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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廬州(九)

  戌時二刻左右,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從高處俯瞰下去,整個廬州城被萬家燈火點綴得如同星光閃爍在空中。守兵們按照各自的區劃走上街頭,開始了例行的巡查,尋常的百姓如果此刻還在街上被撞上輕者拘押,稍有異動更可直接格斃。

  不同于別處街道上的漆黑一片,從位于中街頂頭的制司衙門到城西北處的一處大宅院,被路上每隔十余步就手執火把挺立的軍士照得透亮,這條路要拐三個彎,因此看上去就像一個“幾”字。

  “晦氣!”全身披戴整齊的開府儀同三司、淮西安撫制置使、知廬州夏貴走下帥司大門的臺階,看了看天空稀疏的星光,本應高掛的明月不知道被黑云遮在了何處,心頭頓時有些不喜,也顧不得一品大員的形象,一口唾沫就吐在了地上。

  早有親兵將他的坐騎牽來,這是一匹十余年歲的壯馬,它的上一任戰死在蜀中,自從換成它,這位年歲漸大的主人似乎就再也沒打過勝仗了。它鮮少有機會沖鋒陷陣,所以才平安地活到了現在。

  “走吧。”夏貴一把推開親兵的攙扶,堅持自己跨上了馬,轉頭看了看站在階下恭敬相送的府中一干人等,似乎有什么事沒想起來,愣了半晌,實在是記不起了,這才搖晃著腦袋揮了揮手中的鞭子發出指令。

  不過幾百步的距離,又是夜晚,就算是擺出全副儀仗能給誰看?夏貴便命人將那些前駕導簿等通通都去掉了,只帶了五十余名親兵前后護衛,萬一有事,立于兩邊的近千軍士也足以應付了,因此他從沒擔心過安全問題。

  “夏帥慢走!”剛剛解開頭盔下的絲絳束帶,讓腦袋能稍稍透口氣,夏貴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呼叫,偏頭一看,幾個人被戒嚴的軍士擋在了外面,隔著幾把刀槍,一個文官打扮的中年人拼命地朝他揮著手。

  “夜禁了,本帥要回府歇息,叫他有何事明日再說,此刻城門已關,著幾個人持本帥信牌送他們出城。告訴他們,這是最后一次,再如此,休怪老夫軍法無情!”雖然未曾見過,夏貴也知道他們的身份,這么點事不好小題大作,可他也并不想就此讓他如愿,于是冷著臉吩咐道。

  看著十多個高大壯實的軍士將自己這幾人圍住,朱煥心知再強撐下去只能是自取其辱,趁著他們還算是客氣并沒有直接動手,乖乖地停下動作,照著別人的安排一起向城門處走去,經過這么一遭,他也算是徹底地死了心,想著明日就帶人回去算了。

  沒有再多看那幾個人一眼,夏貴一行五十余騎已經踏著小步轉過了第一個彎口,這里再往前不遠處就是易先生的那處商棧。在那些手持火把的軍士身后的小巷中,看似漆黑一片實則潛伏著一隊隊的黑衣人,他們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屏住呼吸等待著懷中的對講機傳來指令。

  金明將身形隱在一輛堆滿貨物的大車后面,手里握著一張大弓,這并不是宋軍制式的黑漆弓,而是元人的漢軍所部慣用的那種,繳獲自建康之戰。金明已經試過,弓力勉強湊合,幾支羽箭攥在他心里,全是精鋼打造的破甲椎。

  街上傳來隱隱地蹄聲,金明心知正主就快到了,馬上把大弓交于左手,另一手輕輕扳開弓弦,將幾支箭搭了上去。蹄聲漸漸接近,聲響也越來越大,等到第一名騎兵出現在他視線中時,金明側過身子,半蹲于地,弓弦被他猛地拉開,涂上了墨汁的箭頭剎時指向了前方。

  不知道為什么,夏貴心里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安,這種感覺說不上來,也許是逾六十年的沙場經歷,對于危險的本能反應吧。他還記得上一次是年初在鄂州之時,前軍被元人沖得七零八落,自己就有過這種反應,而當時他是轉身就跑了,現在呢?

  夏貴的視線掃過肅立在街邊的那一張張臉龐,看到自己人的身影,應該能讓自己心定的,可為什么這感覺還越來越強烈了。街邊的一個個巷子黑得看不清楚,就像里面藏著擇人而噬的猛獸一般,夏貴握緊了手中的鞭子,不由得想用力抽上一下,好盡快離開這里。

  當騎在馬上的那張蒼老面容轉過來時,隱在黑暗中的金明正好與之對上,熊熊的火光將他周遭照得很亮,這么近的距離,讓金明覺得有些奇妙,他還是頭一次這樣試圖去殺一個人,手上的大弓突然顫了一下,弓弦由于急速收縮發出輕微的“嗤”響。

  羽箭飛過來的時候,夏貴正揚起手臂準備策馬,他的目光已經轉向前方,因此等到破空之聲傳到耳中,已經來不及做出反應了。“不好”這是中箭之前他腦海中蹦出的兩個字,金屬撕裂以及被擠壓的那種澀人聲響起,夏貴覺得自己的肋間就像被蚊子盯了那么一下,沒覺得有多疼。

  緊接著,飛向頭部的那支被他本能地偏了一下,箭尖砸在精鋼制成的后部,一股大力扯得沒有系上的頭盔脫離了腦袋飛出去,“鐺”地一聲掉在石板路上骨碌碌地滾到一邊。生死之間不過一瞬,高據在馬上的夏貴已經意識到了這一切,來不及開口說一個字,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顧一切地主動滾落馬下。

  “動手!”心中暗叫了一聲可惜的金明眼睜睜地看著馬上之人消失在視線中,原本極有把握的第三箭也隨之落了空,他毫不猶豫地站起身,對著早已打開的對講機下達了攻擊開始的指令。

  “有刺客!”幾乎在同一時間,反應過來的親兵們齊聲高呼,附近的幾個猛地拉住韁繩,讓坐騎前蹄騰空,這才險險地避開了已經落到地上的夏貴,后面的趕緊停馬下來,前面的也在撥轉馬頭,準備向著夏貴這里集結,沿街的軍士已經舉著火把沖向了金明所在的那條小巷。

  在金明下令之后,原本潛在各處的軍士們都開始了行動,首先奔出去的并不是箭頭,而是一輛輛的板車,這些板車都被點燃,里面的木塊也早已被灑上了火油,一些力大的軍士就這么推著這種火車,怒吼著沖向街中。

  同時受到各個方向的攻擊,夏貴的手下開始產生了混亂,趁著這個時機,幾十輛燃燒的板車將整個街道隔斷開來,所有趕來增援的軍士都被大火擋住。巷中的金明也掏出火柴點燃了面前的大車,看著逐漸逼近的軍士,用力一腳踢過去,燃燒的大車“轟隆隆”地沖了起來,將那些軍士又逼得退了回去。

  “夠了,所有人聽我號令,沿之前的退路迅速撤離,不要與之纏斗,某再說一遍,全都撤離!”劉禹的聲音在對講機中響起來,金明看著前面不遠處被軍士們圍得水泄不通的夏貴,他們不是來殺人的,現在已經達到目地了,沒能當場格殺確實遺憾,可也犯不著在此拼命。

  現在的確是撤離的最好時機,那些大火隔斷了各街道的聯系,城里的守軍還沒有被驚動,或者說還沒有能及時趕來。所有聽到指令的人都趁著黑暗潛入各個小巷中,然后退往計劃中的集結地,只有一個身量不高的黑影卻潛向了另一個方向,同一組的兩個親兵互相看了一眼,無奈地搖搖頭,一起跟了上去。

  劉禹在城中最高的教弩臺上用高倍望遠鏡看著這一切,由于那些火把的作用,他不需要動用夜視儀就能看清。這里離得已經相當遠了,隨著那邊的動靜越來越大,在劉禹的視線里,已經有好幾隊人馬舉著火把往那里趕去,他知道那是城中的巡兵,也是反應最快的兵力。

  金明帶著人從巷中轉入了街道的后面,他們從打開的后門中進入了易先生的那間宅院,現在要進行計劃的最后一步,把整個事情栽到韃子頭上。他一面吩咐,一面帶人穿過院子進入了前面的商鋪中。

  透過門板的縫隙,金明能清楚地看到街上的情形,夏貴的手下仍然圍在那里,舉著火把的軍士們警戒著周圍。金明朝身后的幾個人低聲招呼了一下,示意他們做好準備,然后取下橫在上面的栓子,打開一扇門板。

  “將他們推出來,手腳都解開。”隨著他的話語,留在后院的人將易先生和他的那些伙計都推到了院子里,然后讓他們站成一排,將縛住他們手的繩子解開,突然手上獲得了自由,易先生忍不住舉手扯掉了眼睛上的罩布,一睜眼看到的情形就讓他吃驚不已。

  鋪子里的金明等人這里也開始了行動,他們從打開的門面中探出身去,大致地比了一個方向,就將手上的弓箭一齊發射出去。看到那些軍士發現之后擁了過來,趕緊往后院退去。

  易先生站在一群伙計中間,不明所以地看著這些黑衣人,再看看自己的伙計,居然也是和他們一樣打扮,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自己,果不其然,現在這院中的所有人都是一個打扮,這是要做什么?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從前面沖出來一群同樣的黑衣人,路過自己人身邊時,居然都將手里的刀劍和弓箭塞給了手下,就連他也被塞了一張大弓。只是看著那個給他弓的大漢眼神,易先生總覺得他是不懷好意。

  “易先生,咱們怎么辦?”茫然不知所以的易先生等人拿著刀槍站在那里,就這么看著那群襲擊了自己的黑衣人從后門跑了出去,聽到一個手下的問話,易先生正想說點什么,一群舉著火把的軍士就沖了進來,讓他感覺這事情應該不簡單。

  “嗯!”從馬上摔下來的夏貴有些狼狽,加之翻滾的時候觸動了那支箭,現在似乎扎得更深了些,疼得他冷哼一聲,看到局面已經被控制住,一股怒火從心里涌出,在親兵的攙扶下,強忍著巨痛站了起來。

  “先回制司。”這里離著家中還有些距離,反而距剛出來的帥府更近,于是夏貴很容易地做出了判斷,如今還沒有抓到行刺者,他自然不能就這么在路上繼續走,那幾箭射得太準了,想想都還心有余悸。

  不敢再騎馬,那個頭盔也被砸得變了形沒法再戴,夏貴只能在親兵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回去,每行一步都覺得疼痛鉆心,年紀太大了,遠不如年輕時那般能熬,只受了這么點傷,就幾乎站不起來,想到這里,夏貴愈加痛恨那些行刺的人。

  “全城大索,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來,某要看看是誰吃了狗膽,在這廬......”好不容易到了制司門口,夏貴看到匆匆迎出來的那位親信幕僚,推開扶著自己的親兵,走上前去搭在他肩上,惡狠狠地說道。只不過,還沒等他說完,那種奇異的第六感又從腦海中升起,而他已經幾乎脫力,再也沒辦法做出應對。

  “噗”一支羽箭從夏貴的右邊太陽穴鉆進去,長長的箭桿一直到從另一邊穿出來才止住,近在咫心的那位親信被濺了滿頭滿臉的鮮血,附近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情景驚得呆住了,半晌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走。”全身黑衣只露了一雙大眼睛的雉奴簡單地說了一個字,就轉身帶著那兩個親兵進了帥府旁邊的小巷里,無聲無息地沒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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