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江水寨原本是制司下屬的橫江水軍駐地,除了供水軍駐泊的營寨,岸邊還有修葺船只的作坊等設施。而這些東西在圍城之前幾乎都被搬進了城中,搬不走的也都就地毀棄,因此水寨一旁的岸邊,只余了幾幢空蕩蕩房子。
水軍萬戶張榮實此刻就站在一間空房的外面,他身上只穿了件中衣,由于離得很遠,這里聽不到城里的騷擾聲,他本來睡得很熟了,結果傳來的爆炸聲逐漸變大,硬生生地被吵醒轉來。
那里是碼頭的方向,城外的大營應該是出事了,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自己的水軍大寨,黑乎乎地沒什么動靜。寨外的江面上紅光閃爍,他知道那是幾只巡夜的小船在來回穿梭,大江對岸的方向上也沒有燈光的跡象,平靜的背后總讓人感到莫名的不踏實。
可能是北方漢子的天性使然吧,干了這么久的水軍,張榮實仍然更喜歡睡在岸上,盡管這間臨時改出來的小屋遠沒有他那座船上的樓間舒服。可現在,他知道自己睡不成了,因為一陣蹄聲響了起來,這是他派去大營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了。
“大營那邊有宋人出城偷襲,大帥命我等不必驚慌,各自守好本寨,水軍亦然。”來人跪倒在地,向他轉達了大帥伯顏的話語。
聽完后張榮實松了口氣,轉而向來人詢問起大營的具體情況,此人也只是看了個大概,只知道前營確實是崩潰了,宋人已經出城追殺,不過大帥已經有所對策,應該不會讓宋人有機可趁才是。
前營?張榮實知道他們的統帥是史格,那是一個截江大戰裹傷不退的硬漢,怎么就被打得全營崩潰了。那么這沖天的爆炸與火光又是從何而來?來人卻也說不清楚,他揮手讓人退下,恰在此時,又是一陣整齊的爆炸聲傳來,差不多就在碼頭附近,燃起的亮光照透了天際,只怕江那邊都能看得到。
黑沉沉的大江已經與大地融成了一體,乍一看上去根本不知道界限在哪里,其實在爆炸漸起的時候,蘇劉義就已經帶著幾十條快船出了營。他在一艘稍大點的蒙沖上,船上除了八個漿手還有一伙弓弩和幾個水鬼,他蹲在船頭緊盯著遠處的敵軍水寨,保持這個姿勢快半個時辰了。
怕被巡船覺察,他不敢靠得太近,劃漿的也放到了最低,只是保持住不讓船被江水沖走,周圍除了水流就只有手腕上傳來的“嘀嗒”之聲,這塊叫做“系晷”的事物整個淮軍中除了李大帥就只有他有,蘇劉義再次抬起手瞅了一眼上面的刻度,轉頭看向江岸碼頭的方向。
駛近江心,明顯地能感覺到爆炸聲越來越清晰,火光的影子時不時地出現在天空中,蘇劉義的腦海中出現城中的友軍奮勇殺敵的情景,戰斗的熱血沸騰起來,讓他不禁扶著船舷弓起了身,順便活動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腳部。
“再靠近些!”蘇劉義輕聲吩咐下去,不一會兒,兩邊的木漿劃動,船身無聲地向著對岸水寨處滑了過去,遠處的紅光慢慢變得大了些。蘇劉義在心里估計著距離,直到敵軍巡船上的軍士身影都可看清時,才出聲阻止了船身的進一步向前。
“你們先下去,游近了方可一齊動手,盡量不要弄出聲,弄到船后,別讓那燈熄掉,你們換上他們的服飾,明白了嗎?”蘇劉義指著兩只移動得很慢的巡船說道,這并非計劃中的行動,而是他的靈機一動,一旦有誤,就只有馬上強行沖寨了。
盡管有風險,蘇劉義還是決定這么做,敵人的水寨外唯有這兩只巡船還在動彈,而且速度極慢,他估計船上的軍士并沒有多少精神在四下觀察。蒙沖上的六個水鬼換上只露出眼睛的皮靠,口中含了把短刃,一個接一個地從舷邊滑了下去。
蘇劉義有些緊張地盯著他們的動作,這幾個都是軍中水性最好的,他們在江中的劃水動作十分隱蔽,幾乎沒有聲音,也沒有引起水花啥的,待到快要接近敵船了,六人一齊低頭潛入了水中,江面上再也看不出什么。
沒有讓他過多等待,不一會兒,六個人分成兩組分別從兩邊攀上了敵船,幾乎是同一時間,一齊撐著船舷跳了上去。隨著幾聲低呼和不大的“撲通”落水聲傳來,蘇劉義便知道他們得了手,按照約定的信號,巡船上的燈左右搖晃了幾下,兩條船都停了下來。
“傳令下去,火船當先,其余的各船跟著某,準備沖進去。”一擊得手,蘇劉義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攻擊的指令,一旦火起,不管對岸有何動作,李庭芝都將隨即命人渡江,直接攻擊燕子磯下的碼頭。
指令被傳了下去,滿載著草木火油的火船一艘艘駛了出去,這種船前面有鐵尖,只須兩人操作,后面還拖著一只空艇,為的是供人逃生之用。余下的幾只蒙沖則以蘇劉義為首跟在了后面,正在此時,碼頭方向傳來了巨大的爆炸聲,火光映紅了半邊夜空。
“現在,傳本帥號令,全軍出發!”爆炸聲悶雷一般地傳來,紅光清晰可見,站于江邊大營外的李庭芝立刻明白了這就是通話時所說的信號,周圍的苗再成,許文德等將領聞言齊齊抱拳稱是,按照確定的布置走向自己的隊伍,首批渡江淮兵的已經上了船,在數百艘戰船的前導下,開始向對岸進發。
盡管由于天黑看不真切,千帆競渡的龐大場面還是讓李庭芝感到心潮起伏,當年沒能救下襄陽城的遺憾絕不會在這里重演了,他手握劍柄,大步走向自己的座船,親兵們舉著大旗跟了上去。
“不好,寨中起火了!”用不著親兵那略顯夸張的呼叫,張榮實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水寨中突然燃起了幾十處大火,而燒得最猛烈的那艘,正是自己的座舟,水軍中最大的一艘樓船。
一時間,張榮實的呼吸都快要停頓,這絕非是事故所致,宋人前來偷營了!他的眼前浮現出那個早先與自己對戰的將領模樣,愣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遠處的寨子外面,兩艘巡船仍在來回穿梭,他們是瞎子么?他氣得恨不得將這些船上的人斬成兩段。
親兵們還在大叫著“救火”,張榮實只覺得頭腦中嗡嗡作響,一陣目眩,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口中喃喃地說著什么詞。一個親兵扶住他,側身彎下腰仔細一聽,卻是兩個字“完了!”
由于水寨中船船相連,火勢被江風一吹,蔓延得很快,沒過多久,江岸邊上已經無法熱得無法站人,打水救火更是無從談起。岸上的人看著這沖天的火光,和慘叫著跳入江中的船上軍士,都知道水軍的大勢已去。
此刻,伯顏立于三層甲板的女墻之后,正在望著大營那邊愈來愈往這邊而來的爆炸火光。自己傳下的指令居然絲毫沒有奏效,大營中的潰敗仍在繼續,不知不覺間有了一絲憂慮,面色也漸漸凝重起來。
過了這么久,傳回來的消息只證實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這些爆炸之物確實是從城中打出來的。伯顏已經不再關心宋人是如何做到的,他只擔心如此下去,要退到何處才能逃脫爆炸的威脅。
天色仍然漆黑一片,距離拂曉還有不少時間,黑夜已經成為他最大的敵人,在這種狀況下,賴以致勝的騎兵能發揮的作用不大,自己的對手,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手中的武器,讓自己難以還手。
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樓船近處的江面上掀起一股浪花,這是石彈落水的效果。伯顏疑惑地望向遠方,城中倒底是什么兵器,能打得這么遠,敵人有此利器在手,還能圍攻下去么?
“大帥!看,是大江,大江那邊。”背后響起的呼叫聲讓伯顏猛地轉過頭來,看到的情景讓他不由得呆住了,原本毫無動靜的江面上突然出現大片的黑影,就著船上的燈光,港口內的情形漸漸顯現出來。
一艘不遜于自己座舟的高大樓船沖進了港口,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不但利用拍竿攻擊著港口的船支,船上的投石器也在發射石彈,已經有好幾艘民船被擊得四分五裂沉入水中,石彈的方向也對準了自己的這艘大船。
“水軍呢!張榮實何在。”伯顏須發皆張,怒不可遏,陸上的亂局還沒有解開,水上又發生這種事,他都開始懷疑自己帶的還是不是幾個月前的那支戰無不勝的大軍,可是看到親軍們同樣吃驚的表情,伯顏順著一看,臉上終于變了顏色。
遠處的水軍大寨火光沖天,其勢甚至比城外被爆炸過后的樣子還要大。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他心知已經無法挽回,這么久以來,“戰敗”這兩個字首次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中,那感覺有些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