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才三日功夫,發往揚州的申斥文書就到達了建康府,再加上將文書上的人召過來,又過去了兩日,李庭芝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事,絲毫沒有風暴將臨的危機感。
“到了?敘之怎的不見與你同行,上來吧,先歇息一下,沒什么急務。”李庭芝熱情地招呼著自己的老部下,對他的急色視而不見,來人卻無法做到從容,他來之前就被告知,政事堂明斥他昏聵無狀、尸位素餐,這已經是無法再嚴厲的批駁,下一步只怕就是免官去職了。
“屬下惶恐,讓大帥見笑了。”來人不得已坐下喝了口茶,讓他覺得奇怪的是,大帥至此之后就埋在了那一撂文書里,連頭都沒有抬一下,許是這份從容讓他感受到了什么,心情慢慢地平靜下來。
來人的差遣全稱是提舉淮東常平茶鹽司公事,簡稱就是“淮東倉司”,在一路之中,同帥司、漕司、憲司等一塊構成了互不統屬的監察機構,要說其上司是誰,大可以直溯到政事堂。這句“屬下”,更多的是表示對于老上司的尊重,畢竟是大帥親手提攜的,意謂是他的人。
“敘之先生往楚州去了,有些事他不放心,說是要去襄助劉觀察。”過了一會兒,見大帥放下了公文,來人這才站起身拱拱手說道,李庭芝點點頭,將一封文書遞了過去。
“京里發來的,你先看看。”
劉興祖那邊的動作較大,李庭芝也確實擔心他會應付不過來,自己的親信跑上一趟是樂見其成的,不過建康這里的事務更為繁雜,還真是離不了人手。
“看完了?有何想法,不妨直言。”來人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顯示是里面那些話語給了他壓力,李庭芝不看都知道寫了些什么,但是站的角度不同,得到的感觸也會不一樣。
“屬下......屬下這就上書自辯,有什么責難,都沖屬下來便是,大帥切莫要為難。”來人略想了想,還是決定自己扛下來。
“可想清楚了?這只是開頭,等到你的辯書遞上去,接下來只怕就是彈章及身,再也脫不得干系了。”李庭芝沒有其他的表示,反而又把問題往嚴重里說。
“那也罷了,只要不連累到大帥即可。”來人搖搖頭,考慮到這些又有什么用呢,事情是自己做下的,朝廷要追責也只追到自己身上,做之前就有了心理準備,只不過沒想到政事堂的反應會那么快而已。
這就行了,李庭芝站起身來,長出了一口氣,淮東大多數官員都出自他的引薦,雖然不一定就都是他的人,但朝廷上下肯定不會這么看。此人也是幕中出身,放到那個位置上一年有余,雖然守著一個肥缺,可據他所知,除了一些常例孝敬之外,并沒有主動伸手的劣跡,這件事一出,要想再繼續下去就難了,李庭芝的心里也有些可惜。
“你的位子保不住了。”李庭芝走到他的身邊,將實情托出,來人剛想說點什么,卻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這道喻令,明著是發給你的,里面申斥的卻都是本相,他們想籍著這個由頭插手揚州事務,若是往常倒也罷了,本相將整個淮東都交出去也無妨,眼下么,卻是不成。”
來人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大帥的神情,這里頭有著極為難得一見的霸氣,這話怎么也不像是出自當初主動上疏要求“兩淮分治”的祥甫相公之口啊,李庭芝沒有注意他的眼神,揚起手臂繼續說道。
“辯書就不必寫了,要絕了他們的念想,唯有你主動請辭,言語嘛要激烈一些,越是委屈越好。嘴皮官司,本相同他們去打,你該做什么仍舊去做,等到塵埃落定,就到建康來,在本相幕中先屈就一個參議,一俟事情過去了,江東路還缺個轉運使,你長于籌劃,便接了此職吧。”
“一切但憑大帥吩咐,屬下這就回揚州去。”來人聽完驚喜交加,大帥這么說,等于是讓他遷了一個位置,級別還有所上升,畢竟江東路是留都所在,他如何不滿意。
“急什么,寫個辭章而已,在哪不成?去找個相熟的陪你在府上用個飯,本相得了空,晚間再置酒與你接風,左右無事,索性在城中好好呆上一陣子。”李庭芝笑著將他勸回來。
“是是,屬下糊涂了。”
也不用去別處找,堂上當下就有相熟的幕僚上前將他帶走,看著他們的背影,李庭芝感覺到一陣疲累,笑容也收斂了起來,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策,劉禹的那些話始終在他心頭繞著,大宋已經沒有時間了,容不得按部就班循規蹈矩。
寶文閣直學士、刑部侍郎、淮西安撫制置使、本路兵馬都總管、知廬州李芾接到來自建康府的諭令時,天色已經黑了,忙了一天的他回到府中后院的書房里,展開大致看了一遍,眉頭就深深地皺起來。
到任快三個月了,他的政令仍然難出廬州一地,即使這樣也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了,至少在表面上,夏部的那些舊將們并沒有多少違逆之意,而他卻知道還無法達到出京時相公們的心理底線。
民事先不管,各州府都有自主權,大部分時候他這個路臣只能起到協調的作用,而像淮西這種邊地,能否掌控路內兵馬才是他這個制置使是否合格的標志,否則就廬州這一地的兵馬,哪有資格被稱為“李帥”?
就這一點來說,文臣有天然的局限性,他不是李庭芝那等做了數十年,舊部遍及各州的老資格,初來乍到之下,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讓那些驕兵悍將心服,身心俱疲的他,這才多少明白了當日陳宜中那番話的意思。
淮西一地在冊兵馬就有八萬之多,最盛時則超過了十萬,經過夏貴的幾次挫敗,眼下至少也有五萬歷戰之兵,這些人如果不能為朝廷所用,他此次的任期就可以是一種失敗。
除開陷于韃子之手的黃、蘄二州,沿江的安慶府、無為軍、和州,他轄下的僅有廬州、光州、濠州、安豐軍和鎮巢軍五處,其中有三個都在前線,那里的鎮將能聽他的么?李芾搖搖頭,只怕自己手里的這份諭令,那些地方也同時收到了。
這位李相的手伸得也太長了些吧,李芾心里不無怨念地想著,真當自己一統江淮了?韃子是否有異動,他這個近在咫尺的淮西路臣不知道,遠在建康府的李相公怎么就與聞了,還煞有介事地整兵布防,淮西當面之敵真的有十萬之眾?李芾突然感到了一陣背涼,意氣歸意氣,大事上他從來都不會輕忽。
“去,將劉都統叫來。”諭令上的話就像針刺一般,扎得人心癢而又鮮血淋淋,他一下子失去了胃口,脫口叫過一個親兵吩咐道。
廬州都統劉孝忠是他從潭州帶來的親信部將,統領著三千多荊湖子弟,這些人才是他最可靠的倚仗,此刻天已經黑了,劉孝忠又在城外的大營里,過來總要一些時間,李芾在等待的時候,強令自己咽了幾口飯食,他現在有大事要做,身體是萬萬不能有恙的。
“制帥,你這飯又么吃上兩口,如此下去,怎生是好?”劉孝忠一口的荊南口音,說得又快又急,如果不是相處久了,根本就聽不出他在說什么。
“不妨事,呆會子餓了再說。”李芾擺擺手,將已經冷了的飯碗放到一旁,毫不在意地說道。
劉孝忠無奈地停了嘴,他跟在李芾身邊很久了,哪里會不知道后者的習慣,如果沒有人管著,這飯是肯定不會再吃的。
“你先瞅瞅這個。”李芾遞過一份文書,劉孝忠接來一看,一如他之前的模樣,眉頭緊緊地皺在了一起。
“這上面......”劉孝忠指指文書,很想問一句,“那位李相是不是在危言聳聽。”當然話并沒有說出口。
“你營中兵馬可能一戰?”李芾沒有回答他心中的疑問,因為自己也沒有答案,叫劉孝忠過來,是有別的事情相詢。
“難說,據城而守應當可用,再多就......”劉孝忠不會欺瞞他,大營中除了他帶來的三千人,還有最近招募的本地淮民,總數已經達到了八千多,不過全都是生瓜蛋子,沒有見過陣仗的,拉出去也是送菜的下場,戰爭來不得半點虛假,這個道理李芾是懂的。
“孝忠,時不我待啊。”
“制帥是說,李相所言是真?”劉孝忠有些不敢置信,廬州雖然不是挨著前線,可上面的安豐軍,下面的安慶府,都只隔了一個州,一旦動兵說打過來就打過來了。
“偌大個州城,這點子兵是不夠的,本帥明日會去巡邊,廬州就交給你了,回來之后,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大營里至少也要有萬人以上,可做得到?”李芾拍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他不得親自走上一趟,否則真的等到戰事將起才知曉,那就太晚了。
“制帥放心去吧,只多不少。”
劉孝忠的豪言并沒有抵消他的憂慮,等前者走后,他靠在椅子上愣愣地出神,李庭芝會危言聳聽么?他當然希望是的,可理智卻告訴他,那位李相公根本無需那么做,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感突然襲來,讓李芾有些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