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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有失遠迎

  今天魏檗來到落魄山竹樓這邊,陳山主說有要事相商,有勞魏山君來這邊一趟。

  陳平安在崖畔石桌旁起身相迎,笑道:“老廚子讓我幫忙捎句話,能不能在披云山那邊買塊地,入夏好去那邊避暑。”

  魏檗疑惑道:“就為了這個?”

  這種小事,何必專門把自己喊過來。

  原來魏檗在披云山僻靜處置別院一處,建筑精巧,一路迤邐如長卷,其中山君讀書處,有盧氏王府舊邸兩老松移植于此,樹蔭濃密如松棚,在樹下遠眺,每逢白云起于山腳,群峰俱失,僅余南方落魄、仙都等地僅露髻尖而已,宛如一幅米家山雪景圖。書堂外有藕花一塘,荷葉亭亭,酷暑時節在這里停舟,投二三西瓜入水,然后就可以午睡,香氣染衣,做過白日夢,撈瓜登岸,剖而食之,如冰窖中物,宛如人間無三伏。

  陳平安笑著開門見山道:“當然還有正事,按照我先生的說法,你們五位寶瓶洲山君的神號,其實可以自擬神號,當然最后還需要文廟那邊點頭認可,才作數。你和晉山君這邊,有沒有想法?如果有,可以早做準備,我就提前跟先生,還有茅師兄,打聲招呼,回頭在文廟那邊議論此事,興許可以幫上一點小忙。”

  魏檗有些意外,“文廟那邊好像沒有說這件事。”

  事實上,封正五岳、贈予神號一事,文廟暫時還沒有對外泄露任何消息,只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文廟至今一個字不提,不代表浩然山巔沒有得到小道消息。都說寶瓶洲五岳山君即將擁有神號,外界傳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是文廟始終沒有跟他們幾位山君打招呼,中岳山君晉青就曾專門飛劍傳信至披云山,詢問此事,在信上說你跟陳平安熟悉,陳平安又跟文廟關系好,讓他幫忙確定一下,如果真有這檔子事,你就不用回信了,他晉青好早做準備,打算大辦一場夜游宴。如此一來,魏檗都沒辦法假裝沒有收到這封信,回了一封,說自己忙,陳山主更忙,關于這件事的真假,晉山君要么自己跟陳山主詢問,要么另尋門路打探消息。

  “你們要是不提這茬,文廟那邊也不會說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陳平安笑道:“由文廟頒布五岳、大瀆神號,是禮圣在上古時代訂立的規矩,后世沿襲已久,就給當作一條不可更改的金科玉律了,其實在文廟檔案那邊,不是這么記錄的,我們不仔細翻查檔案,就根本不知道山君、大瀆公侯其實可以自己擬定神號。”

  魏檗沉默片刻,與陳平安作揖致謝。

  哪怕外界都傳他魏檗和披云山,與落魄山關系好到穿一條褲子。

  只是這等大事,跟陳平安關系再好,朋友間再不見外,也得正兒八經道個謝。

  陳平安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起來,“事情緊急,文廟那邊催的急,所以我就擅作主張了,與先生說你覺得‘夜游’神號就不錯,先生也覺得確實好,屬于眾望所歸,長久以往,對整個北岳地界的山水氣運,裨益極多,只說將來整個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他們嘴上言語提及披云山,或是心中起念,又或是山水邸報上邊的文字,次數會越來越頻繁…”

  魏檗臉色鐵青,忍住破口大罵的沖動,不等陳平安說完,魏山君猛地一摔袖子,劈啪作響,就要返回山君府。

  披云山得趕緊傳信文廟,就說除了“夜游”,隨便給什么神號都可以。

  陳平安趕緊一把拽住魏檗的胳膊,強行挽留下魏山君,笑道:“魏山君咋個還急眼了,修心養性的功夫沒到門不是?”

  魏檗咬牙切齒道:“非要我丟臉丟到文廟和中土神洲才高興?”

  陳平安有幾分心虛,可能事實上,寶瓶洲鼎鼎大名的北岳夜游宴,如今連青冥天下都有所耳聞了。

  何況有個看熱鬧不嫌大的陸沉在,以陸掌教的一貫脾氣,這趟返回白玉京,肯定會幫忙揚名。不行,得提醒陸沉一聲,可別連累自己被魏檗誤會了。

  陳平安拉著魏檗一起坐在桌旁,“真就這么反感‘夜游’?”

  魏檗冷笑道:“你說呢?”

  陳平安說道:“一拳就倒二掌柜,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諸如此類的說法、綽號,一大籮筐裝不下,你看看我,多學學我。”

  魏檗嗤之以鼻,“做人是不能死要面子,但是也不能死不要臉!”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真不再考慮考慮?書上可是說了,大喜之時不可輕易許諾他人,大怒之時不宜答復他人,我覺得這兩個說法,很有道理。”

  魏檗說道:“免談。你要是沒事,我就回了,別覺得我閑,文山會海不是開玩笑的,不談山外的北岳地界,只說山君府二十四司,我每天都要連軸轉參加議事。”

  陳平安說道:“我之前答應禮圣,要給出一份詳細的策略。這段時間除了自己的修行,幾乎全部心思都花在這件事上邊,已經寫了將近三十萬字,稍作修改,就會送往文廟。署名可以加上你,如此一來,披云山這邊自擬神號,文廟通過的可能性會大上幾分。”

  魏檗臉色和緩幾分,“免了。文廟那邊又不是傻子,我這種濫竽充數的勾當,只會貽笑大方。”

  陳平安笑道:“你傻么,真要添加魏檗的名字,你能不親自動筆寫個幾萬字?”

  魏檗好奇道:“寫什么?”

  陳平安說道:“之后我把那份初稿給你看看,你要是愿意動筆,就爭取在一旬之內寫完,到時候就由你交給文廟,收信人就寫經生熹平好了。如果覺得沒什么可寫的,又不愿意在末尾增添自己的名字,就把初稿還給我。最好,我再勸你一句,真就最后一句,關于披云山獨占‘夜游’,我,先生,還有陸沉,我們三個都覺得很好,沒有之一。”

  魏檗點點頭,“我先看過初稿再做決定。”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三本厚厚的冊子,“帶回去看,記得小心保管。”

  魏檗將三本冊子收入袖中,點頭道:“還有事嗎?”

  陳平安笑道:“皇帝陛下近期可能要微服出京,走一趟豫章郡采伐院,到時候我會去那邊看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魏檗猶豫了一下,說道:“陛下比預期提前出京了,這會兒估計都已經進入禺州地界。”

  陳平安說道:“知道了。我自己趕過去,就不拉上你一起了。”

  等到魏檗返回披云山,落魄山的后山小路上,與青衫陳平安同行的,還有一個魁梧青年模樣的鬼物,好不容易重見天日,它覺得在這牢獄外“陽間”的每一次呼吸都得好好珍惜。

  它正是蠻荒那座仙簪城的副城主銀鹿,被陳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關押起來,這些時日一直在勤勤懇懇書寫蠻荒密事,可謂絞盡腦汁,任勞任怨,愣是被銀鹿寫出了一部“鴻篇巨制”,當然銀鹿為了湊,也是沒花心思,寫了不少雞毛蒜皮的廢話,虧得那位年輕隱官不計較,反而對一些銀鹿覺得一定會被對方刪除的細節,頗為贊賞。

  一來魂魄不全導致修為暴跌,再者就算修為還在巔峰,又能如何,在這個將仙簪城打成兩截的年輕隱官這里,銀鹿是怎么諂媚這怎么來,沒走幾步路,銀鹿就把這輩子積攢下來溜須拍馬的詞語給抖摟干凈了,就像此刻就說隱官大人的道場,真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好地方。

  聽的人,毫不尷尬,就由著銀鹿在那邊惡心人。

  這就導致銀鹿自己逐漸尷尬起來,實在是技窮了,也確實有點膩歪。

  銀鹿小心翼翼說道:“隱官大人,說句肺腑之語,我這鬼物姿態,每走一步,都怕污賤了這方青山綠水。”

  陳平安微笑道:“哦?那就回去待著?”

  銀鹿一時語噎,再不敢廢話半句。

  雙手籠袖的陳平安伸出一手,手腕一擰,胳膊上便搭了一把名為“拂塵”的拂塵。

  銀鹿見到此物頓時心一緊,顫聲道:“隱官大人,不如我還是回了吧。”

  委實是吃牢飯這些日子里,銀鹿苦不堪言,陳平安這廝隔三岔五就去查閱那本書的進展,每次悄無聲息出現在伏案寫作的銀鹿身后,一言不合就抬起手,手持青磚,一板磚砸在銀鹿的腦袋上,次次打得銀鹿七葷八素,抱頭滿地打滾。陳平安只有偶爾看到銀鹿所寫書頁,入了法眼,才會將那塊青磚放在書案一旁,提醒銀鹿,寫的不錯,逃過一劫。

  陳平安微笑道:“難得出來透口氣,就這么緊急回去待著,是不給我面子?”

  銀鹿低頭哈腰,趕忙澄清道:“只是擔心被外人瞧見,誤會與鬼物廝混在一起,丟了隱官大人的面子。”

  陳平安說道:“真不知道那枚道簪的主人,還有你們歸祖師,見到你們這些徒子徒孫,會作何感想?”

  銀鹿嘆了口氣,“想必會不忍直視,眼不見心不煩吧,就算路過了仙簪城,都不樂意去城內坐一坐。”

  仙簪城的開山祖師,歸靈湘,女修無道號,她也是那枚遠古道簪的第二任主人。

  第二代城主,道號“瓊甌”的鬼物,真身竟是一只蚊子,她長久隱匿在黃泉路上,那把拂塵就是她用來避開酆都鬼差視線的傍身至寶,只是得手兩千年,老嫗始終未能將其大煉,否則早就從陰間重返蠻荒了,去爭一爭王座位置。

  然后就是當時走出畫卷、再被師父瓊甌坑了一把的大妖烏啼,按照仙簪城的譜牒輩分,它也是銀鹿的祖師爺。

  之后是被刑官豪素砍掉頭顱的當代城主,飛升境修士玄圃。

  萬年以來,蠻荒最高地,不是托月山,而是仙簪城。

  結果等到身邊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走了趟蠻荒天下,就都沒了“最高”一說,故而如今最高的,變成了那座劍氣長城。

  手上這把拂塵,屬于當之無愧的山上仙兵重寶,紫色木柄,三千多根雪白絲線,銜一枚小金環以綴拂子。

  陳平安打算將拂塵贈送給飛升城祖師堂。

  銀鹿壯起膽子問道:“隱官大人,先前路過門外的修士,與我打了個照面,是什么來頭?”

  陳平安換手挽拂塵,“叫陸尾,仙人境瓶頸的陰陽家,來自中土陸氏,算是我的半個老鄉。舊賬新賬一筆糊涂賬。”

  銀鹿噤若寒蟬,當然不是什么陸尾和中土陸氏的名頭,而是年輕隱官手上的那把拂塵,讓銀鹿越看越扎眼,難道那位被自家師尊說成是窮盡造化的太上祖師瓊甌,莫非也遭了毒手?

  陳平安隨口問道:“你要是與中土陸氏為敵,會怎么做?”

  盡整些虛頭巴腦的,銀鹿覺得光是跟這個年輕隱官閑聊,就老費勁了,只是他都這么問了,銀鹿只得認真思考這種混賬問題,思量片刻,試探性說道:“我就算在仙簪城,也對中土陸氏久聞大名,跟他們不對付,豈不是等于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為敵?換成我,就找個地方躲起來,必須得是那種能跟陸氏掰手腕的大靠山,若是那種死仇,被陸氏追殺,我就去十萬大山,與桃亭前輩為伍,好歹能夠留下一條性命。當然,隱官大人是無所謂的,換成陸氏頭疼才對。”

  陳平安不置可否,說道:“你別跟著了,自己散步去落魄山的前山,記得別離開山門太遠,否則后果自負。”

  銀鹿哪敢自己隨便亂逛,畢竟是陳平安的道場所在,別說擔心一句話說錯了,銀鹿都要擔心自己離開陳平安身邊之后,走在去前山的路上,興許一個眼神,一個臉色,不討誰的喜了,不遂誰的心意了,就會被當場打殺。銀鹿思來想去,小心起見,還是待在陳平安身邊比較穩妥,只是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畢竟在仙簪城,都是別人拍他的馬屁,哪里需要他這個具體管事的副城主審時度勢,字斟句酌?

  陳平安說道:“入鄉隨俗,客隨主便,這點道理都不懂?”

  銀鹿心中悲苦萬分,陳平安你要這么說,我可就沒話說了。

  你去仙簪城,咋個就不講一講客隨主便呢?

  這一路走來,涼亭座座,光是亭子的名稱,就讓銀鹿大開眼界。

  翼然,高坐,云中,月滿,虛心,雨下,八風…

  名字最長的,是一座“長生長樂放眼看青山同不老”亭,名字最短的,更有意思,“亭”亭。

  視線中出現一棟宅子,白墻黑瓦掩映在竿竿綠竹中,陳平安收起拂塵,說道:“去吧。”

  銀鹿只得打了個稽首,“謹遵隱官法旨。”

  落魄山的后山這邊,有一對年紀輕輕的曹氏子弟在此修行和習武。

  大門敞開,少女正在院內演武場走樁練拳,陳平安還是站在門口,輕輕屈指敲門,少女走完一趟拳樁,瞧見那位山主,她顯然還是很緊張。

  這是雙方第三次見面。

  第一次是她陪著自家公子去竹樓那邊覲見陳山主,其實沒聊幾句。

  上次是陳山主親臨此地,甚至還為曹鴦教拳一場,切磋過后,曹鴦輸得心服口服,事后反復琢磨,讓少女武夫受益匪淺。

  就在曹鴦手足無措的時候,曹蔭快步走出書房,下了臺階,作揖道:“陳先生。”

  陳平安笑道:“鳳生,聽說梧桐躋身五境了,就來這邊給道個賀,不會久留,稍坐片刻就走,不打攪你們的修行。”

  眼前少年,是上柱國曹氏偏房子弟,名蔭字鳳生,更是一位觀海境瓶頸的劍修,絕對當得起少年天才一說。

  也就是曹氏不愿少年成名太早,否則曹蔭早就揚名大驪了。至于小名梧桐的曹鴦,少女剛剛躋身五境。既歸功于陳山主的親自教拳,也要由衷感謝朱先生這段時日的經常來此喂拳。尤其是陳山主上次在演武場,一口氣給曹鴦演練了四十多個樁架、拳招,簡直就像給曹鴦打開了一扇嶄新武道天地的大門。

  所以由不得曹鴦不緊張,如今再見陳山主,何止是敬若神明?

  陳平安步入正廳,曹鴦很快端來茶水,手都是抖的,陳平安假裝沒看見,與曹蔭聊了些修行近況,等到少女將茶杯放在一旁花幾上,這才轉頭笑著道了一聲謝,曹鴦繃著臉,勉強擠出個笑容,少女額頭布滿細密汗水,輕輕走到曹蔭身旁,她沒有就坐,豪閥世族里邊的禮儀規矩,不會因為到了家族之外就會懈怠。曹蔭也曾勸過她,在落魄山這里不用那么計較,只是不管用,說不動,少年只得作罷。

  在這邊,陳平安問過了他們的修行事,就只是與曹蔭拉家常聊閑天,聽多了平常話,久而久之,曹鴦也就隨之放松了。

  銀鹿與年輕隱官分道揚鑣,獨自走在路上,戰戰兢兢,看那架勢,生怕踩到道路上的一片落葉。

  然后銀鹿就在小路盡頭,瞧見一個古怪的黑衣小姑娘,兩條疏淡眉毛,斜挎棉布包,肩扛金色小扁擔,手持一根綠竹行山杖,她在山間小路上蹦蹦跳跳,雙方打了個照面,幾乎同時停下腳步,銀鹿沒了仙人境修為,但是眼界還在,發現對方好像就只是一頭下五境的小水怪,銀鹿稍稍心定幾分,倒是那丫頭片子身上的黑色法袍,品相不俗,只是銀鹿一有這個念頭,就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想啥呢,找死嗎?

  那個黑衣小姑娘怯生生停步后,就稍稍挪步,走向路邊,然后默默側過身,就跟面壁思過,罰站一般。

  雖說郭姐姐傳授過江湖經驗,遇到事情不要慌,要立馬跑路。可是小米粒覺得自己在巡山,沒道理如此露怯。

  銀鹿其實也心慌,生怕這頭小水怪,是哪位落魄山仙君的身邊侍女,端茶遞水的小丫鬟之類的,或是丹爐燒火的童子。

  所以銀鹿盡量讓自己的臉色更加慈祥和藹,微笑道:“我叫銀鹿,是隱官大人帶來落魄山的練氣士,你是?”

  周米粒如釋重負,轉過頭,笑容燦爛道:“是這樣啊,銀鹿仙長你好,我叫周米粒,米粒的米粒,是落魄山的右…是山主老爺欽點的巡山使節,小官,哈哈,米粒小的芝麻官哩。”

  銀鹿一愣,巡山使節,啥玩意兒?落魄山還有這種官職?不過既然是年輕隱官欽點的,銀鹿就愈發笑容和善,緩步向前,雙手負后,一邊走一邊解釋道:“原來是負責巡山的周道友,我剛剛與隱官大人散步至此,隱官大人念我初來駕到,人生地不熟的,就讓我自己隨便逛逛,去前山那邊看看。”

  周米粒咧嘴一笑,趕緊閉上嘴巴,提醒自己笑不露齒,挺直腰桿,清清脆脆說道:“這敢情好,我給銀鹿仙長帶路!咱們落魄山,所有的大道小路,我熟得很嘞。”

  銀鹿一番權衡利弊,覺得可行,帶著這個腦子好像不太靈光的小姑娘一起,也好表現得自己平易近人些,給那撥落魄山仙君們的第一印象,不至于太糟糕,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一大一小,路過山間形制各異或樸拙或精致的涼亭,小米粒滿臉雀躍,一一為銀鹿仙長介紹起那些涼亭名稱的由來,順便夸一夸自家山主老爺的取名功底之深厚,銀鹿當然不敢不附和,期間小米粒伸出手,詢問銀鹿仙長要不要嗑瓜子,銀鹿低頭一看,啞然失笑,便婉拒了小姑娘的好意,小米粒撓撓頭,也不好獨自嗑瓜子,便放回袖子。

  高處,一處名為如夢令的八角攢尖涼亭內,黃帽青鞋的小陌,斜靠亭柱,懷捧綠竹杖,臉色溫柔,看著那個嘰嘰喳喳說不停的黑衣小姑娘。

  一旁貂帽少女怒氣沖沖道:“好家伙,這個銀鹿,給臉不要臉,小陌小陌,要不要我去教訓教訓它?”

  小陌輕聲說道:“用不著。你就別妨礙小米粒的待客了。”

  謝狗委屈道:“我是見不得小米粒受委屈嘛。”

  先前小米粒在竹樓那邊,數崖外過路白云一朵朵的時候,郭竹酒曾經帶著謝狗和白發童子,一起惡作劇,早早御風云海中,三顆腦袋“飄蕩”在白云上,一起抬頭朝崖畔翻白眼做鬼臉,果然把小米粒給嚇了一大跳,然后她發現真相后,開心得很,捧腹大笑,樂不可支。

  小陌笑道:“你別再去玉液江水府嚇唬那位水神娘娘了,下不為例。”

  那位本就每天擔驚受怕的玉液江水神娘娘,先前水府“鬧鬼”,雞飛狗跳,愈發鐵了心要更換地盤,只要能夠離開落魄山周邊地界,哪怕降職補缺都沒問題。

  謝狗轉頭看了眼小陌,她心中暖洋洋的,悄悄挪步再挪步,歪著腦袋,想要靠向小陌的肩頭,小鳥依人,相親相愛。

  結果被小陌伸手擋住腦袋,不讓她得逞。

  謝狗踮起腳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臉蹭了蹭那只溫暖的手掌,小陌收回手,輕輕嘆息一聲,自家公子和朱先生,真不是坑自己嗎?

  謝狗已經心滿意足,說道:“流霞洲那個荊蒿,還有那條叫白登的小蛟,已經跟陳靈均混得很熟了,在小鎮騎龍巷那邊已經喝了好幾頓酒,陳靈均怎么不直接帶他們上山。”

  小陌笑著解釋道:“因為上次下山,屬于偷摸出去,景清怕在公子這邊漏了馬腳,就跟荊蒿、白登商量好了,雙方先假裝在小鎮那邊初次相逢,再來這里做客,如此一來,非但不用挨訓,之后他領著兩位高人上山,說不定還可以被公子表揚幾句。”

  謝狗揉了揉眉頭,“這個陳靈均,是真心覺得陳平安什么都不知道,還是假裝的?”

  小陌瞇眼微笑道:“不用懷疑,景清是真心這么覺得的,公子也一定會假裝事先不知情。”

  謝狗收回視線,“說來就來,陳靈均剛剛從小鎮那邊動身返山了。”

  早年在騎龍巷那邊,賈老神仙曾經一次,在酒后吐真言,喝高了,就坐在桌底下,目盲老道士扯開嗓門,豎起兩根大拇指,說除了山主之外,他最佩服兩個人,一個是山上的右護法周米粒,還有就是喜歡下山來小鎮這邊逛蕩的陳靈均,一個在山上,一個在山外,他們倆,正是我們落魄山安撫人心的大功臣,其余神仙,哪怕是當大管家的朱老先生,都得靠后…

  不可謂不真知灼見。

  謝狗突然問道:“如果剛才銀鹿管不住念頭,對那件百睛饕餮法袍起了心思,還不知收斂?”

  小陌淡然道:“那我就送它去見它的師尊玄圃。”

  謝狗疑惑道:“你家公子會由著你出手?”

  小陌笑道:“我家公子把銀鹿放出來,本就是讓銀鹿自求生死。”

  謝狗恍然道:“這家伙,運道不錯。”

  道路上,銀鹿仙長陪著那個小姑娘,看樣子聊得還挺投緣。

  小陌說道:“才是起步,道阻且長。”

  謝狗小聲嘀咕道:“讀書人,心都臟。”

  背靠亭柱的小陌站直身,謝狗察覺到小陌的氣機變化,趕忙找補,給自己打圓場,笑哈哈道:“好話,絕對沒有不好的意思!”

  小陌率先走下臺階,“白景,我覺得朱先生有句話說得對,天底下沒有絕對好或是絕對壞的性格,都是雙刃劍。”

  謝狗使勁點頭,蹦跳著下了臺階。

  朱老先生,說啥都對。

  畢竟是一個視容貌如糞土的男人。

  今天青衣小童一大早就下山,大搖大擺去了趟騎龍巷,雙手負后踱步進了壓歲鋪子,看一眼掌柜石柔,嘆一口氣,擺起山上前輩的譜,撂下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言語,“冥頑不靈不求上進,都懶得說你了。”

  一向跟石柔親近的小啞巴,立馬就不樂意了,直接跟陳靈均吵起來,陳靈均吵了幾句覺得沒意思,不與毛頭孩子一般見識,走去隔壁,如今賈老哥不在店鋪,高升了,從一個小小騎龍巷的鋪子掌柜,成了一艘跨洲渡船的二管事,少了個絕佳酒友,陳靈均就有點寂寞,進了草頭鋪子,以半個師叔的身份自居,提點田酒兒幾句修行事,然后離開騎龍巷,去主街那棟酒樓,擺了一桌,等著青宮太保和躁君兩位道友,來這邊相約喝個早酒。

  喝過一頓早酒,陳靈均帶著他們一起進山。

  對那個性格溫婉且乖巧懂事的少女,陳靈均還是很愿意在賈老哥那邊說幾句好話的。

  田酒兒天賦異稟,因為她的鮮血異于常人,故而她天生就是一座“符泉”,可惜她卻沒有畫符的修道資質,就像擁有一座金山銀山,所有權歸她,卻無使用權。

  陳靈均在這件事上,私底下好幾次詢問老廚子,得到的答案,都是差不多的說法,“能否成為符箓修士,不行就是不行,強求不得”。反倒是那個如今待在灰蒙山結茅修行的蔣去,偏偏有此根骨,于符箓一道,已經登堂入室了,符箓修士的修道之路,在“成材”之前,也就是躋身中五境之前,開銷很大,最是吃金山銀山,要用掉不計其數的符紙,而且平常用來研習畫符的符紙材質越好,效果越好,事實上,田酒兒定時定量給出的那幾兩“符泉”,幾乎都成了蔣去的一步步登山臺階,小姑娘并不知道這個,恐怕她就算知道了,也是一樣從無怨言的,反正她就是覺得能夠為落魄山做點不值一提的小事,她才能心安留在騎龍巷。陳靈均對此也很是無奈,大概這就叫各有各命吧。每每想起這些,陳靈均就會在騎龍巷鋪子這邊多喝幾碗酒,陪著賈老哥一醉方休,不醉不歸。鄭大風這個嘴欠的王八蛋,總說他是不是對田酒兒有意思,才往騎龍巷跑得那么勤快,次次把自己灌得醉醺醺,是不是借酒澆愁,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仙尉更是傻了吧唧的,還真就信了,老廚子更不厚道,都不曉得幫忙解釋解釋,一幫王八蛋。

  帶著倆朋友,走近落魄山,陳靈均就有點犯怵。

  要是自家老爺不認可他們,咋個辦?

  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陳靈均發現小米粒正坐在桌旁喝茶,她對面坐著個陌生面孔的客人。

  至于仙尉道長,還是老樣子,坐在門口竹椅上,看一本換了書面的書籍,鄭大風那個憊懶貨,估摸著還在睡覺做春夢呢。

  陳靈均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晃了晃袖子,“小米粒啊,來客人了。”

  小米粒趕忙起身,與他們打過招呼,就去燒水煮茶,小姑娘開開心心,有的忙了。

  道號躁君的白登,在小鎮那邊待了幾天,這會兒已經懵了。

  雖說山上山下,仍然涇渭分明,但是白登還是通過與青衣小童的酒桌攀談,知曉了這座驪珠洞天的一點內幕。

  才知道原來三千年前,那場斬龍一役的落幕地,就在這里!

  而如今世間的唯一一條真龍,東海水君王朱,她就發跡于那條泥瓶巷。

  難怪當白登獨自行走在福祿街和桃葉巷,既覺得陰氣森森,寒意凍骨,又覺得如墜油鍋,大火烹煮魂魄,導致他一顆道心不穩。

  按照陳靈均的說法,以前西邊大山里邊,還有個龍泉劍宗,如今搬遷去北邊了,上任宗主阮師傅,是玉璞境的兵家圣人,如今又多出幾個玉璞境,其中現任宗主劉羨陽,四十歲的劍仙,這家伙跟自家老爺是發小,跟自己也是好哥們,輩分嘛,各算各的…

  此地只是七十二小洞天之一啊,就已經這般駭人膽魄了嗎?

  白登尚且如此“步步為營”,作為飛升境大修士的荊蒿,自然可以看出更多端倪,更是驚懼萬分。

  杏花巷的馬苦玄,泥瓶巷的顧璨,有小道消息說是白也半個弟子的福祿街趙繇,北俱蘆洲天君謝實的子孫,桃葉巷的謝靈…

  一個個名聲鵲起的年輕一輩修士,他們就擁擠在這么一塊巴掌大小的小鎮里邊?

  一襲青衫長褂,陳山主不知何時,就坐在落魄山霽色峰這條主道的臺階頂部。

  站起身,一步跨出,徑直來到山腳,陳平安與陳靈均微笑道:“來客人了?你的朋友?”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有點心虛,只是在新朋友身邊,不能顯露出自己在家中的  在酒桌那邊,可是把牛皮都吹出去了的,作為落魄山的元老,尤其在自家老爺這邊,說話很管用,面子,杠杠的!

  可事實上,陳靈均心知肚明,在落魄山上,地位還不如暖樹她們幾個小笨蛋呢。

  只是喝了幾頓酒,陳靈均吹噓自己的江湖履歷,甚至吹噓自己跟魏山君的拜把子兄弟情誼,只是唯獨在酒桌上,從不說自家老爺的事跡。

  好像你們知道是最好,你們如果暫時還是不知道,那你們就以后自己去知道。

  陳平安揉了揉青衣小童的腦袋,“既然是你的朋友,就是落魄山的朋友了,先在這邊喝過茶,我們再上山一敘。”

  陳平安這才轉頭望向兩位客人,笑道:“兩位道友,有失遠迎。”

  陳靈均后知后覺,才記起一事,能讓自家老爺主動出面迎接的貴客,沒幾個的,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這么一想,陳靈均心里邊便有些空落落的,覺得剛認識沒幾天的朋友,不該這么帶回落魄山,勞煩自家老爺親自待客。

  陳平安在說客氣話的時候,心聲言語卻是極不地主之誼了,“荊蒿,聽說過,一個都不敢離開流霞洲往南走的飛升境修士,如果今天不是陳靈均帶路,你就算來了落魄山也沒意思,反正誰都不求誰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各自敬而遠之。”

  “白登,以后你可以登上一艘夜航船,那邊有位你的故友,與你當下的狀態差不多,他就是那個曾經道上斬白蛇的泗水亭亭長,如今是夜航船中四城之一的垂拱城城主。”

  荊蒿臉色一滯,很快恢復如常,立即以心聲笑答道:“陳隱官光明磊落,快人快語,這趟落魄山之行,今天就算吃了閉門羹,都無所謂了。”

  白登臉色晦暗不明,壓下心中憤懣,忍住掉頭就走的沖動,以心聲說道:“有機會一定去見見此人。”

  比起陳平安與荊蒿的那番言語,聽在耳朵里的白登覺得還能接受。

  不管心情如何,荊蒿與白登,此刻都對那個青衣小童刮目相看。

  陳靈均聽不著陳平安與兩個道友的心聲言語,只是自顧自以心聲說道:“老爺,我保證下不為例啊。”

  陳平安說道:“我可信不過你,再給你兩次‘下不為例’的機會。”

  一聽這個,比啥安慰言語都管用,陳靈均立即重新精神抖擻起來,眉宇間的陰霾一掃而空。

  哈,果然只要老爺在山上,自己就有人撐腰。

  陳靈均屁股挨了一腳踹,轉頭望去,是那個吊兒郎當的鄭大風,他手里拎著一只水壺,嬉皮笑臉道:“來朋友了?是那心心念念的白忙和陳濁流?”

  陳靈均雙臂環胸,沒好氣道:“不是!”

  年輕車夫白忙,跟窮書生陳濁流,都是北俱蘆洲人氏,那倆窮光蛋,雖說分別之前,陳靈均都留了一筆神仙錢給他們當跨洲遠游的路費盤纏,好來寶瓶洲這邊找自己敘舊,不過陳靈均覺得就他們倆那花錢如流水的德行,估計懸。

  陳平安瞬間瞇起眼,望向山間道路盡頭那邊,一個屬于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另外一個,不認識,但是與前者并肩而行,竟是一身氣象絲毫不落下風。

  陳清流。

  至于與陳清流同行之人,身份暫時不明。

  小陌隨之出現在山門口,還有神采奕奕的貂帽少女,輕輕搓手,躍躍欲試。

  白登只是看了那緩行道上的青衫男子一眼,霎時間便覺得肝膽欲裂,出乎一種本能,只想跪地磕頭。

  荊蒿更是神色尷尬,就像被主人抓了個正著的梁上君子。

  陳靈均順著眾人視線,轉頭一看,嗯?再定睛一看,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起來,摔著袖子,大步前行,一個蹦跳起來,高高舉起手掌,與那久別重逢的好兄弟,重重擊掌。

  這一幕看得荊蒿與白登俱是眼皮子直顫。

  陳靈均雙腳落地,就是一記猴子摘桃。被滿身窮酸氣的書生伸手擋住,結果還是被陳靈均擰轉身形,一腳橫掃腰部。

  陳清流拍了拍衣衫,陳靈均收回腳,點點頭,“好兄弟,是個聽勸的,沒有把錢都花銷在青樓里邊。”

  荊蒿知道陳靈均與那位斬龍之人關系很好,卻打破腦袋都想不到關系會這么鐵,他現在都想補救補救,給青衣小童磕幾個頭。

  白登已經渾然不覺,接連后退數步,撞翻了身后長條凳都不自知。

  陳靈均雙手叉腰,“我剛想著你這家伙是不是光顧著自個兒喝花酒,就忘了好兄弟了。”

  被那窮書生埋怨道:“老弟你說什么屁話,等會兒自罰三杯。”

  陳平安站在陳靈均身邊。

  陳清流在陳山主這邊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神色淡然,以心聲介紹起身邊的好友,“他叫辛濟安,是我的多年好友了,跟朋友遍天下的隱官大人沒法比,我的朋友,屈指可數,身邊這位,就是其中一個,他跟白也、蘇子柳七是一個路數的讀書人,當年他要去劍氣長城,我就一路送到了倒懸山,在那之后,才開始出劍斬龍。他前不久陪著至圣先師的一位得意弟子,就在蠻荒天下那邊,跟三頭殺力不低的畜生狹路相逢,狠狠干了一架,要不是對方數量越打越多,關鍵其中還多出個古怪貨色…”

  謝狗就要向前跨出一步,被小陌拉住胳膊。

  陳清流面帶冷笑,斜眼那個貂帽少女模樣的劍修白景。

  這個剛剛從蠻荒返回浩然的讀書人,好像不愿陳清流說更多內幕,主動開口,微笑道:“在蠻荒天下,久聞隱官大名,如雷貫耳。”

  陳平安與之作揖行禮,后者亦是作揖還禮。

  一在劍氣長城,一在蠻荒天下,晚輩與前輩,有早有晚,各自出劍,都是浩然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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