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人都對這樣的八卦津津樂道,流言傳到宮里的速度很快,而聽到這些劇情的晉國公主趙清蕙,表現出來的不是興奮,而是莫名的失落。
她的居所是一處水閣,到了秋天,水面上只有些殘荷敗柳,再加之不知道被哪陣風吹來的枯黃落葉,時不時地就飄到上面,根本讓人提不起觀賞的興致。
一首極慢的曲子在她的居室里滉漾著,宛如清波一般讓人心曠神怡,可是時不時雜在其間的一兩下腳步聲,卻打亂了這份靜逸,撫琴的女子也不以為忤,仍是自顧自地彈奏著,仿佛進入了忘我的境界。
“師傅,你說說看,他倒底是怎么想的?”
年紀小就是沉不住氣,女子無奈地收了手,余韻裊裊繞梁不絕,她好笑地看著在屋子里頭走來走去的小女孩,氣鼓鼓的模樣像極了與人斗嘴的小情侶。
“你說的是哪件事?”
“自然是......”
趙清蕙一下子失語了,嚴格來說最近的消息里包含了兩件事,一件是連續拒絕政事堂的召見,第二件則是在妻子養病期間勾搭上了貼身侍女,還帶著人滿世界地招搖,唯恐無人知曉。
照理來說前者要更嚴重些,因為關系到了身家前程,后者不過是件私事,你情我愿的有什么可說嘴的。問題是趙清惠總覺得事情來得莫名其妙,前一陣還是愛妻情切死里逃生,隔天怎么就成了喜新厭舊寡情薄義?這劇情未免也反轉得太快了,根本沒有任何鋪墊,妥妥的差評嘛。
“謠言止于智者,你不信它便不是,這么急切,只能說明你心里信了。”女子慢悠悠地說道。
“可是外頭傳得沸沸揚揚,言之鑿鑿地有理有據,讓人不得不信啊。”趙清惠有些不服氣。
“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女子從琴臺上走下來,踱到推開的一扇窗子前,窗外碧綠色的水面上泛著漣漪,讓她心有所感地自言自語。趙清惠聽了一愣,原以為說得是自己,聽著又有些不像,走過去同她站在一塊兒,師傅那雙迷離的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層霧,透著一些她還無法理解的東西。
“師傅,你信嗎?”趙清惠忍不住開口問道。
“若是旁人,我一個字都不會聽,如果是他,我一個字都不會信。”
趙清惠愕然地聽著這有如誓言一般的話,看著這個明媚女子臉上篤定的表情,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在心里嘆了口氣,拉著師傅的手,兩人就這么并排而立,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她們不知道的是,這件新聞的主角,此刻離她們還不到二里地,正是趙清蕙所居住的“澄碧水堂”到慈元殿的距離,這么遠,劉禹當然聽不到她們的談話,此時他正得到了應允,緩步步入慈元殿中。
其實,處于這個風口浪尖上,要不要見這個年青人,謝氏的心里還是有些矛盾的,她當然不會像其他女子想得那么膚淺,可是對于他想干什么,卻透著一分好奇,于是最終還是決定見上一見。
“中書舍人臣劉禹覲見見太皇太后,圣人萬福金安。”因為腿上不方便,他是被那位胖胖的黃內侍攙著進來的,看到站在殿中的謝氏,他便自己做完了這一套動作,依然標準得無可挑剔。
“起來吧,拿個墊子給他。”
等到黃內侍拿了個墊子來,劉禹一下子給難住了,這種錦墊也就比地板高了那么一線,按照這時空的坐法應該是雙膝著地跪在上面。可他傷的恰恰就是小腿,哪能這么壓上去,如果不坐,站著又挺累的,正糾結間,被謝氏一下子看出來了。
“哪處有高一些的凳子,拿一個過來。”黃內侍應了一聲,正打算出去,劉禹將他叫住了。
“臣不敢僭越,就是它吧,不過要在圣人面前失儀了。”
這要傳出去,還不知道會怎么編排呢,劉禹沒打算將自己牽涉到宮闈里去,換一種坐法就行了,當然肯定有些不雅,但是人起碼舒服一點,他的這個坐姿讓謝氏一愣神,搖搖頭現出了一個微笑,然后揮手將近侍都叫退了下去。
有了這么個小插曲,奏對的氣氛就輕松了一些,讓謝氏又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他的情形,身長挺立、氣宇不凡,完全沒有年青士子的那種傲氣,卻又別具風骨,如今居高臨下地再這么一看,臉上多了一些成熟的滄桑,前些日子的那些經歷又出現在她的腦海里,心上的寬容不知不覺又多了幾分。
“前些日子盡關注你娘子的事了,倒是沒留意,你這腿可有關礙處?”
“內子與微臣之事勞動圣人憂心,實是慚愧無狀,臣的腿已經無礙了,再有些日子便能行走自如。”
劉禹拱手低頭,由于是仰坐著,這個姿式顯得十分別扭,然而謝氏卻沒有看他,循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下去。
“那便好,你家娘子也不容易,她還小,不管做錯了什么,好歹擔待一二。”
“圣人請放心,臣待她的這顆心,從未變過。”
你沒變那就是她變了?謝氏側著眼看了看劉禹的表情,一臉的誠懇,畢竟是別人的家事,她也只能點到即止,談完了閑話,該到正題了吧。
“啟奏圣人。”劉禹在墊子上一欠身,做出了一個正式奏對的架式,將謝氏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臣昨日在這臨安城中一共走訪了九戶人家,還有五戶因是外籍,故臣無法一一走到,臣想請圣人曉諭一番,將他們的家人接進京來。”
這件事謝氏昨日就接到了呈報,原本是當作一樁笑談的,今天聽他這么一說,謝氏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因為他走的第一戶人家就是楊磊的府上。
“你打算為他們請封?倒是有心了,不過此事無須老身出面,若是憮恤銀錢不夠,宮里可以出封樁庫賞之,就不必將人接來了吧。”
“臣不是為了憮恤的事。”劉禹揚起頭,嚴肅無比地說道:“臣是想請他們來,送各自的親人最后一程。”
謝氏被他的話驚到了,沒等她想明白,劉禹又接上了一句。
“此事今日就要實行,不然就趕不及了。”
什么事情趕不及?謝氏的思維完全被他帶動了,楊磊所部均為殿直,大部分人都在城里置了宅子,只有少數人在外地。這個外地實際上也是本府之內,只是不在城里,畢竟京師居大不易,不是每個人都買得起昂貴的宅子的。
一府之內,快馬來回用不了半天,今日實行的話最遲明日一早就會趕到,明日是什么日子?謝氏這么一想就恍然大悟了,這個小子是打算在所有的朝臣面前做什么文章,進宮來也不是為了讓她幫忙找人,因為這種事他派幾個家丁就能做了,他這是提前來告訴自己一聲,以便有個心理準備。
要出事了!這就是謝氏最后得出的結論,聯想到他這些日子以來的怪異行為,這件事情肯定小不了,但是能夠直接告知自己,就未必是壞事,片刻之間,謝氏已經轉七八個彎,依然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倒底是老了。
“你們翁婿啊,盡給老身出難題。”詢問的話到了嘴邊又被她收了回去,劉禹說得這么委婉,一定就是不想讓她知道詳情,至于原因,或許是怕提前走漏了消息,又或許是并不完全相信自己,謝氏已經不在乎了。
“丈人有奏疏送進來?”這下子輪到劉禹愕然了,謝氏見他的樣子不似作偽,從袖籠中拿出一封文書,遞了過去。
“你自己看看吧。”
之所以想要見一見劉禹,謝氏其實還想聽聽他的意見,畢竟是翁婿倆,或許會有什么合理的解釋也不一定。
劉禹將奏章取出來,展開一看抬頭,“觀文殿大學士臣葉夢鼎請議遷都廣南事宜”一行字赫然映入眼簾,這可真是神補刀!劉禹差一點就笑出聲來,不得不要將頭再低一些,才將將掩飾住心里的興奮。
“回圣人,臣看完了。”劉禹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就將奏疏還給了謝氏,文章太長了,他只需要看一看關鍵的幾個字就行了,至于其中的修飾語,根本就沒有去管。
“說說你的想法。”
“臣以為,葉少保此奏,乃老成謀國之言。”這么給力的老丈人,劉禹當然要大力支持了。
“你的意思是,和議不成了?”謝氏其實知道他會說什么,可是當真正聽到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問了出來,盡管馬上就意識到了不妥。
“恕臣直言,臣冒死回來,非是惜命,只為提醒朝廷,戰事只在旬日之間。”
劉禹的回答讓她很失望,可是卻說不出什么,因為這是實話,朝廷上下沒有幾個人愿意說這種實話,不外乎還存著萬一之念罷了,可是這話從萬里返國的劉禹嘴里說出來,那就是迫在眉睫的警告了。
“臨安城守不住?”謝氏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在問別人。
“守得住。”劉禹的回答讓她眼前一亮。
“若臣為城守,元人要想破城,便是癡人說夢。”估計全大宋也只有劉禹敢說這種大話,偏偏這種大話沒人敢不信。
可是接著,她的眼神就黯淡下來,臨安府和建康府的等級是一樣的,不過當時劉禹能以一介白身權知建康府,用的是上不了臺面的手段。因為打了一個大勝仗,又有死于王事的汪立信作保,這才捏著鼻子認了下來,而這里是京師,浙西路臣兼知臨安府這個位子,號稱大宋第一帥,不說現在沒有空出,就算有了,拿什么才能換得來?
更何況,劉禹二次拒絕政事堂的召見,就已經將這種交換的路子給斷了,難道他以為,自己這個垂簾的婦人,可以一言而決?那樣做的話,除了自取其辱不會有任何結果。
“廣州太遠了,你覺得福州如何?”謝氏決定不再自尋煩惱,不過她的問題,卻給劉禹帶來了煩惱。
福州沒什么不好的,歷史上二王出逃,直奔的就是福州,可是那樣自己能得到什么?福建路的路臣是陳文龍,上任才幾個月,斷不可能馬上拿下,想了想他正色答道。
“福州太近,元人若是破了兩浙,便會直下福建,況且那里戰事未靖,依臣所見,不保險。”
話說出口,劉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謝氏不可能主動去比較遷到哪里更為安全,這個主意如果不是她想的,就肯定是別人上的,誰會這么做?恰恰與自己的老丈人不謀而合。
謝氏當然不會將另一個袖籠里的東西拿出來,那是老平章王熵的遺折,同葉夢鼎一樣,都主張馬上考慮遷都事宜,只是二人的選擇不同,讓她有些犯難,現在一聽劉禹的解釋,倒是感覺更有道理一些。
遷都這個事情太大了,當年高宗皇帝被金人打得逃到海上,丟了建康府都沒有起過這種心思,她之所以沒有將事情擺到朝堂上去討論,一則是老平章喪期耽誤了,二則就是自己都沒有想通。
“茲事體大,你切莫要外傳,也讓老身再想想,剛才說的事,老身應下了,這就差人去辦,不會誤了明天的朝會。”
劉禹謝恩告辭,有了謝氏的背書,之前所做的那些就好交待了,這一趟進宮的收獲之大,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因此出宮之后,等在外頭,一身小廝打扮的聽潮突然聽到郎君哼出一首怪異的歌兒。
“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明天是個好日子,打開了家門咱迎春風......”
可明明現在是秋天啊,聽潮的腦子里有些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