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席卷著大雪,遮天蔽日,如同沙塵暴一般,雪花如砂礫,打得臉頰生疼,過得十幾步便見不得人影,根本就無法前行。
李秘終于明白為何苦寒之地的異族要向往溫暖如春的南方世界了,更明白為何北方部落一定會生出覬覦南方的心了。
這等樣的寒冷天氣,在東北地區叫做大煙兒炮,就是風雪暴,冬天肆虐人間,根本就待不住。
也虧得李秘等人及時趕到了寬奠堡,否則還真是熬不過這場大煙兒炮。
寬甸六堡又喚為六奠,乃是李成梁在萬歷元年建筑的,不少人稱之為大明的“八百里新疆”,每一個堡城守護和經管一段遼東長城,堪堪能夠扼守住女真往南拓展的出口。
六堡之中,寬奠堡、長奠堡、永奠堡和新奠堡都是萬歷元年修筑的,而大奠堡則是萬歷三年才修筑。
當然了,每個堡城的規模也不同,比如最后一個蘇奠堡是萬歷四年才開始修筑,但卻與萬歷元年就開始修筑的長奠和永奠同時完工。
李成梁修筑六堡的功績是無可置疑的,因為這地方實在太要緊,無論是大明這邊,還是女真,都深刻認識到這一點。
針對寬甸六堡所引起的戰爭,這些年來也是從未間斷過,甚至于大明和女真部族的絕大部分沖突,都繞不開寬甸六堡。
比如萬歷八年的時候,李成梁討伐建州女真,當時女真首領王兀堂便是在永奠堡,輸給了李成梁,只能退守老巢,結果讓李成梁斬殺近乎八百人,俘虜近乎二百人,戰馬近乎四百匹,盔甲器械更是不可勝數,而明軍不過死傷一百九十多人。
也正是那一年,不服輸的王兀堂卷土重來,率兵復仇,領著一千多的騎兵進攻寬甸,非但大敗,還被追殺到葛綠寨,最后連這座山寨也給丟了。
這幾十年來,圍繞寬甸六堡而發生的沖突和戰斗,已經數不過來,也足見此地的要塞作用和價值。
六堡之中最熱鬧的自然是寬奠堡,李秘等人此行便是落腳于寬奠堡之中,躲避大煙兒炮。
這堡城周長約莫七八里,城高卻足足近一丈,也就是差不多八九米的高度!
這堡城是北寬南窄,就好像捕魚的地籠,魚兒從寬口處進來,涌進窄口里吃餌,想退回去卻是不成了。
不過他們想進入這個口子也不容易,城北依山而無門,想要進攻寬甸,要么翻山越嶺,要么繞道而行,有了這樣的天然屏障,寬奠堡也就易守難攻了。
寬奠堡修筑完成之后,李成梁便讓險山堡的駐軍轉移到這里來把守,并開為瓦市,周邊部族的人全都過來這里做買賣。
東北地區雖然氣候寒冷,可并不貧瘠,雖然農耕落后,但各種山貨野味皮毛等等,那是非常有名的,況且大明屯軍之后,開墾了大量的荒地,這黑土地簡直就是流著牛奶和蜂蜜的美地,墾荒的軍民們很快就獲得了大豐收,各種農產品也開始在各個邊境市場流通起來。
雖然城墻高達八九米,阻擋了絕大部分的風雪,但大雪仍舊還是將堡城中心的鐘鼓樓給蓋了個嚴嚴實實。
抬頭看去,依稀能夠見得雪白天柱一般的鐘鼓樓上,頂端卻是一個黑洞。
那是守軍在清理積雪,因為鐘鼓樓是整個寬奠堡最要緊的示警裝置,當然了,平時也負責報時和召集之類的,無論如何,這座鐘鼓樓,仿佛孤獨的宣示者,用自己的鐘鼓之聲,告訴世人,這里仍舊存在文明,而非只有殺戮。
城中逗留了大量的軍民,有來這里做買賣的,也有被大煙兒炮耽擱了行程,進堡躲避風雪的,牲口便跪在獸欄里,相互依靠著取暖,人則躲在酒館里,吃肉喝酒。
東北民風開放且彪悍,一言不合則大打出手,打得頭破血流,卻又能一醉泯恩仇,沒有甚么事情是一碗烈酒一個拳頭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便再來一輪。
李秘雖然不嗜酒,但兜兜轉轉這些年,也喝過不少珍釀,只是在這寒冷的大風雪天氣,沒甚么比一碗嗆人燒喉的烈酒,來得更爽快。
大斑鬼鯧的弟兄們沒法子扎營,因為風雪實在太大,所以他們入住到駐軍的營房里頭,畢竟李秘有李成梁的公文和手書,李成梁對于六堡而言,那簡直就是爸爸。
能把守這種地方,沒三兩把刷子是不成的,守將必然是個有本事的,但李秘名聲實在太大,無論是銀修羅還是武功伯爵,隨便拿一個出來都能唬人,更何況李秘還建立了內廠!
邊將們若是孤家寡人,或許不會忌憚這許多,但他們在家鄉還有親人,朝中還有宗族弟兄為官,又想著能夠離開這個鬼地方,回到溫暖的南方,對于李秘這種級別的爵爺,便也就不敢得罪了。
只不過這守將到底是出乎李秘的意料,因為此人看起來實在太過文弱,以李秘的內功修為,只消一眼便看得出來,此人確實是文官出身,半點武藝也沒有的。
“好久不見了…”守將如此說著,不過并非對李秘,而是對李如梅。
李如梅皺著眉頭,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并未接過話頭,那守將也不好再說甚么,苦笑著搖了搖頭,朝李秘道:“爵爺稍坐,卑職出去讓人準備宴席。”
李秘點了點頭,他便走了出去,姿態放得是非常的低。
“你認得此人?”李秘朝李如梅問道,后者輕哼一聲道:“何止認識…”
也不等李秘再問,李如梅便道出了這守將的身世家底來。
“此人名喚楊展,字風揚,進士出身,早年做過南昌和蠡縣的知縣,而后入了朝中當御史,彈劾了不少人,得以調任大理評事。”
李秘可是當過大理寺副署正的,自然知道大理評事是如何一個官職,雒于仁可不就是大理評事么,通常能做這個官的,哪個不是脖頸比腦袋還硬的?
“這楊展是個敢直言的,沒多久就遷了山東參議,防守遼海,別看他是書生,膽子卻大,與大帥董一元突襲蒙古炒花部的營帳,大勝而歸,因功升了副使,因著是文官,又有治理的本事,還開墾了一百多頃荒地,每年儲藏糧食一萬八千多石,確實是個能人。”
李秘也沒想到,這么個人物,竟然只是被派發到了寬奠堡來當守將,這豈非屈才?
只怕這里頭還有甚么故事。
“你又是如何認識他的?”李秘見李如梅如此清楚細節,也難免要問一句。
李如梅也不隱瞞:“因為他和大帥董一元夜襲蒙古炒花部,是我帶的路,那一夜的風雪便如今日這么大,我是忘不了的…”
李秘固知李如梅是個猛將,雖然如此輕描淡寫,但李如梅當時只怕也是身先士卒,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后來呢?這楊展這般大才,怎地淪落到這里來了?”
聽得李秘的疑問,李如梅也沉默了良久,最終還是選擇全盤托出。
“楊展接連立功,得了參政的權柄,其實也參加了朝鮮那場仗,當時你在倭奴軍中,也是不了解情況。”
“當時我大明軍分成了三部分,我領的本是左軍,攻打蔚山,倭奴兵敗,退走島山,在城外修了三道柵欄來抵御。”
“因為要去救你,所以我領著趙廣陵熊廷弼這些人,當了先鋒,而攻打島山的任務,就交給了游擊將軍陳寅。”
聽得李如梅說起往事,李秘也是心中感慨,當時李如梅帶著弟兄們去救李秘,他也是永世不忘的,也正是那一戰,造就了李秘銀修羅之名,更讓李如梅接連射殺倭將而聲名鵲起。
“早先在遼東的時候,楊展與我交情其實很深,畢竟大家一起生死并肩,做過大事,他是個進士出身,與一般軍漢不同,與我也談得來…”
“只是誰都沒想到,他見得陳寅要攻下島山,擔心陳寅會把我的功勞全都搶走,眼看著第三道柵欄要攻陷之時,他卻鳴金收兵了…”
“甚么?”李秘也沒想到,楊展竟然還為了功勞而做出不顧大局的事情來!
“島山城其實易守難攻,倭奴軍天天放炮,子彈都是用忍者毒藥熬煮過的,錯過了那次機會之后,陳寅久攻不下,我軍也是傷亡慘重,直到我回去,才攻下了島山…”
“楊展是記掛當年之恩,若沒有我帶路,他和董一元是沒辦法攻破炒花部的,沒有那一戰,就不會有他的成就,所以他也想報恩,只是方式法子卻用得不對頭罷了。”
“就因為島山一役,秋后算賬之后,楊展就被剝了官職,后來還是我念他的好意,讓父親給他說了幾句好話,才免了罷黜,發到寬甸來當守將。”
“他是個不錯的官,打仗雖然不行,但寬甸六堡在他手里,才有這般的生機,對于做生意和經營地方,沒人比他更在行。”
李如梅說到這些,竟然笑了起來。
“在朝鮮的時候,咱們的軍糧出現了短缺,不得不讓朝鮮那邊提供,可朝鮮王卻以國家破敗為由,扣扣索索,沒人愿意出糧。”
“當時楊展就向我大哥建言,說是與朝鮮王商量,允許朝鮮官名捐贈糧食,換取官職或者贖罪,如果是鄉吏奴丁,只要捐獻糧食,就能免除勞役。”
“當時的朝鮮都被打爛了,當官沒太大價值,與勞役沒兩樣,但很多人都希望能夠當官,畢竟有特權,而戰爭時期的勞役,簡直要命,所以不管是上面的官員,還是下面的勞役,都積極捐糧。”
“好笑的是,捐糧之后,楊展確實給了他們官職,但都是一些茍且的差事,芝麻谷子一般大,朝鮮人罵他不守信用,戰后還給朝廷上書彈了楊展…”
“不過軍中兄弟都念他這個情,咱們畢竟是給朝鮮人打仗,他們連糧食都不出,楊展雖然法子不光彩,但拿到了糧食,其實還是挺解氣的…”
這些都是李秘無法親身經歷的朝鮮戰場上的細節,聽李如梅一五一十說出來,倒也有趣,難免感慨道:“沒想到還有這等內情…”
李如梅苦笑著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朝李秘道:“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
李秘心頭一緊,朝李如梅低聲問道:“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