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初期,六部基本上形同虛設,其職多為虛銜,只做定品之用。
元豐改制之后,各部逐漸恢復之前的職能,雖然其主官照例還是不坐衙,可下屬的各司漸漸成為統治龐大國家的中心機器,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南渡之后。
不過就算這樣,兵部也應該是各部中權力被駁奪得最多的一個,因為有西府的存在,大部分與軍事有關的職能都直接歸屬了前者,從面成為了名付其實的清水衙門。
作為清水衙門中的最輕閑部門主事,兵部職方司郎中孟之縉很晚才走上去當差的那條路,左右無事又沒有馬騎,他干脆帶著個隨從沿街步行,一路之上像他這樣清閑的官員還為數不少,遇到了也能打個招呼結伴走走。
過了太廟、白馬廟,就是俗稱“三省六部”的大片建筑群,大宋最繁重的政事都在這里得到處理,龐大的辦公區域一直沿伸到城池的另一側。
這一帶除了一個個大門和門前謹立著的衛士,沒有任何的商家,因此少了些京師慣有的喧熱,顯得寧靜而肅穆。
“各位軍爺,求求你們讓俺過去吧,俺真有要事。”
與同行的一位工部職官分了手,孟之縉和他的隨從則拐向另一邊的兵部衙門,突然聽到門口傳來()的拉扯聲,他定睛一看,一個柱著棍子的男子被幾個軍士推搡著往外而來。
這是不尋常的景象,宋律雖然不禁平民來此,可一般來說,穿得這么破爛,看上去就像個乞兒,又怎么可能逃過守門軍士的眼?
“俺確有要事啊,誤不得,誤不得啊。”本打算繞過他們的,結果聽到男子不住得重復這句話,倒是勾起了孟之縉的一絲好奇來。
“出了何事?”既是守門衛士,又怎么會不認得他是誰,見他發了話,兩個軍士停下了動作。
聽到軍士的稟報,這個男子一早就出現在了這里,開始還以為就是個要飯的,驅趕了幾次之后他非但沒走,反而越靠越近,現在直嚷著要見官,所以才變成了現在這樣子。
打量了那男子一番,此人看上去四、五十歲,雖然穿得不堪,模樣也有些狼狽,身上還有股怪味,可眼神卻很端正,完全沒有一般乞兒見到官員的那種驚惶樣。
“你叫什么,從何而來,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么?”孟之縉擺手制止了軍士們繼續驅趕的動作,決定自己過問此事,反正他進了衙也是無事。
“小的叫刑忠,欲尋兵部主事,故此才找到這里,卻不知上官任職何處?”男子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確認他的品級夠不夠。
“大膽狗才”他的隨從怒喝一聲,正準備痛罵一番,被孟之縉擋了下來。
“拿本司的信牌與他看。”男子神秘的作派讓他興趣更盛,如果真是個騙子,他也想知道此人會做什么。
隨從有些不情愿地掏出個牌子來,磨磨蹭蹭的樣子讓孟之縉又瞪了一眼,這才用手執著牌子,將有字的那一面展露給男子,嘴里嘀咕著“也不知道這人識不識字。”
看到牌子上的“兵部職方司”字樣,男子驀得臉色一變,扔掉了手中的棍子,伸手從懷里摸索著,一旁的軍士和隨從都面露緊張之色,生怕他欲行不軌。
“隨本司來。”拿到那個事物的一瞬間,孟之縉的臉色也變了,兩個軍士沒看清,他的隨從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那也是個牌子,不過似乎很陳舊了。
他的部門在兵部大門左廂靠后一點,與其他三司一樣,也是一個獨立的院落,這里沒有什么大堂后室之分,進了院門,正對的就是他的房間。
“屬下職方司京東路執事刑忠,見過郎中。”房間里只有他們二人,就連自己的隨從也被打發了出去。
京東路!孟之縉聽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理名詞,心中五味雜陳,那是南渡之前的叫法。自從北地被金人所占后,淮河以北就分別被改成了山東東、西路和南京路,現在么,元人又將其改為河南等處行中書省。
也只有在自己的這個部門,這些名詞仍被保留了下來,以示不忘根本吧。眼前的這人竟然是從敵區那邊過來的,這一路上還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
“刑忠,本司來問你,你是何時出外的,當年主官是誰,有何具體事務?”孟之縉看著那個牌子,上面的漆早已經磨光,露出了硬木的原色,好在字是刻出來的,倒是還能認得清。
“稟郎中,屬下于寶祐四年被外派京東路,先后在歸德府和徐州,負責當地地形、道路、河流、橋梁及駐軍等事務的勘探,開慶二年曾遣人回京報過消息,之后便再未接到指令。”
刑忠思路清晰地回報,孟之縉心中暗驚,寶祐四年那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時候的理宗皇帝剛剛經歷了端平慘敗,國家對蒙古人正由攻勢轉為守勢,他們的外派實際上毫無用處。
“那此次你返回是為了?”
“軍情,十萬火急的軍情,非是如此,屬下也不會那般冒昧。”
刑忠解開發髻,從里面拆出一卷紙,孟之縉展開一看,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楷,沒想到此人還寫得一手好字,可內容卻讓他越看越心驚,如果全都屬實,這已經不是自己能處置得了的。
“你先稍事歇息,照例本司要查證一番,再作道理。”
孟之縉是個謹慎的人,在上報之前,他必須保證消息來源的可靠。
和各部一樣,職方司也有自己的檔案室,各種各樣的文書分門別類地堆積著,上面落著厚厚的灰塵。
“將寶祐至開慶年前所有的文書都找出來,查一查這個人是否屬實。”孟之縉在紙上寫了個名字,吩咐了屬吏一句,現在司里沒有什么事,大部分人都在閑著,正好派上用場。
有了名字和職事,在屬吏們的努力下,幾份泛黃的文書被找了出來,刑忠所說的并無錯處,他那個方向上派出了十多人,有些后來返回了,有些再也沒了消息,而他當年才二十多歲,現在看上去就像個五十多歲的老農一般。
人也很容易查實,他并不是孤兒,戶籍上顯示他自幼喪父,家中還有寡母和兄弟姐妹,地方也不算遠,最多一天就可來回,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一想到他帶回來的消息,孟之縉再也坐不住了,必須要趕緊上報朝廷,一急之下他連一天都不想再等,就這么帶著東西出了門。
“人現在何處?”同知樞密院事吳堅看完之后沉默了一會,方才開口問道。
“就在下官那里,經查實,他所說的全都屬實,前往其家鄉的快馬已經派出,最多明日就可返回。下官以為,此事多半屬實,故此特來報知。”
孟之縉怕他懷疑消息的正確性,趕緊解釋道。
誰知道吳堅看了他一眼,無語地搖了搖頭,類似的消息他們接到過不只一次了,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而是怎么辦的問題。朝廷上下都盯著這次的和談,變故已經是一而再再而三,政事堂諸公也好、圣人也好,都不會再希望看到又來一次。
“不必查證了,此人有功于朝,你下去擬一個褒獎的帖子,直接送到老夫這里來,不妨厚一些,莫要虧了他。”
還沒等孟之縉應承下來,吳堅就做出了一個讓他目瞪口呆的動作,他竟然將那張寫滿消息的紙,伸到桌旁的燭臺上,就這么給點燃了。
孟之縉渾渾噩噩地走出樞府大門,回首看了一眼,門口的兩個貔貅張著大嘴回盯著他,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說來慚愧,入京時某回鄉打了一轉,才得知家母已經于七年前故去了,逆兒不孝啊,臨終都未能侍奉于床前。”
“老刑,你在那邊娶了妻還生了子,如何還會回來。”
“職事在身,又有何法,原本家中要出一丁,為了走上這一趟,某那十五歲的小兒不得已頂了上去,婆娘尋死覓活地差點就投了河,等回去了,再想法子要一個吧。”
“你還要回去?”
“消息送到,某已盡了職,家中還有妻兒,如何不回去。”
聽著自己的房間里傳出來的對話,孟之縉將伸出去的腳又縮了回來,看看眼前的朗朗乾坤,他似乎有滿心的憤懣之意卻無處宣泄,在胸膛里堆積著直似要爆炸一般。
臨安府余杭縣內的禁軍大營,就座落在縣府之交,離著京師很近。因此,清晨時分,正在營中指揮軍士們操練的金明接到了劉禹的通話請求,立刻帶著人趕了過去。
“這是何物?”金明一手一個將兩個加厚包裝的紙箱提了起來,讓劉禹無語地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人和人之間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遣幾個人送到我那府上便是,你怎的親自來了?”劉禹沒有說那里面是什么,本來就不是什么要緊的東西,一解釋又要半天,他才不想費這勁。
“左右無事,便來看看。”金明似乎有什么事,劉禹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了,正好自己也有事要同他說,干脆叫軍士們去送東西,他們二人則沿著湖岸慢慢走著。
這時刻的西湖很安靜,湖面有一層薄霧,顯得朦朦朧朧,如果弄一艘畫舫,帶著璟娘在這上面游玩一番,會不會有些醉生夢死的感覺?劉禹折下一根柳條,在手里無意識地揮動著。
“樞府前些日里加了某的官,不知道是何用意,你來幫著參詳參詳。”金明的臉上沒有多少升官的欣喜,劉禹卻是細細地琢磨了一回。
他原本就是侍衛馬軍副都指揮使,現在成了侍衛馬軍都指揮使,看似加了官,其實品級還是一樣。三衙現在無兵,這時候讓他成為馬軍司主官,劉禹實在想不出其中有什么深意。
“可有言讓你整飭馬司?”
見金明搖搖頭,劉禹更加困惑了,自從汪立信故去之后,金明在朝中就再無什么靠山。他的戰功已經償了,這么短的時候突然加官,難怪他自己也想不明白。R1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