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站在祖宅門外的巷子里,看了看兩邊的隔壁宅子。
小陌心中了然,問道:“公子,本命瓷碎片就藏在附近?”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就是不知道在左手邊還是右手邊的宅子里邊。”
藏得不錯,真可謂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了。
洪州邊境,那支隊伍在一處驛站停下,因為是官員,有“公務在身”,驛站那邊自有安排,按照規矩走就是了,按部就班,井井有條,十幾號官吏有條不紊下榻于這座草澤驛。若是官場熟人入住,想要睡得好,驛站的官舍客房都是有講究的,得按官職下榻,從上往下輪著來,如果人滿了,想要插隊之類的,肯定還是不成。不過想要吃得好,倒是沒問題,比如驛丞可以自掏腰包,請廚子開小灶,做出一頓豐盛酒宴,這種事,不算違例。國之善法,不在一味嚴苛,必然合乎情理,一向是國師崔瀺反復強調的。
進了官舍屋內,皇帝宋和伸手抹過桌面,抬起手,并無灰塵,再去窗臺那邊,輕輕一抹,還是潔凈無塵,笑道:“以前關老爺子當面質疑先生,說國師你大事管得好,這是本事,但是那些小事管得太多太細,就不妥了,信不過六部衙署?”
宋和拇指和食指輕輕搓動,“事實證明,當年先生那些反復推敲、一直作細微調整的‘小事’,先生管得很好,久久見功,越往后推移,越有后勁。”
繡虎崔瀺,除了大驪國師,其實還是宋和的授業恩師,在某種程度上,吳鳶跟皇帝陛下算是文脈相同的師兄弟。
只不過他們這一脈的同門,與文圣一脈并無關系就是了。
余勉壓低嗓音,好奇問道:“陛下,你還沒說,當年國師是怎么回答關老爺子的?”
宋和微笑道:“記得先生當時只是回答一句,‘我信得過你們的用心和初衷,信不過你們的手段和韌性’,就是這么一句,把咱們關老爺子噎得不行。”
驛站馬廄旁,老車夫看著那個坐在欄桿上邊的年輕道士。
老人倍感無力,剛要開口言語,頭戴蓮花冠的道士便做了個手指抹嘴的手勢,示意對方別說話。
陸沉雙手撐在欄桿上,笑道:“放一百個一千個心,貧道可不是找你敘舊的,找別人。”
老人猶豫了一下,有了個猜測。
陸沉立即伸出大拇指,再拱手搖晃起來,“前輩不愧是雷部斬勘司的頭把交椅,晚輩佩服佩服。”
老人笑道:“陸掌教帶走她是最好,就當是給那個姓陳的找點樂子,將來兩個同鄉人,在異鄉重逢,仇家見面,分外眼紅,就有趣了。”
陸沉在驪珠洞天擺算命攤十余年,相互間都不陌生。
可憐陸尾,還是個陰陽家的仙人境,處心積慮,算來算去,結果連自家老祖宗近在咫尺都算不到。
陸沉埋怨道:“說好了不聊天的,前輩怎么回事。”
老人爽朗笑道:“陸掌教是個頂好說話的人,不會計較這些。”
陸沉眼神幽怨道:“所以你們一個個就可勁兒欺負好說話的人,對吧。”
老人搖搖頭,“小鎮十年,山上練氣士的彈指一揮間,我跟陸掌教可算好聚好散。她來了,不耽誤陸掌教你們敘舊。”
老人離開此地。
一對父女,牽馬而來。
陸沉挪了挪屁股,落在地上,與那對父女使勁招手,殷勤喊道:“這里這里。”
當然施展了些許障眼法,讓自己瞧著不那么年輕,用阿良的說法,就是更有成熟男人的滄桑味道了!
朱河覺得那個滿臉笑意的“中年道士”,瞧著有點眼熟。
道士趕忙比劃了幾下,最后作出搖晃簽筒的手勢,笑道:“記起來了么?我啊,在槐黃縣城那條主街路邊擺攤的那個。”
朱河滿臉驚喜,笑道:“陸道長?!”
朱鹿其實一眼認出對方,她只是依舊假裝不認得這個算命道士。
父女兩個,當年在小鎮先后都慕名前往攤子算命,只是各有不同,一個是想要知道自己女兒何時起運,一個是測算自己的姻緣。
陸沉笑道:“你是叫朱河對吧?朱兄,貧道有個朋友,托貧道問你個問題。”
朱河雖然有點犯迷糊,仍然爽朗笑道:“陸道長請說。”
陸沉微笑道:“他就是想知道一件事,當年離開小鎮的那趟游學路上,你到底是怎么讓陳平安覺得你是個高手的。我那朋友,說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困惑他很多年了。”
朱河一頭霧水。什么跟什么?自己怎么就是高手了,又跟這位陸道長的朋友,扯上了什么關系?
朱鹿臉色陰沉。
她雙臂環胸,下意識做出一種防御姿態,想要看看這個當年就讓她印象不佳的算命先生,今天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
在織造局內,朱河是名義上的二把手,僅次于李織造大人,朱河管著所官、總高手在內一大撥胥吏匠人,負責幫忙主官盯著大大小小的具體織造事務。如今的身份,有點類似當年家鄉窯務督造署的輔官林正誠,所以朱河其實已經屬于閑散的養老狀態。
女兒朱鹿卻是大不一樣,一州境內所有的錢糧、吏治和士子結社活動等等,都會秘密記錄在冊,她手底下管著的那撥人員,屬于名副其實的“吃皇糧”,卻不通過戶部,而織造局定時遞交給京城御書房的那道密折,幾乎都是出自她之手,織造官李寶箴只是負責潤筆而已。
陸沉背靠著欄桿,笑望向他們。
年近花甲的朱河,在金身境打熬體魄多年,有望躋身遠游境。朱鹿在今年剛剛成為六境武夫。
如果自己不出現,按照他們那個公子的安排和鋪路,或者說既定的依循人生軌跡,等到朱河成為遠游境宗師,就轉任地方武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當然如果只是依循朱河內心想法,朱河當然更愿意去南邊,在大驪以外的某個小國,開山立派,收取弟子傳授武學。至于朱鹿,會一步一步破境,然后有朝一日,她會老死在遠游境這一層武道高度,她會怨天尤人,一直郁郁不得志。
她的人生道路上,前方始終存在著兩個背影,一個是看似近在咫尺卻永遠求而不得的心上人,自家公子,李寶箴。
另外一個是遙不可及的青衫背影,是泥瓶巷的那個同齡人,仿佛永遠穿著一雙草鞋,肌膚黝黑,手持柴刀,永遠是當年的那個泥腿子。
朱鹿被那個道士瞧得瘆得慌,毛骨悚然。
陸沉笑問道:“朱姑娘,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朱鹿繃著臉色,搖搖頭。
陸沉微笑道:“這是青冥天下那邊的成語,流傳不廣,只在一個叫幽州逐鹿郡的地方,路人皆知。所以你沒聽說過,很奇怪。”
朱河聽得一團漿糊,陸道長是不是說錯話了?
所以,很奇怪?結尾不該是“不奇怪”才對嗎?
陸沉緩緩道:“論出身,起步早,其實你比起桃葉巷的長眉兒,龍泉劍宗已經是玉璞境劍修的謝靈,還有那個爺爺是小鎮開喜事鋪子、實則是天下定婚店共主蔡道煌的胡灃,比起很多很多的小鎮同輩人,都要好,好很多。所以朱鹿,你這么多年來,你一直埋怨自己時運不濟,怨天尤人,實則不然,大錯特錯。”
“因為某種程度上,你雖然出生于驪珠洞天,卻是一個極有來歷和背景的外鄉人,因為你甚至都不需要什么靠山,你的靠山,就是你的前世,就是你自己。”
“你甚至要比貧道更早進入小鎮,早早投胎到了福祿街李氏家族內,為的就是能夠有朝一日,水到渠成,再順水推舟,嗯,這個說法好,就是順水推舟了,為你家大公子,李希圣,護道一程。在這個過程里邊,你會不斷成長,登高極快,打個比方,馬苦玄、劉羨陽他們幾個,這些年破境有多快,你就只快不慢。”
陸沉豎起并攏雙指,“貧道可以發誓,要是有一句假話,就天打雷劈!”
遠處那個曾經坐鎮雷部斬勘司的老車夫,實在是拿這個白玉京三掌教沒轍。
其實在青冥天下那邊,有個流傳不廣的成語,叫做“朱陳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個比較生僻的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因為要論出身,今天陸沉確實沒有一句假話,哪怕在老車夫看來,朱鹿都是極好的“來頭”,甚至可以說在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只要撇開阮秀李柳、李希圣這一小撮人不去談,她就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確實要比桃葉巷謝靈、喜事鋪子的胡灃他們更好,因為朱鹿屬于半個驪珠洞天的“外鄉人”。
至于機緣,也是早早給了她的。
哪怕是陳平安,可能如今還不清楚,老車夫跟封姨,還有陸尾這些老古董,閑暇時聊得最多的幾個年輕人,朱鹿就是其中之一。
都在猜測她的來路,雖然云遮霧繞,但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如果來頭不大,豈會山水朦朧,讓他們都覺得霧里看花?
只是因為她出生在福祿街李氏,先有那個“桃代李僵”的李希圣,后有掌教陸沉進入驪珠洞天,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換個說法,就是誰都擔不起這份道門因果。
朱河神色復雜。
朱鹿咬緊牙關,牙齒咯吱作響,她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
“青冥天下的幽州,你們可以視為浩然天下這邊的一個洲,例如…”
道士跺了跺腳,“我們腳下的寶瓶洲,其實這個比方還不太準確。”
陸沉指了指北邊,“應該說是那個版圖更大的北俱蘆洲,因為幽州在青冥天下,屬于一等一的大州。”
“幽州地界,有兩個地方最負盛名。一個是地肺山的華陽宮,道士高孤,他如今是青冥天下的天下第八。”
“另外一個就是逐鹿郡的那座古戰場。”
“而你的前世,就是那邊的本土道官。而你的前身,做成的最大一件事,就是讓讓逐鹿郡變成戰場遺址,當時最后一個跟你交手的道官,就是這個被迫下山的高孤,要論咄咄逼人,你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朱河輕輕抓住朱鹿的胳膊,眼神示意她別怕。
朱鹿面無表情,直勾勾盯著那個道士,從牙縫里蹦出一個個字,“你,到,底,是,誰?!”
陸沉只是自顧自說道:“貧道再打個比方好了,曾經有一張賭桌,有些人,手上只帶著幾顆銅錢的賭資,有些人兜里有幾兩碎銀子,而你,是扛著一麻袋金錠銀錠的。”
“結果呢,嘩啦啦一下,押錯注,很快就賭完了,輸完了。”
“按照某條脈絡的發展下去,你會先認識李槐,經歷過一些事情了,再跟著李希圣一起游歷北俱蘆洲,你還會得到一把篆刻‘逐鹿’的匕首,而這只是你該得的眾多機緣之一。”
“仔細回想一下,你在年少時,離開福祿街,有沒有遇到一個虎頭虎腦、可能當時還穿著開襠褲的窮酸孩子?嗯,你后來也見著他了,結果還是不喜歡,怎么都喜歡不起來。”
“是了,你早些時候,肯定是跟在李寶箴身邊。”
“我猜測當年在李氏大宅內,你一定反復權衡,天人交戰,最后選擇了那位掌家夫人更偏心的二公子,而不是長公子。可能是因為李希圣的名字當中,沒有帶個‘寶’字。”
“因為這就是你的劫。”
“我們這輩子的很多學識,都是從上輩子所讀之書中來,當然了,書里書外都是書。所以我們這輩子讀的書,既是當下讀的,更是給下輩子讀的。”
“你在前世,就是因為這般聰明,實在是太聰明了,不斷累積,最終在某一刻,開花結果,導致你因小失大,才錯失了一樁本該理所當然的合道機緣,最后反而釀成大錯。還是白玉京大掌教幫你求情,再幫你找補和改錯,你才得以免去一死。故而你此生,是重頭再來,既可以將功補過,也可以…一如既往。”
“看看,你就是太聰明了,聰明得一點都不智慧,此刻心中又開始怨恨貧道為何不早些點撥你,為何袖手旁觀?”
“你要知道,等貧道去驪珠洞天擺攤的時候,你已經是多大歲數了?你以為一個人已經定下來的心性,有那么容易更改嗎?不然為何會有句老話,叫作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再說了,貧道跟你無親無故的,是你爹啊?”
“你還是喜歡怪罪他人,從來不喜歡從自己身上找問題。這樣的你,貧道就算再早個十年進入小鎮…興許真就管用了,可惜貧道本事就那么點,小胳膊細腿的,你以為說進入驪珠洞天就可以進的?說幫你就能幫的?再說了,我們人啊,總得遇到事情了,吃過苦頭了,就自己去回心轉意,起念發愿,自求多福,總想著走在路上遇見貴人相助,這種心態,要不得。”
“李寶箴讀的圣賢書上,一定有這么一句,‘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何況你家鄉的那座螃蟹坊上邊,不也有四個大字,‘莫向外求’?”
陸沉轉移視線,微笑道:“朱河啊朱河,你這個人,什么都好,老實本分,宅心仁厚,就只有一點,得改改,喜歡代人認錯的習慣,以后改改啊。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也許,可能,大概吧。”
一個老了的男人,時至今日,還對當年的那個少年滿懷愧疚,既對泥瓶巷少年以后獲得的成就,由衷感到高興,卻又不敢在自己女兒那邊流露出絲毫真實情緒,所以這么多年下來,其實挺不容易的。
陸沉雙手橫放,輕輕拍打著欄桿,抬頭望向遠處。
什么叫賭桌。
你們不要的,有個人都要了。
朱鹿問道:“你是誰?”
陸沉笑道:“貧道姓陸,往大了說,往高處想。”
朱鹿渾然不覺,淚流滿面。
陸沉笑嘻嘻道:“朱姑娘,不用哭得這么傷心,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嘛。不然貧道找你作甚,告訴你真相,只是為了讓你悔青腸子嗎?貧道可是山上數得著的大人物,很忙的!”
老車夫呸了一聲。
是數座天下屈指可數的大修士,這句話沒任何問題,只是你陸沉很忙碌?
“人生行走一步步,如讀書作文寫字,必須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從容寫去。”
陸沉抬起一只腳,腳尖輕輕擰轉地面,“說是三歲看老,其實只是各有各的文字工拙、腳步快慢,大體上,雖與人品、聰愚無涉,亦可觀人之福澤、功業。況且真肯用心,笨人愿意多看多學點聰明處世,聰明人愿意用笨法子做人,按照你們家鄉的說法,功夫到門了,就不會被人早早看死。徐徐見功,自有一番天地新氣象,可以讓旁人大吃一驚,可以嚇人一大跳。”
陸沉站直身體,伸了個懶腰,笑道:“有個人的有句話說得那叫一個好。風波氣勢惡,稗草精神竦。別無他法,僅此而已。你我他和她,都共勉共勉。”
“行了行了,別用那種吃人的眼神看貧道了,貧道就再給你一個選擇和機會,好好跟你爹道個別,然后跟隨貧道一起…返鄉。”
“朱鹿,貧道都與你都這么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丑話說在前頭,你如果還是沒辦法好好珍惜,貧道就只能呵呵且呵呵了!”
陸沉抬起一只袖子,晃了晃,懶洋洋道:“知道這是什么嗎?貧道奉勸你一句,最好這輩子都別知道。”
經過這一路的同行,太后南簪發現自己挺喜歡跟余瑜聊天的,就拉著少女一起進了屋子,她主動倒水的時候,余瑜問了個大概只有她才能問出口的問題,她做了個仰頭持杯的姿勢,小聲問道:“太后娘娘,有長春宮酒釀嗎?舟車勞頓唉,有點乏了,喝個小酒兒,提提神,才能陪著太后娘娘好好聊天!”
“暫憑杯酒長精神嘛,我們就用碗喝酒好了。”
南簪笑著點頭,從袖中取出兩壺仙釀,然后施展一門禁制術法,防止隔墻有耳,跟少女輕輕磕碰酒碗,一飲而盡,婦人主動說了些上次她設下酒宴款待“陳隱官”的內幕,當然都是被太后娘娘修改的過程,真真假假,混淆不清,比如她說自己極有誠意,當時給陳平安開出一個很高的“價格”,大驪宋氏愿意竭盡全力付出人力物力財力,幫助他一路修行登高,直到飛升境瓶頸…
南簪說著說著,便紅了眼睛,眼眶中依稀有瑩瑩淚花,她抿了一口酒水,伸出手掌,輕輕拂過桌面,喃喃道:“余瑜,你說都這樣了,怎么就談不攏呢。”
之前跟陳平安面議,她嘴上說自己是金丹,實則元嬰。只不過還是被陳平安一眼看穿了境界高低。
余瑜是真敢說,“太后娘娘,你聽著別生氣啊,說真的,你不該這么聊的,與生意人談錢聊生意,與讀書人就該聊圣賢道理,關系熟了之后,再找機會跟買賣人談情懷,與讀書人做買賣。”
南簪一愣,抬頭笑道:“好像有理。”
余瑜小心翼翼問道:“太后娘娘,隱官大人沒有對你做啥不合禮儀的事情吧?”
那個家伙,好說話的時候可好說話,不好說話的時候…算了,不想,不敢想,就不去想。
南簪又跟余瑜扯了很久的閑天,各自喝完一壇酒,結果又被小姑娘拐走“好事成雙”的兩壇長春宮仙釀,余瑜這才神清氣爽地大踏步離開屋子。
南簪獨自坐在屋內,環顧四周,心中憤懣不已,她雙指捻住白碗,高高舉起,就要重重敲在桌上。
只是想了想,南簪還是輕輕放下,犯不著跟一個白碗置氣。
她下意識后仰靠去,差點就要摔倒在地,才記起所坐位置只是一條長凳,不是多年習慣了的椅子。
氣得婦人使勁一揮袖子,將那只白碗砸向墻壁,她又頹然嘆息,將即將磕個粉碎的白碗駕馭回桌上。
直愣愣看著空碗,越想越憋屈的婦人,氣得胸脯起伏不定。
當時她篤定對方不敢在京城行兇。一個文圣的關門弟子,豈可悖逆行事。關鍵他但凡有點理智和腦子,又怎么忍心蒸蒸日上的大驪基業,尤其還是師兄崔瀺一手造就的功業,在你陳平安這個師弟的手上,付諸流水?
結果南簪的一顆頭顱被對方斬下,如果不是她立即使用了一門陸氏“家傳”秘法…
南簪想到這里,忍不住揉了揉額頭,再伸出手掌,輕輕拂過脖子。
這個一路踩狗屎的家伙,驟然富貴了,就輕了骨頭!就那么帶著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扈從,進宮一趟。當時帶路之人,正是自稱與陳平安可算半個同鄉的陸尾,這位老祖與本名陸絳的南簪,還有那個陸臺,都出自陸氏宗房。那個姓陳的,不但為她點燃一張挑燈符,給陸尾上了一炷云霞香。砍掉南簪的頭顱,還按住她的腦袋逼著她磕頭如搗蒜,最后干脆掀了桌子。
南簪這次之所以主動要求跟皇帝一起離京,可不是游山玩水,而是為了兩件私事,而且都繞不開那個陳平安。
一件事,是想要跟陳平安確定,手上的珠串,是否還剩下幾顆靈犀珠可以使用。
第二件事,就是她想要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脫離中土陰陽家陸氏,與那個讓她感到心有余悸的龐然大物,徹底撇清關系。
就像先前老車夫在火神廟那邊,被封姨調侃一句,實在不行就跟陳平安認個慫,賣個好,在那邊揭了陸尾的老底。老車夫不是沒有動心,可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實在是覺得哪怕招惹劍修,都別跟算卦的結仇。招惹了劍修,挨幾劍而已,扛得過去就翻篇了。但是與陰陽家練氣士結仇,尤其是中土陸氏,可就不是一輩子兩輩子的事情了。老車夫尚且如此忌憚陰陽家,就更別提南簪這個棋盤上淪為一顆棋子的局內人了。
只是不知為何,自從陸尾返回家族之后,就好像完全忘記了她這個“陸絳”。
今天的南簪發髻間,別有一支材質普通的青竹簪子。
余瑜發現了,只是沒有深究,只當是太后娘娘的閑情雅致,畢竟瞧著就很素雅嘛。
先前在皇宮,她沒有,也不敢瞞騙那個城府深重的年輕隱官。
她的確將那塊本命瓷碎片,偷偷放回了驪珠洞天。
在南簪臉色變幻不定、浮想聯翩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一個陌生嗓音。
“一個剛剛還是只能跟在馬車后頭吃灰塵的小小織造局官吏,突然就可以跟大驪王朝的一國太后平起平坐,滋味如何?”
南簪緩緩抬起頭,結果看到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至于道士身邊的那個女子,好像姓朱?是織造官李寶箴身邊的婢女?
她瞧也不瞧一眼。
婦人只有片刻的呆滯,很快就恢復常態,繼而熱淚盈眶,迅速起身,一退再退,站定,然后一下子跪地磕頭,砰砰作響。
才想著與“陸絳”撇清關系,這會兒是半點心思都沒有了,梨花帶雨,帶著哭腔喊道:“陸絳拜見祖宗!”
陸沉一個橫向蹦跳,伸出手掌,“別,千萬別跟貧道認祖歸宗,貧道已經欠了一屁股債了。”
除了陸臺那孩子,天機清澈,言語風趣,而且還算孝順,真沒幾個可以讓他這個老祖宗真正省心的主兒。
遇到事情,就喜歡給老祖宗敬香磕頭,老祖宗我遇到事情了,給你們磕頭,行不行?就管用啊?既然反正都不管用,誰怨誰。
陸絳置若罔聞,只是使勁磕頭。
陸沉搬了條長凳落座,翹起二郎腿,笑道:“行了,沒有半點誠意的磕頭,意義何在,真當掛像上邊的老祖宗都是死人嗎?”
陸絳還是不聽,只顧著磕頭,大概是為了顯示誠意,她的額頭已經紅腫。
陸沉拍了拍膝蓋,說道:“怕了你了,起來吧,不讓你白白磕頭就是了,作為報酬,我會與陸神打聲招呼,以后陸絳這個名字,就從陸氏家譜上邊一筆勾銷了。我數到三,再不起來,我就走了,只當今天沒來這趟。至于想著靠陸絳跟我套近乎,南簪,你小心是在做白日夢,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一,二…”
南簪迅速站起身。
陸沉笑問道:“本來是不想來這邊的,只是有件事,實在好奇,說說看,那塊本命瓷碎片,被你命令楊花放在哪里了?”
南簪不敢有絲毫隱瞞,猶有哭腔,微微顫聲道:“回祖…陸掌教的話,那塊本命瓷,我已經讓楊花偷偷放在陳平安泥瓶巷祖宅的隔壁了?”
“哦?”
陸沉眼睛一亮,笑得合不攏嘴,“隔壁,左邊還是右邊?”
南簪說道:“就在宋睦書房的抽屜里,夾在一本小學書籍之內。”
陸沉好像有些失望,撇撇嘴,站起身,“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南簪欲言又止。
陸沉伸出手指,敲了敲眼角,微笑道:“南簪,額外送你一句話,別再在心里罵陳平安了,他其實聽得見的,懶得計較罷了。”
南簪頓時如遭雷擊。
這下子她是真慌了。
論記性和隱忍的本事,尤其是記仇,那家伙絕對是讓南簪刮目相看的。
陸沉哈哈笑道:“你也真信啊。”
南簪茫然。
陸沉自顧自點頭道:“可以相信。”
“不信了有可能吃苦頭,信了就不半點吃虧反而有賺的事情,為何不信。”
陸沉將長條凳踢回原位,“天下學問最難夜航船。”
帶著朱鹿無視墻壁,一路筆直走出去,陸沉雙手籠袖,“貧道倒是對此很不以為然。”
“在我看來,最難是彎腰撿取滿地錢。”
“明明俯拾即是,幾乎沒人肯撿,偏偏不愿揣在自己兜里,這世道,本該人人腰纏萬貫的,處處陸地龍蛇的,何其怪哉。”
“道友,你知道滿地的銅錢,若有寓意,是什么嗎?”
朱鹿靈光乍現,臉色也隨之黯然,喃喃低語,“道理。”
“這么說,也沒錯。”
陸沉笑了起來,“你原來知道啊。”
天公作美,給了我們犯錯的機會。
“行行遲遲,中心有違。回了回了。”
陸沉伸了個懶腰,“山中道人報道梅花消息。”
青杏國京畿之地,一座古柏森森的幽靜道觀,門庭冷落,好像根本就沒有人來此燒香。
程虔畢竟只是一位護國真人,不曾擔任國師,在此幽居修道,遠離官場紛擾,極為適宜。
溫仔細這些時日就在道觀內靜養。
貌若稚童的程老真人,今日沐浴更衣,去往祖師殿點燃三炷香,紫煙裊裊升起,隨之從一幅畫卷中走出一位女子,正是靈飛宮宮主,洞庭祖師。
一同走出祖師堂,程虔與湘君祖師詳細說了近況,原來前不久突然蹦出個攪局的貨色,看架勢是要跟靈飛觀爭奪合歡山地界。
除了青杏國柳氏皇帝,其余合歡山周邊的兩國君主,都有了改口的跡象。
程虔說道:“一行三人,當下就在京城皇宮,要與陛下商議購買山頭一事。宮內傳信道觀,告知此事。”
湘君疑惑道:“他們是什么背景?先前就沒有泄露一點風聲?”
至于開辟合歡山為私人道場和靈飛觀下山一事,被對方來了個半路截胡,湘君倒是沒有如何惱火,更多還是好奇。
程虔解釋道:“前邊兩次,這伙人行事更加隱蔽,密不透風,對方都是直接找到皇帝,面對面秘密議事。這次似乎是他們故意讓道觀這邊知曉,我才能夠通知宮主。一男兩女,外鄉人氏,都用上了障眼法。看得出來,對方出價很高,否則那兩國皇帝,不會冒著與我們結仇的風險,賺這種燙手的神仙錢。”
來到一處幽雅庭院,溫仔細就在這邊等著,正伸手逗弄著一只水缸里的錦鯉,這位近期有點病懨懨的武學宗師,冷笑道:“膽子不小,明知道是我們靈飛宮的買賣,只要不是個聾子,也該聽說曹祖師先前在合歡山地界有過露面,他們還敢這么招搖過市,明目張膽跟我們爭地盤,我就納悶了,憑什么?”
湘君置若罔聞,程虔也沒計較,近期溫仔細心情不佳,自有理由。雖然程虔并不清楚粉丸府外的那場切磋,但溫仔細是被金仙庵刑紫“搬來”此地養傷的,傷得不輕,卻也不算太重,不曾傷及大道根本,服用靈丹和藥膳,悉心調養幾個月是免不了的,唯獨一事,讓程虔比較上心,好像溫仔細在這段時日內,幾次試圖坐忘,凝神煉氣,都無果,次數多了,整個人就開始情緒暴躁起來了。
屋內有一副棋具,還有一些老舊棋譜。兩罐棋子,俱是溪澗中的黑白兩色鵝卵石細致打磨而成,材質再尋常不過,卻很用心。
湘君便在屋外脫了靴子,步入那間鋪竹席的室內,坐在棋盤一側,伸手邀請道:“程虔,手談一局。”
程虔落座后,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溫仔細也不脫鞋,坐在門口那邊,背對著對弈雙方,心不在焉,眉頭緊鎖,神色無比陰郁。
要不是身在別家道觀,溫仔細早就破口大罵了,酗酒都有可能,借著酒勁,御風尋一處僻靜山野,非要打爛山頭無數。
只因為近段時日,他實在是苦不堪言,每次閉上眼睛,作道門功課,稍稍凝神,腦海中就會浮現出那名女子的臉龐,她那種略帶譏諷的臉色,尤其是她那種既炙熱又冰冷極為矛盾的眼神,讓溫仔細每次剛開始坐忘就不得不退出一粒芥子心神,導致他傷勢痊愈的速度,比起自己的預期慢了何止一天兩天?
一位頭戴金色花冠的少年道士腳步輕盈,行若流水,飄然而至,在門口那邊站定,并不往庭院內多看一眼,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說道:“觀主,有客登門,三人,一女二男,都是練氣士,弟子看不出修為,他們自稱要與觀主商量一樁買賣。”
程虔雙指捻子懸在空中,望向湘君祖師,她點點頭。
程虔輕輕落子在棋盤,聲音清脆,說道:“帶他們過來。”
百無聊賴的溫仔細來了興致,聽音辨位,聽腳步聲和呼吸聲,不像是那種修道有成之士,難道是兜里有幾個臭錢的土包子,愣頭青,離著山巔太遠,反而敢不把剛剛晉升為宗字頭的靈飛宮當回事?片刻之后,溫仔細就看到了那三人的身形,為首一人,是個儒衫青年,頭別玉簪,面帶微笑,皮囊不錯,氣度也可以。左手邊,是個鄉野村婦模樣的女子,右手邊那位,讓溫仔細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髻螺分翠,身姿曼妙,穿著一件品秩不低的翠綠色法袍,她那盈盈一握的纖細腰肢,猶怯仙家銖衣重。
湘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清楚這幾個不是易于之輩,過江龍無疑了。
只說那年輕女修身上的翠綠法袍,連湘君都只在道書靈笈上見過,是道家所謂的“兜率宮銖衣”,極耗物力,煉制極難。
按照書上記載,這種被譽為“百歲而一拂”的仙家銖衣,只在那撥陸地真人各有治所的上古歲月,才出現過一批,據說可以幫助練氣士接觸到光陰長河,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幾乎沒有女修穿在身上了。
既然程虔這條地頭蛇,未必壓得住他們,作為上宗祖師的湘君也沒想著如何試探,將棋子放回棋罐內,笑道:“靈飛宮,湘君,道號洞庭。你們是?”
為首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白帝城,顧璨。拜見湘君祖師,程真人,溫宗師。”
一旁侍女,秋波流轉,默然施了個萬福,她只是這么個無聲的動作,風情萬種。
只有那個中人之姿的村婦,紋絲不動。
溫仔細誤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就是顧璨?!”
白帝城鄭居中的高徒,跑到這邊入手一塊鳥不拉屎的晦氣地盤作甚?至于顧璨出身大驪王朝的那座驪珠洞天,溫仔細當然早就有所耳聞。顧璨年少時在那書簡湖的所作所為,因為某本山水游記的關系,更是在寶瓶洲山上山下,路人皆知。怎么,這算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了?
顧璨作揖起身后,笑著點頭,“我就是。”
溫仔細嘖嘖道:“竟然認得我?”
顧璨點頭道:“江湖傳聞很多,想要不聽說都難。”
溫仔細疑惑道:“你瞧著也不狂啊,為何都說你是‘狂徒’?”
顧璨微笑道:“如果等到今天談完事情,溫宗師還能這么覺得就好了。”
溫仔細大笑起來,朝那顧璨豎起大拇指,“總算有點狂徒的意思了。”
湘君也不攔著溫仔細跟顧璨的閑聊。通過言行舉止,盡可能多了解幾分對方的心性,不是壞事。
既然他是顧璨,身份確鑿無疑,那么先前的疑問,就解釋得通了,在浩然天下,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弟子,還真不用如何賣面子給靈飛宮。
顧璨瞥了眼屋內的棋局,說道:“不敢耽誤湘君祖師與程真人的手談,晚輩就有事說事了。”
湘君笑著點頭道:“請說。”
顧璨站在小院庭內,氣定神閑,緩緩說道:“湘君祖師和靈飛宮,既然只是跟青杏國柳氏幾方,談妥了初步的意向,尚未白紙黑字簽訂契約,這種沒有板上釘釘的事情,晚輩就還有機會,天底下的買賣,無非是講求一個你情我愿,價高者得。”
“再說了,那塊合歡山地界,我是勢在必得,不存在哄抬價格的情況,反正你們每次出價,我只比你們多出一顆谷雨錢。”
“所以你們要是氣不過,就可以一直喊價,讓我多花冤枉錢,什么時候氣順了,什么時候退出。”
湘君微微皺眉。
程虔更是神色不悅,你顧璨真當自己是師父鄭先生嗎?可以如此大放厥詞?
溫仔細給氣笑了,率先開口道:“什么時候,我們靈飛宮的面子,就只值一顆谷雨錢了?”
顧璨說道:“溫宗師只管好好養傷就是了。”
言下之意,雙方所談之事,你溫仔細還沒資格插嘴。
身邊那個化名靈驗、道號春宵的侍女掩嘴而笑。
讀過書的,含沙射影,陰陽怪氣,說話都這么損?
聽到嬌媚的竊笑聲,溫仔細視線轉移,望向那個婢女模樣的靈驗。
霎時間,溫仔細眼前一花,心神不定,一顆道心如墜冰窟,氣機運轉不暢,臉色漲紅,所幸很快就恢復正常,只是他的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顧璨看了眼靈驗此刻的“臉龐”,他瞇起眼,收回視線,神色玩味,以心聲說道:“湘君祖師,溫仔細這種資質的練氣士,任何宗門都會好好栽培,山上風大,道路崎嶇,可別一個不小心,說夭折就夭折了。”
湘君神色淡然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顧璨搖頭道:“晚輩只是在擺事實,講道理,說個可能性。”
“何況你我只要不搬救兵,回頭轉身找師父,你覺得我需要跟你廢話半句?本就是買賣而已,就是比個錢多錢少。今天來這里,我就已經給靈飛宮和曹天君面子了。”
“合歡山,小書簡湖?真要還是書簡湖,定下一紙生死狀,呵呵,老子就把你們幾個的腦袋都給擰下來。”
韓俏色境界最高,又是白帝城有數的大修士,她是聽得見雙方對話的,嘖嘖稱奇,忍不住以心聲詢問靈驗,“不是說好了要跟那個湘君好好聊嘛,怎么臨時改變主意了,顧璨都不像顧璨了。”
靈驗以心聲嫣然笑道:“主人好像通過那個溫仔細的眼睛,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這個人又跟那個人關系不淺,所以就生氣了,很生氣的那種。當然了,這跟主人在蠻荒那邊跟我們打了那么一場惡戰,又傻乎乎去跟曹慈打了第二場架,傷上加傷,難免道心不穩,都是有關系的,再加上玉璞境躋身仙人境,本就是一個‘求真’的心路歷程,關系就更大了。”
韓俏色笑道:“小賤貨,這么懂顧璨?”
靈驗嬉笑道:“別說得這么難聽嘛,以后我說不得還要喊你一聲姐姐哩,放心,你作主婦,我可以當小的。”
韓俏色移步來到靈驗身旁,擰住她的白膩滑手的脖子,晃了晃,“小娘皮,說話不把門的?滿嘴噴糞,在用屁眼拉屎么。”
剎那之間,滿庭院彌漫著一股凝如實質的肅殺之氣。
靈驗縮了縮脖子,連連討饒說不敢了。
程虔有些震驚。
這就內訌了?
不愧是從白帝城走出的修士。
顧璨說道:“忙正事。”
韓俏色松開手指,靈驗揉了揉脖子,怯生生開口道:“主人,可不怨我,是你師姑欺負人。”
溫仔細魂不守舍。
程虔聞言卻是臉色微白。
顧璨的師姑,豈不是白帝城鄭先生的師妹,仙人韓俏色?!
在山上,某個境界的練氣士,能否稱得上是出類拔萃,其實門檻很簡單,就是可不可以視為一位劍修。
靈飛宮祖師爺,道家天君曹溶,當然在此列。而白帝城韓俏色,一樣可以。
山上有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傳聞韓俏色曾經立誓要修成十二種大道術法,而她挑選出來的每一條道路,都是白帝城譜牒修士望而卻步的登山之路。不管傳聞真假,外界都有個共識,韓俏色是一定可以躋身飛升境的。
湘君微笑道:“合歡山地界,讓給你好了,顧道友就不用多花那顆谷雨錢了。”
顧璨小有意外,猶豫片刻,從袖中摸出一顆谷雨錢,雙指捻住,徑直步入屋內,腳不沾地,蹲在棋局旁,從程虔那邊的棋罐,換手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盤上,再將那顆谷雨錢放在棋盤邊緣,抬頭笑道:“就當顧璨欠了你們靈飛宮一個人情,你們用不用這個人情,我都記在心里,大道高遠,世事無常,志在飛升久矣的曹天君也好,多半會去白玉京修行證道的湘君祖師也好,當不當得上下任宮主還兩說的溫仔細也罷,山水有相逢,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停頓片刻,笑問道:“需不需要晚輩代勞,捏碎這顆谷雨錢,好眼不見心不煩?”
湘君笑容依舊,搖頭道:“不必。留著便是了。如你所說,將來不管是我去白帝城,還是你去白玉京,相信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一雙眼眸灼熱如兩只火籠,直愣愣盯著這位道號洞庭的女冠。
湘君竟然下意識轉移視線,好似避其鋒芒。
只是不等她有所表示,顧璨已經笑著站起身,走出庭院,轉身作揖,“晚輩無禮,多有得罪。”
離開道觀后,韓俏色問道:“小璨,想好了,就在這里創建宗門?”
顧璨搖頭道:“暫時沒想好。反正只是買下一塊地,開銷又不大。”
韓俏色笑問道:“嗯?”
顧璨哭笑不得,“沒那個意思,想什么呢。”
韓俏色其實根本無所謂這些男女情愛,就只是有些心疼顧璨。
當年顧璨由元嬰境閉關躋身玉璞境,護關之人,就是韓俏色。
失敗過一次,但是更讓韓俏色感到揪心的,是她打開門后,瞧見那個形容枯槁的青年,臉上眼淚鼻涕一大把。
至于顧璨的心魔是什么,其實韓俏色早就猜到了。
當時盤腿坐在蒲團上的青年,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失魂落魄,喃喃自語。
“我并不喜歡這些…道理,我只是打不過它們,我只好跟它們低頭認慫。”
“我就是我,顧璨永遠是顧璨,我可以改錯,但是偏不跟你認錯,我沒有錯!”
“你是知道的,我從小就不會在你這邊說謊…我從來都沒有變,是你變了。”
韓俏色哪里知道安慰人,她只能站在門口,看著那個傷心欲絕的年輕人,好像一頭躲在陰暗角落獨自舔舐傷口的野獸。
然后師兄鄭居中就出現在門口,韓俏色硬著頭發想要讓師兄搭把手,好讓顧璨渡過難關,跨過這道心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