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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暮色

  楚州,扼淮水下游,占據了大宋整個兩淮防線的差不多四分之一強。早在北宋崇寧年間戶口就超過了八萬之多,經過一百六十多年的發展,特別是南渡之后兩國隔河相對,北人不斷來投,總丁口已經接近了四十萬,淮東各州中比之路治揚州都不差,事實上有一段時間楚州就是淮東安撫使司所在地,更由于曾為韓蘄王駐阰之所,一向都是沿邊重地。

  除開被分出去單獨置軍的漣水縣,原本下轄山陽、淮陰、寶應、鹽城四縣,州治山陽縣已經抵近了淮水之側。而更為突前一些的淮陰縣,則被一分為三,一部劃歸了獨置的清河軍,一部被新設為新城縣,原來的縣治被李庭芝遷到了清口,正頂在黃、淮相交之處,成為楚州的第一道屏障。

  此刻,夜色墨黑如漆,原本毫無動靜的淮水南岸竟然到處都是火光,遠遠地望去還以為是某個繁華的通城大邑,誰不知道這是前線所在,一入夜就等同宵禁,行路都是不被允許地,何況還是喧嘩,難道是北邊的韃子打來了?在百姓們的疑惑當中,一行打著火把的騎軍飛速接近了淮陰縣城。

  “是你們太守的旗號,快開門。”

  城樓之上,一個布衣士仔細辯認了一會兒,斷然下令,站在他邊上的青袍官員才是本縣父母,對于他的話卻不曾有任何的遲疑,一迭聲地傳下令去,不一會兒,沉重的大門就緩緩打開了。

  “敘之先生!”為首的是個甲胄齊整的武將,一下馬就沖那個士抱拳行了個禮。

  “劉防御,漏夜前來,可是軍情有變?”士卻沒有功夫同他客氣,迎上去急急地問道。

  “上去說。”來人沒有答他,看了一眼周圍的人,指指城樓說道。

  “下官去與太守安排住處。”跟在士身后的淮陰縣很是知機,尋了個空子將隨著人都帶下樓去,借著安排食宿的機會,將城樓留給了他們二人。

  當先領著士上了城樓,宿州防御使、知楚州劉興祖一言不發地凝視著遠處,士詫異的望過去,那里黑漆漆地沒有任何動靜,只有水流急湍的拍擊聲,然而他心知,對方不過是在醞釀說辭罷了。

  “敘之先生到此有些日子了,事情辦得可還趁手?”士沒有想到,他一開口還是方才的客套話,不由得就有些不悅,想了一想還是拱手作答。

  “某行于大帥幕下,職不過七品,位不過參議,此來并未得大帥之令,不過是因大帥憂心沿邊防御,故而前來一窺,并無插手之意,若是防御擔心某會掣肘,直言便是,何必作此虛應之語?”

  劉興祖一聽就知道他誤會了,這也難怪,沒有哪個主官會喜歡上面來的人指手劃腳,更何況是打著大帥的旗號,不過此時哪有這個心情,聞言就擺了擺手。

  “先生多慮了,本官絕無拿大之意,自先生來后,便襄助良多,劉某只有感激之情,哪有怪罪之理。”士聽了他的話沒有什么表示,心知肯定還有下。

  “這個縣的百姓已經撤得差不多了,明日一早某便會帶人將這城墻拆了。”接下來的第一句話就聽得士一愣,怪道身后還有源源不斷的燈火在接近,感情是為了這個。

  沿邊清鄉令早于一個多月前就下達了,原本近十萬人口的淮陰縣走了差不多七成,這個成績已經很了不起了,其中就有這位敘之先生的功勞,做這種事情,人本來就比武將有優勢,劉興祖的感激之語倒也不是同他客套,可是為什么突然這么急要拆掉縣城?士前后一聯系,心里陡然一驚。

  “情況有變?”

  “兩個時辰之前剛到的,先生看看吧。”劉興祖點點頭,從懷里摸出一個圓筒子,也不打開就此遞了過去。

  看到那個圓筒的一瞬間,士就知道事情小不了,這個事物他太熟悉了,并不是什么朝廷諭旨,可是卻遠比那些更為緊要,因為全都是深入敵境的探子們,九死一生得來的珍貴消息。這些探子的來歷他都只是隱隱知道一二,當下不再多說,接過來就熟練地扭開來,從里面倒出一個不大的紙卷,就著城樓上插著的火把光亮,細細地讀了起來。

  “啊!”饒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一看之下他仍然忍不住驚呼出聲,這的確不是小事情,而是攸關生死的驚天霹靂。

  一國使團,帶著已經達成協議的和約,在敵國的都城被屠戮殆盡,尸首懸于墻上,首級掛在軍前,接下來的會是什么還用得著說么?對于那位被大帥尊崇備至的祈請正使,原本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酸意,此刻只有滿滿地敬服了。

  “此事一出,楚州便是首當其沖,韃子隨時可能進犯,按部就班已不可取,劉某守土有責,先生卻不必留下。帶著這個消息,明日一早便趕回去吧,大帥那里想必還不知情,早一天與聞就能多做一些準備,替某帶一句話與大帥,淮水之側,楚州城下便是某埋骨之所,韃子想要過去,除非踏著我兩萬軍民的尸首。”

  劉興祖的面容隱在鐵盔之下,從側面只能看到堅毅的嘴角和凜然不可犯的眼神,士看著他的身影,將那紙卷原樣封好,放入了自己的懷中,執手深深地一揖。

  “防御放心,話某一定會帶到,走之前還有一言要提醒防御。”劉興祖不防他會如此,趕緊將他扶住。

  “先生請講。”

  “誠然,此縣之民只余下十之二三,卻多數都是淮水邊上的漁戶,韃子一旦擒獲他們,不但能得到過河之船,內中虛實也能探知個成,這是其一。”

  “其二,從這里一直到海邊,沿途數百里,處處設防便是處處無防,可是如此門戶大開,誰知道撤走的是百姓還是元人的探子,某料定這里的動靜,對面已經知曉了。防御切切記得某的話,楚州城中,不可放一人入城,讓所有的百姓都往高郵、揚州去,如此方可保前線無逾。”

  “先生大才,劉某受教了。”

  這是真正的肺腑之言,全都是為他在著想,劉興祖不由得還了他一禮,士擺擺手也不待他相送,就徑直下樓而去,劉興祖追趕不及,只能目送他離去。原以為他會回城中安歇,誰知道,下了城樓之后,士直接同幾個隨從上了馬,就此從洞開的城門疾馳而去,竟然是打算連夜趕回去。

  “來人!”

  他看了看天色,干脆也不睡了,叫過一個軍校,在他耳邊低聲囑咐了幾句,軍校一聽就愣住了。

  “若是他們不愿走,屬下怎么辦?”

  “顧不得許多了,去縣衙找熟識的衙役帶路,讓知縣開具書,就說官府出面具保,他們損失的船只財物,等到了揚州一應加以補償。人,走便罷,不走也得走,抗命不遵者,皆以通敵論處,到那時就不必走了,留著與這土地為伴吧。”

  從太守的話語里,軍校聽出一絲殺意,哪里還敢再多嘴,馬上下去召齊手下,一隊隊打著火把如同紅龍一般,分散著朝各處河岸而去。過不了多久,風聲中就傳來了嘶喊之聲,讓人不忍卒聽,劉興祖的面上鐵青一片,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上了刀柄,他很想拔刀砍向這黑幕,因為眼前這一切就像他的心,已經徹底黑了。

  若說楚州為淮東屏障,兩淮就是建康屏障,建康則是京師屏障,而眼下,執掌整個江淮的大帥李庭芝正如劉興祖所說,還沒有接到來自前方的消息,他的府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任忠!”

  對于這位曾經短暫歸于自己麾下的勇將,李庭芝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喜好,就算如今人家已經貴為三衙之首,只差一步就能登上殿帥之位依然如此,一得到通報就親自迎出大堂。

  “大帥!”

  蘇劉義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軍禮,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不說這份軍功就是出自對方的手中,只憑當日放任自己離開這一點就值得他的尊敬,李庭芝含笑受了他一禮,然后一把拖起,就往大堂上帶,一點都不見外。

  雖然客氣,李庭芝也知道他這一來肯定不是為了看望自己,做為名義上的殿帥,出京這么大的事,自己事前沒有聽到任何消息,更沒有接到正式的書,本身就透著不尋常,那么這個來意,就值得揣測一二了。

  “看吧,你來得突然,本相一點準備都沒有,底下的人要是怠慢了,盡管說來,這些殺才,越發憊懶了。”

  聽到李庭芝這么說,蘇劉義只能暗自苦笑,政事堂有所顧忌,這回連正式的行都不敢通過驛傳送達,偏要他這個當事之人隨身攜帶,生怕一個不小心被打回來,丟了朝廷的面子不說,事情還難有轉寰的余地,可是自己哪有那么大的面子,就一定有把握能通過么?

  不過已經來了,總要有個結果,于是陪著寒喧了一陣,他還是尋了個空子,將話題轉到這上面來。

  “不瞞大帥,三衙如今就是一個空架子,早知道如此,當初還不如跟在大帥身邊,好歹也不失一軍統制。”

  “任忠也學會客套了啊,不過這話本相愛聽,說實話,當時真是舍不得你,可不成啊,那樣會誤了你的前程。這不,一回來就是太尉之選,再假以時日,建節封侯也是尋常事,不可限量啊。”

  李庭芝順著他的話頭接下去,似乎就想看看他還能憋到什么時候,這種扯皮拉筋的事,于他不過是小意思,可對于蘇劉義這樣的大老粗,就過于為難了,無奈之下只能決定直言相告。

  “京師無兵終不是辦法,屬下同陳相商議了一下,想到大帥這處想想辦法,不知道大帥意下如何。”蘇劉義小心翼翼地開了口,一邊還觀察著李庭芝的臉色。

  原來是這樣,李庭芝一聽就明白了,同樣的花銷,在京師那種富庶之地能招一個兵的話,在兩淮之地就能招到三個,素質可能還會更好些,陳宜中倒是好算計啊。

  “政事堂是想調兵入衛?可本相這里也有些難處,要防御這么大的地方,眼下這些兵實在有些捉襟見肘啊。”他裝做為難地一皺眉,看得蘇劉義心里就是一緊。

  “不不。”蘇劉義連連擺手,只能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你想在淮地招兵?打算要多少人。”李庭芝等他說完,收起了之前的神情,這件事對于他來說也許不是壞消息。

  前方的堅壁清野已經展開了,陸續就有不少的百姓會撤向后方,他只能消化其中的一部分,如果朝廷再能解決掉一些,就能余下更多的糧食,以應對即將到來的戰爭。

  “二萬?一萬也成。”蘇劉義有些不確定地說道,一點一點地試探他的底線。

  “你呀。”李庭芝搖搖頭,蘇劉義心中頓時涼了下去。

  “政事堂的制書在你身上吧,拿出來,本相這就與你批下,你直接去揚州,一萬也罷,三萬也罷,只要你招得到,只管帶回京師去,不過動作要快一些。”

  “大帥......”聽到這話,蘇劉義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眼神有些不敢置信。

  “都是朝廷的治下,本相又不是那夏貴,還未進食吧,先陪我吃飯,明日就不留你了,料你也呆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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