明白了他的感受,自從南歸從軍以來,他真正史上留名的那一段就是遇上了李庭芝,之前幾乎都是些破事,在這樣的遭遇下,都沒有干脆去投了敵,可想而知對于韃子有著多么切齒的痛恨。

  “這本就是吾所求,你既也有意,那再好不過,還苦著臉做甚?”劉禹心里一陣松快,不管怎么樣,只要人心甘情愿就好,脅迫家人這種事,做起來總歸有些疙瘩。

  “那樞府的調令?”

  “撕了它,或是拿來揩屁股,若是你不嫌硬的話。”

  心里一放松,劉禹也終于能像之前一樣開個玩笑了,不過姜才顯然沒他那么輕松,反而有種隱隱的擔心。

  “這如何使得,萬一被朝廷怪罪下來......”

  “忘了同你說,本帥有專征之權,在這一路之地,可便宜行事,補個表章即可,官司打不到你的頭上來,還沒吃飯吧,叫二娘端來,陪某一塊喝上幾盅。”

  劉禹邁開步子當先朝著后堂走去,結果好一會兒了,都沒聽到后面有人跟上來,他詫異地回頭一看,姜才面朝他一抱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軍禮。

  “下官瓊海招撫使姜才,參見撫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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