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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殤

  “大哥兒,我走之后,你便帶著你母親回鄉居喪吧,家好歹還有幾畝薄田,你等節省些,吃用盡是夠了的。將來就算是丁憂期滿了,五年之內也不要再出來做官,就在家耕讀,這世道啊,要亂了。”

  聽著父親絮叨的囑咐,汪麟硬咽著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點頭。記憶,長這么大父親還是頭一次用如此溫和的語氣同自己說話,投射過來的目光抱含關切,殷殷之情溢于言表,汪麟痛徹心菲,淚水止不住地直涌出來。

  “朝廷過后應有蔭敘,我已在遺表替你推了,你那幾個孩兒都是好的,如今空下來,好生教導一番,平平安安長大成人,便是我汪家之福。倘若五年之后大宋仍在,你要如何做,便都隨你去吧,咳咳......”

  說完這些話,汪立信感到胸氣血翻騰不止,忍不住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汪麟急忙端起床邊的芋盆,盛起的全都是斑斑鮮血,他含著淚為父親輕輕拍著后背,只恨不得能以身代之。一直以來,習慣了在父親的羽翼下,眼看著這參天大樹就要倒了,今后該如何是好?

  好一陣,汪立信才止住了咳,就這么一會,直似將胸的氣血全都吐了出來,臉上變得血色全無,門簾響動,李庭芝已經大步走了進來。汪立信一瞧見他,便揮手將兒子打發了出去,汪麟沒奈何,只得一步一回頭地向門口挪著。

  “公無須擔憂,大郎宅心仁厚,行事穩重,他日必有建樹。”見汪立信依依不舍地盯著兒子的背影,李庭芝還是頭一次在這個性格剛毅的老人身上看到這種舐犢之情,不由得出聲相慰道。

  “老夫活了七十有四,上天待某已然不薄,不敢再有什么奢求,祥甫說得是,兒孫自有其福,多想也是無益。”汪立信用錦帕擦干了嘴角的血跡,微笑著請他坐下,李庭芝的視線只在那張慘白的臉上停了一會就馬上移開,床邊的小幾上放著幾封書,最上面的那封已經漆好,看那格式便知道是遺表。

  眼前之人從上任到現在才不過屈屈三個月,一直處于繁重的事務,說起來完全是給累垮的。想到這里,李庭芝的心里一陣發緊,臉上帶出了一絲哀容,汪立信見他這般神色,卻露了一個笑容出來。

  “祥甫是從子青那處過來的吧,這小子是不是還在憤憤不平?”說來也怪,哪怕是在病得將死的當兒,汪立信一提到那個年青人,就不由得想發笑,此人是他的福將啊。

  “放心吧,他只是不知情,某已與他談過,如今應該能體會公的一片苦心。此子因擅機變,卻又是個官場稚兒,假以時日,稍加磨礪,便可成棟梁之才。”李庭芝笑笑說道,并沒有告訴他實情,老人已然這樣了,還是不要再過多操心了。

  “老夫走后,朝廷必會重新遴選沿江制置使,劉子青毫無資歷而祥甫你,大有可能會被召回加參政銜入政事堂。果真如此,江淮兩地主帥都換了人,某擔心,好不容易打下的這個局面又將敗壞,祥甫以為如何?”

  李庭芝不由得苦笑,汪立信說得沒錯,朝廷急需一個知兵的宰執,想召他回臨安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兩淮系邊防重地,輕擅不得,故此拖延至今。而現在打了一個大勝仗,順理成章地就能將他召回了,只是他自己不太想參與到那些政爭之去。

  不僅如此,他走后,接任的幾乎可以肯定是夏貴,兩淮都交給這么一個人,如何叫他放心?汪立信的擔憂也在此處,只是沒有明說出來罷了,但既然提出來了,多半就有應對之法。

  “公有言但說無妨。”李庭芝站起身來,直接坐到了汪立信的床邊,這樣子隔得稍近些,老人說起話來也能省點力,被角上散布著點點血跡,李庭芝毫不在意地伸手將被角捻緊,目光已經對了上去。

  “還記得先帝曾說過‘兩淮之地唯李祥甫一人可擔之’,大江乃是我朝的命脈所在,俗語云:守江必守淮,也唯有你能不待詔而來援,若是換成了夏貴,今日這建康城還保不保得住,就難說了。”汪立信搖搖頭,停頓了一會兒,才接著說道。

  “如今韃子已得到大半個荊湖西路,不需要再強攻重兵云集的淮揚,最好的進軍方向就是如這次一般順江而下,拿下了建康,臨安就再無屏障了。因此,若是讓你任沿江制置使、行宮留后、掛使相銜,祥甫可愿意嗎?”

  聽了汪立信的話,李庭芝不僅愕然,若說品級,與他現在擔任的兩淮制置大使相差無幾,可建康是留都,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因此這么任命算得上是升遷。只是夏貴呢,李庭芝目視著他,帶著一絲疑問。

  “夏貴么,仍是接你的兩淮制置使,只不過如你現在這般,調往淮東知揚州,老夫想以這建康之功,舉薦劉子青任淮西制置使、知廬州。”汪立信輕輕地說出他的打算,李庭芝這才恍然,原來還是為了那個小子著想。

  李庭芝將目光轉到了那份遺表上,如果他所料不錯,汪立信應該是在這上面寫的舉薦之語,一般來說,只要不是過份的要求,朝廷都不會拒絕,更何況,劉禹的戰功是實打實地,敘功的排序很靠前,升遷也是應有之義。

  “夏貴未必會遵行哪,弄不好還會有一番首尾。”李庭芝搖搖頭,他對付這種桀驁不馴的下屬沒有太好的辦法,當年的范虎是一個,現在的夏貴也是一個,甚至到了委屈求全的地步。

  “此人老夫素知,墻頭草而已,老得糊涂了。若是韃子打下了建康,他可能尊號令,但現在是朝廷勝了,他又沒有膽子降敵,更不可能起兵反叛,最多不過是拖延一番,這種事情交給劉子青去頭疼吧,料得他會有辦法的。”

  這是陽謀,汪立信在遺表舉薦非親非故又有大功之人,朝廷若是允了,就只有讓夏貴另調他處,為了安撫他還得是高升,于是正好李庭芝這個位子合適,而李庭芝此時自請出鎮建康,便是順理成章之事,老人的用心良苦啊。

  有了坐鎮建康府的李庭芝加上夾江而望的劉禹,兩人合力鎖住大江,便可保住這大宋一時無虞,至于以后,汪立信嘆了口氣,想不到那么長遠了,自己能在這個時候離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若是祥甫沒有異議,老夫這遺表明日就可發出了,只是這么阻了你的前程,還望祥甫莫要怪罪才好。”汪立信的口氣很輕,倒底有些算計的味道在里面,他不希望讓人產生芥蒂。

  “公說得哪里話,做慣了邊帥,真要回朝去與那些大頭巾撕扯,某想想就覺得無趣,這般最好了。夏貴那廝已經八十許了,再過兩年說不定自己就熬不住了,某不信老天這么不長眼,會讓這蠢人長命百歲。”說到這里,兩人視線相對,都笑了起來。

  制司衙門的后院站了不少人,劉禹愣愣地看著那道門簾,他沒想到,自己千算萬算,居然把這么當務之急的大事都給忘記了。此時,一本商務出版社印制的《宋史》就在他懷揣著,上面的列傳清楚地記載著汪立信就是這個月亡故的,打了勝仗又有什么用,疾病并不會因此而稍減一分。

  到了這一刻,他終于明白早先李庭芝那番話的意思了,失去了汪立信這個居調和的關鍵人選,他劉禹何德何能去指揮這么大的戰事,硬要開展那個計劃,最后很可能功虧一簣將目前的戰果全都葬送掉。想到這里,劉禹之前的那些個不滿早就不知道飛到哪里,現在涌上心頭的只有無盡的遺憾。

  小蘿莉的低泣聲隱隱傳來,身材高大的金明立在庭,和他一樣目光發直,一臉地哀傷,院隨侍的那些親兵也都低下了頭,空氣帶著一股深深的悲戚,仿佛會感染似的,讓人覺得十分壓抑。

  過了一會兒,汪麟從房出來,臉上的淚痕清晰可見,迎著眾人關切的目光,他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便和眾人一道,站立在庭院。緊接著進去的李庭芝呆了很久,出來之后,便將金明兄妹給叫了進去,一路從劉禹身邊走過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地嘆了口氣。

  金明和雉奴出來的時候,兩人都已經悲不自勝,小蘿莉更是哭成了淚人,金明扶著她走到劉禹身前,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讓他進去,劉禹收斂心神,舉步上前,一把挑開了簾子,便跨進房。

  桌上的牛油蠟燭燒了許久已經有些昏暗,劉禹幾個大步走到床前,看著老人那張削瘦的臉,不知道要如何開口。汪立信同樣就著燭光打量著這個年青人,兩人就這么舉目對視,房間安靜了下來,只有燭花的輕爆聲隱約可聞。

  “子青,聽老夫一句,雉姐兒,并非你的良配。”忽然,劉禹的耳傳來一個有些突兀的聲音,待聽清了那意思,頓時就呆在了那里,他怎么也沒想到,老人開口的第一句話,居然說的是這個。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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