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與朝臣的關系素來不好,蓋因其登基之后,便受到張居正的壓制,甚至很多人都認為,萬歷中興乃是張居正的功勞,而不是他這個皇帝的功績。
張居正也確實是個治世能臣,在內實施一條鞭法,賦役皆以銀繳,太倉粟可支十年,周寺積金,累四百余萬,軍事上任用戚繼光內剿倭寇,外鎮塞北,任用李成梁等鎮守東北,又平定西南叛亂,吏治上采用考成法來管理官員,朝令夕行,上下一體,極其高效。
張居正也是整個大明朝唯一一位生前就獲得太傅、太師頭銜的官員,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然而張居正最后還是遭到了萬歷的清算,死后的上柱國頭銜以及文忠的謚號,都被朱翊鈞裭奪,還被朱翊鈞抄了家,直到天啟年才得到了平反。
張居正是朱翊鈞的老師,當時對朱翊鈞確實是管制太多,以至于給朱翊鈞留下了難以治愈的心理陰影,他對朝臣自然也就沒甚么好感。
尤其是立儲之事,朝臣與朱翊鈞的關系更是惡化,朱翊鈞干脆也不上朝了,省得聽這些人啰嗦,所有關于立儲的奏折,全都留中不發,只要有人膽敢提起,要么貶官要么革職。
鬧到這個地步,也是兩邊不好受,今番七皇子百日宴,讓李秘這么一鬧,倒也融洽了不少。
然而只是到了翌日,眾人才知道,只要涉及皇子的事情,那都是沒得商量的,無論誰來插科打諢緩解緊張的氛圍,那都不濟事。
李秘在大理寺當官也不短了,其他都還好,就是這五更天起來上朝,如何都不適應,早知道還是讓萬歷不上朝的好,大家都樂得輕松,畢竟早上三五點起來點卯,精神都衰弱了。
而今日早朝,也讓人驚愕不已,李秘更是哭笑不得。
兵部尚書石星出班請奏道:“備倭之事已然妥當,萬事周詳,朝鮮方面也勢若累卵,臣等懇請圣上御駕親征,威伏四海,聲震八荒!”
這也是舊事重提,文官們趕忙出來制止,果然又是爭吵起來。
不過李秘卻很清楚,石星是個愛惜羽毛的人,雖然是兵部尚書,但卻沒有太多的戾氣,反而溫和,說白了就是性格懦弱。
他萬萬不敢插手皇子們的事情,也斷然不可能向朱翊鈞提請,讓朱常洛代替天子御駕親征,所以才拋出了這個話頭來。
之所以再次挑起這個問題,無非就是為了給李秘制造一個機會,李秘自然也是省得,所以當文武群臣吵得不可開交,朱翊鈞滿臉慍怒,眼看著要不歡而散之時,李秘便站了出來,朝朱翊鈞道。
“臣倒是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眾人見得李秘出班,也暫時停下了爭吵,畢竟文武官員之中,都有力挺李秘的人,尤其是文官里頭還有沈鯉這樣的大佬。
朱翊鈞見得李秘發聲,也面色稍霽,抬手示意李秘說話,李秘便小心翼翼地諫言道。
“圣上乃萬金之驅,不可親冒箭矢,但前線將士又不可不提振,臣以為,圣上不如派一名宗子,代圣上親征,如此便兩全了…”
李秘也不敢直接提皇子,更不能指名道姓讓朱常洛出征,只是提出讓宗室子弟來代勞。
但很顯然,宗室子弟的分量遠遠不夠,能夠代替皇帝御駕親征的,只能是皇子,而皇子之中,只有朱常洛年紀大一些,其他都是些小毛孩子,哪堪重任!
李秘這么一提,文官們可就來勁了,他們雖然反對皇帝御駕親征,可若是朱常洛出征,那可是大大的好事!
朱翊鈞若是同意讓朱常洛出征,便相當于間接承認了朱常洛的地位,這可是他們長久以來苦苦追求的目標!
今次抗倭援朝已經做足了準備,又有毀天滅地的新型火器,也不虞有失,再者,朱常洛出征也不可能到前線去,最多是坐鎮后方,振奮軍心士氣罷了,沒甚么實質性的危險。
所以李秘此言一出,文官們便爭相附和,兵部尚書石星等一干武將們,也都附議,文武兩班竟是少有地取得了一致!
然而朱翊鈞卻是臉色陰郁,微瞇著眼,盯著李秘,而后陰惻惻地問道。
“李秘,你是想說,讓朕點選皇子代父出征吧?”
朱翊鈞如此一說,眾臣子也是噤若寒蟬,知道重頭戲終究還是要來了!
事到如今,都已經說到嘴邊了,李秘也就硬著頭皮點頭道:“是,臣便是這個意思…微臣覺得大皇子…”
李秘這還沒說完,朱翊鈞已經猛拍御案,朝李秘罵道:“李秘你好大的膽子!這件事也是你能隨口插嘴的么!給我滾出去!”
李秘也沒想到朱翊鈞翻臉比翻書還快,這話都沒說完,朱翊鈞已經雷霆震怒!
“來人!給朕把這妄語賊叉了出去!今日便革去他的官職,不準踏入皇城半步!”
眾人也是驚愕,沈鯉等一眾文官趕忙出來求情,畢竟李秘是站在他們這邊的,都是支持朱常洛,他們若不支持李秘,往后還有誰敢提這個話!
然而朱翊鈞心意已決,田義當即讓錦衣衛把李秘的官服給剝下來,叉著李秘丟出了皇城!
李秘只穿著貼身內衫,孤零零站在正陽門外,也是搖頭苦笑,也虧得張黃庭昨日里跟他一起演戲,正在外頭等著他散朝,此時趕忙過來,與他一并回到了大理寺的住處。
湯顯祖和沈璟正在李秘這里等消息,見得李秘官服都被扒了,也是一陣陣嘆息。
到了午后,估摸著也是提前散了朝,沈鯉等一干官員,紛紛來到大理寺撫慰李秘,不少人都對李秘的敢言而表示了欽佩。
便是一直看李秘不爽的雒于仁,此時也過來看望李秘,其他人也是義憤填膺,倒是雒于仁有些平淡,朝李秘道:“李大人也不用另找住處,在大理寺住著便是了。”
李秘也是苦笑,心說這家伙也果真是務實,別的也不管,先考慮的竟是李秘還能不能在大理寺住公房。
不過雒于仁接下來的話,可就讓人有些好笑又可敬了。
“明日本官便到宮城去叩陛死諫,李大人做不成的事,本官便是被圣上打死在宮門前,也一定幫李大人做成了去!”
沈鯉等人也知道,這雒于仁罵皇帝也不是一次兩次,不過今番圣上還在氣頭上,他若真去叩陛泣血,只怕真要吃廷杖了!
李秘見得眾人如此關心,也是心頭溫暖,無論他們是真心還是假意,在李秘被皇帝罷黜之后,還能來看一看李秘,便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李秘知道雒于仁是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性子,生怕朱翊鈞氣頭上真要打死這牛脾氣文官,便朝雒于仁道。
“雒大人還是過段時間再去死諫吧,圣上正在氣頭上,哪里聽得進半點言語…”
沈鯉也在一旁勸說,雒于仁這才斷了馬上出去訂做棺材的念頭。
李秘心里也有些郁悶,在他看來,朱翊鈞不至于如此忌諱這個話題,可國本之爭到底是持續了十五年,足見朱翊鈞確實是不喜歡朱常洛。
可無論如何,朱常洛到底也是自家骨肉,又怎么可能當成仇敵一般來看待?
所以李秘認為,到了后半段,即便是朱翊鈞自己,對朱常洛其實都已經沒甚么惡感反感了,只是與朝臣們僵持太久,爭斗太長,放不下皇帝的身段罷了。
與其說他不喜歡朱常洛,倒不如說是想跟這些大臣對著干罷了。
念及此處,李秘也就安心下來,將沈鯉等人送走之后,也就打算好好歇息一段,或許朱翊鈞遲早能夠想通這個問題也是不定的。
然而此時,宮里頭又來人了,今番卻是李太后派人過來,想召見李秘、張黃庭和沈璟湯顯祖幾個。
李秘想了想,便讓張黃庭幾個入宮,他卻是不敢再去觸霉頭,萬一朱翊鈞認為自己到老太后面前訴苦,就更是得罪朱翊鈞了。
張黃庭幾個也不能不去,畢竟是太后的懿旨,也就離了李秘,進宮見老太太去了。
李秘一個人也是閑著,正打算好好睡一下,外頭卻又響起敲門聲來,李秘也是煩躁,開門一看,整個人卻都已經呆住了!
因為李秘是如何都想不到,門外來客竟然會是王恭妃和朱常洛母子!
這兩位想要出宮可不容易啊!
驚詫之余,李秘見得二人身后竟然跟著一個佝僂老者,面目陌生,眸光陰鷙,難免有些警惕。
王恭妃領著兒子進了門,那老者便把房門關了起來,李秘朝王恭妃道:“娘娘有事,讓人通報一聲便好,怎地自己出來,若讓人見著,可不太妙…”
王恭妃卻搖了搖頭,朝李秘道:“朝堂上的事情,妾身已經知曉,李大人為我母子做到這等地步,我母子二人連出宮道謝都做不到,往后還如何存活下去…”
如此說著,恭妃就領著朱常洛給李秘行禮,李秘也不敢扶恭妃,只是將朱常洛給拎了起來。
“娘娘切不可如此,臣豈敢領受…”
王恭妃這才起身來,朝李秘道:“事已至此,無論如何,李大人都是我母子倆的恩人,眼下大人已經這般,妾身也是心中虧欠,這才讓沈指揮將我母子偷帶出宮走一回…”
“這位是沈指揮?”李秘朝那老者看了一眼,而后拱手為禮。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李秘一眼,而后朝李秘道:“嗯,不愧是史世用看重的年輕人,英氣不凡啊…”
李秘聽得此言,也是詫異:“您與史大人…”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老夫賤名沈秉懿,早先與史大人一并,由兵部尚書石星大人,推薦給福建軍門許豫,打算混入商船,潛入倭國為間,不過許軍門嫌我年紀大了,不堪用,便只留下了史世用指揮…”
李秘其實早就聽史世用說過,這大明朝最厲害的名色指揮有兩個,一個是他史世用,而另一個卻如何都不肯說,難道就是這老者沈秉懿?
若果真是名色指揮,必然是朱翊鈞的心腹,他又如何可能如此明目張膽地站在王恭妃和朱常洛這一邊?
還是說他還有別的身份,亦或者朱翊鈞對王恭妃母子還有其他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