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綃帳里形容瘦,驚回首,伊人如夢,情絲依舊。”
這一夜,璟娘終于睡到了自然醒,只可惜睜開眼的時候,夢里伊人沒有出現在枕邊,只有個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小丫頭跪坐在床前,眼神里的催促之意再也明顯不過,在郎君回來之前,自己只能任她欺凌么?璟娘嘴上哀嘆著,身體卻坐了起來。
一絲不茍地完成了所有的鍛煉項目,她趁著府中婢女們打女的時間,提起筆,在昨日那張只錄了半闕詞的燕子箋上補上了下半闕。詩詞上頭她只是平常,反而是成了親之后才多了些興致,不過都是寫給自己看的,并沒想過要在京師里頭搏出什么名聲來。
她的心思很單純,縱然是做到了易安居士那等大家,又怎能敵得過夫妻和睦、琴瑟白頭?再說了,自己的夫君就不好這一口,女不為悅已者容,難道彈琴給牛聽?用他的話來說,與其費那個腦子,還不如做些喜聞樂見的事更容易增加彼此感情,對此璟娘也深以為然。
“又怎么了?”聽潮不在房里,也沒有指揮一干婢女燒水以供娘子沐浴之用,在璟娘磨墨寫字的時候,她就走出正房來到了院子里,原因是桃子欲言又止的表情讓她警覺,如果是昨日的那種事情還好,如果不是還不如不要聽,她實在是受不了之前兩個月的那種煎熬。
“聽前院說,城里又進了人,同昨日一樣打北邊回的,可是沒有過來咱們府,而是直接進了宮里。”桃子壓低了聲音,聽潮一邊聽著一邊回頭看,娘子的身影在窗欞上一閃而過,她便在心里有了主意。
“娘子昨夜里才略略睡得安穩些,似這等消息就不要報與她了,你是她的親厚之人,道理我不同你講,你也當明白。”怕璟娘起疑,她拉著桃子朝外面又多走了幾步。
“還用你說?”桃子白了她一眼,正因為明白道理,才沒有直接進房報與娘子聽,而是同她商量:“老管家差人去宮門外候著了,等人一出來就會打聽明白,哪怕沒有書信,話總要帶上一句吧。”
聽潮暗嘆一聲,郎君不是個精細的人,往常一走就十天半個月,也從來沒有捎回過片言只語,這回能有一封親筆書信,已經是頂上大天的驚喜了,既然是驚喜哪還能天天有?這一回怕是會讓所有人失望了,失望不如無望,能瞞還是瞞著吧。
桃子似懂非懂地走開了,倒底是瞞著娘子好一點,還是告訴她實情,以前還沒出嫁的時候,這當然不是問題,可是現在聽潮說得也有道理,沒有好消息,就當不知道應該更好一點吧,她的腦袋太小了,轉不個這個彎。
不得不說,聽潮對于劉禹的了解十分深刻,他本就不是個浪漫的人,在后世談戀愛都很少送花送禮物,好不容易買一回吧,人家還沒用上就分了手,最后變成了戴在手上的遺物,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
匆忙解決掉外面的事,她還得趕緊回屋去,璟娘恰好完成了她的新作,有些滿意又似乎不太滿意地擱下了筆,看到聽潮掀簾子進來,轉頭給了她一個探詢的眼神。
“娘子,熱水準備好了,奴侍候你更衣吧。”聽潮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更真實一些,眼中的那一絲閃躲沒有逃過璟娘的視線,不過她什么也沒問,任前者上來幫她脫下那套黑色的緊身衣。
果然不出府中眾人所料,在和寧門外等候的劉府下人沒有從來者嘴里得到更多的消息,只是告訴他們在其動身的那一刻,人還是無恙的,元人沒有什么刁難之處。
送入政事堂的奏報被幾個執政反復看了許多遍,上面的言辭較昨日的那一份又急切了幾分,依舊是希望朝廷不要將希望全都放在元人的身上,該作的準備功夫趕緊就要做起來,哪怕是臨時報佛腳也比毫無準備要強。
相公們當然知道,這是中肯之言,幾個月前的那場戰事,如果出現在丁家洲的那支大軍早上幾個月就馳援鄂州一線,后來的局勢未必會有那么兇險,同知樞密院事吳堅上前一步打算開口,卻看到陳宜中朝他微微搖了搖頭,于是便停下了動作。
“怎么辦?要不要立刻知會圣人。”留夢炎的臉色不太好看,打仗要錢,備錢同樣要錢,今年的秋稅正在征收中,原本以為是個豐年,朝廷又同北邊達成了和議,日子會好過一些,如今看來還是一樣啊。
“再等等。”王熵盤坐在炕席上,他昨天就料到了后面會陸續有奏報到,可是沒想到僅過了一天就送進了城,結果一問行程,剛巧與禮部員外郎柳岳相差了一天起程,因此他突然有了一個不好預感,這件事怕不是那簡單。
對于使團中的處置,一般來說沒有特殊情況,都是為首的正使一言可決,給予權力的同時也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對比兩份只相差一天的奏報,上面的內容幾乎完全相同,不遠萬里就為了送回兩份一樣的東西,那小子吃錯藥了么?如果不是,他的本意又是什么。
王熵知道,在正式的奏報送入政事堂的那一刻,甚至是更早一些的時候,同樣的東西也會送入禁中,皇城司不必說了,如果圣人在臨行前有密囑,那么負責使團安全的都虞侯楊磊肯定會有另外的呈奏,上面的東西才是事情真實寫照。
“還能做什么準備功夫?”留夢炎拿著奏報展現給眾人,隨著手的幅度,那幾頁紙發出了“噼啪”的響聲,這話本來應該主抓兵事的陳宜中來答,可是一看他臉上的憤然,后者就干脆地閉上了嘴,做出一付傾聽的樣子。
“根據江淮地區的走馬呈報,沿江各州府的米價逐日攀升,建康府昨天比之前日竟然高出了一成半,兩浙不必說,肯定是個大豐之年,別處得來的消息相去也不甚遠。在整個江南大熟的情況下,沿江米價升得如此之高,不用本相點明,諸公也當知道內情如何了吧?”
同樣的情報陳宜中比他知道得還要詳細,如果情況進一步繼續下去,不光是沿江的兩江兩淮,就連京師都會受到影響。李庭芝從三個月前開始就已經大規模在囤糧了,所用的手段甚至有些陰險,那時候朝廷上下多少人被他抓住小辮子,只能捏著鼻子認下來,估算下來,流入建康府的糧食不下五十萬石,如今還要搞這么一出,難道是......陳宜中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留相這里可有最近十日建康府的米價詳情?”留夢炎聽到他的提問,愣了一下,他是狀元之才,強記硬背不過是小兒科,略略想了想,拿起一支筆,就在炕桌上展開一張紙寫了起來。
“臨時去找太費功夫,某這些日子多有留意,所記之數就算有差,也不會大到哪里去,陳相看看可有錯漏?”寫下幾個數字,又回憶了一下,他吹一口還未干的墨跡,將紙遞了過去。
“九月二日,二百五十文,三日,二百四十七文,四日,二百五十二文,五日,二百七十文,六日,三百文,七日,三百二十文,八日,三百五十文,九日,三百九十五文,十日,四百三十文,十一日,四百八十七文,十二日,六百二十文,昨日......七百三十文!”陳宜中一字一句地讀出來,堂上幾個人默默地在心里計算,同他一樣,都是一驚。
原本半閉著假寐的王熵也陡然睜開了眼,如果留夢炎所記下的這份資料不錯的話,建康府的米價是從九日之前開始漲的,而且越漲越高,建康府輻射整個江淮,這才導致了沿江一帶的米價波動,李庭芝為什么會突然有這么大的動作?又不知會政事堂,再看看從元人都城返回的這兩份奏報,情況很明顯了,他得到的消息不但比京師的要早,而且更為詳實,照日子推算,使團在元人那邊已經呆了大半個月,什么樣的結果都應該出來了,李庭芝如此急切,難道......
“猜測也是無用,事實如何,過幾日就有分曉,明日老夫偷個懶,就不到這里來了,有什么事你們商量著辦吧。”
王熵出人意料地讓人扶起來,擺擺手制止了他們的相送,毫不停留地走出了大堂,只余下幾位相公面面相覷,不知道怎么回事。堅持送到門口的留夢炎還以為他會先折往宮里,結果那乘肩輿徑直朝著和寧門的方向而去,老平章所說的竟然是真的,他回家去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肩輿被抬出宮門的那一刻,王熵傴僂著身體伏在了坐椅上,掩著嘴盡量讓聲音低一些。再晚走一刻這付的虛弱的模樣就會讓所有人知曉,現在正是多事之秋,他不想讓別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