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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十八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

  一處村野學塾,山水相依,附近溪澗潺潺,水遇石而激,菖蒲翠綠叢叢。

  真身所在的陳平安,躺在藤椅上,手拿蒲扇,閉目養神。

  道由白晝云盡,春與青夜溪長。

  趙樹下停下走樁,坐在檐下一旁的竹椅上邊。

  趙樹下看了眼躺著搖蒲扇的師父,沒來由想起朱先生的一句話,陽壽參差,不獨在天,修身養性,可以永年。

  陳平安依舊閉著眼睛,說道:“要是想笑就笑,不用忍著,不過事先說好,今天的事情,別傳到落魄山那邊,尤其別被小米粒聽了去。”

  趙樹下點點頭,滿臉笑容,可到底沒有笑出聲,算是給師父留了點面子。

  實在是越想越覺得有意思,畢竟這種事情發生在師父身上,趙樹下的性情再憨厚淳樸,還是會忍不住想要笑。

  原來白天時候,學塾有個蒙童的娘親,一看就是個潑辣婦人,到了這邊,站在門口,就開始扯開嗓子,讓自家孩子跟她回家,不在這邊念書了。

  當時師父詢問緣由,婦人只是不搭理,只顧嚎著自家孩子的小名,蒙童怯生生站起身,好像臊得慌,也委屈。

  那婦人扯過孩子的胳膊,還讓師父當場掏錢,歸還那筆束脩,其實學費,本就少于“市價行情”,比起隔壁村低了不少。

  師父倒是沒有動怒,也沒有與那婦人說什么,只是想要與那個孩子說幾句。

  結果就惹惱了婦人,她開始伸手推搡,師父只是抬手攔了一下,婦人就開始撒潑,直接往師父臉上招呼了。

  回想起白天的遭遇,陳平安也有幾分忍俊不禁,“大概這就是書上說的斯文掃地了。”

  趙樹下好奇問道:“師父,以十條臘肉作為束脩,真是至圣先師親自規定的拜師入學禮嗎?”

  言外之意,自然是圣人教書也要錢嗎?

  陳平安笑著點頭,“千真萬確。”

  趙樹下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問道:“師父,怎么由著那婦人帶走孩子?”

  陳平安睜開眼,想了想,無奈道:“既然攔不住,有什么法子。總不能互撓吧,又不是問拳,誰打架贏了誰說了算。”

  趙樹下笑得合不攏嘴。

  最后那孩子,成了村塾這邊第一個退學的蒙童。

  學塾才剛開張沒幾天,所以說是出師不利,不過分。

  聽說那個喜歡亂嚼舌頭的長舌婦,最近就在給學塾和師父這邊潑臟水,捕風捉影,什么難聽的話都敢說。

  雖說這邊的陳平安,刻意收起了一切境界、神通和氣象,已與凡俗無異,所以先前趙樹下的幾次出聲打招呼,陳平安是確實沒聽見,而那次風雪廟女修余蕙亭,她偶然御風至此,誤以為陳平安在藤椅上裝睡,故意無視她,還真是錯怪了陳隱官。可即便如此,陳平安哪怕當時只是一瞪眼,估計也就能唬住那個登門來胡攪蠻纏的鄉野婦人了。

  有趣歸有趣,好笑歸好笑,趙樹下還是嘆了口氣,到底是為師父打抱不平,能夠跟隨師父求學受業,是多大的福氣?聽說如今好些儒家學宮書院,都希望師父去講課呢,師父都婉拒推辭了。

  陳平安輕搖蒲扇,自顧自笑了起來,“記得當年第一次跟魏羨見面,是在大泉邊境一個叫狐兒鎮的地方,客棧內,咱們這位南苑國的開國皇帝,慧眼獨具,與我才見面,記得魏海量的第二句話,便是直不隆冬來了一句‘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氣’,呵,你以為?魏羨除了酒量好,看人的眼光更是一絕,盧白象和隋右邊都遠遠不如魏羨。”

  趙樹下畢竟不是師姐裴錢,更不是小師兄崔東山,接不住這種話。

  一時間便有些冷場,隨后陳平安沒來由說了小有停頓的兩句話。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霽月光風,終然灑落。”

  趙樹下不明就里,卻察覺到今夜的師父,好像有點…如釋重負,尤其輕松?

  陳平安輕聲笑道:“那封信,你送去落魄山好了,記得揀選僻靜山水,一路走樁,路上好好體會一下五境武夫體魄的不同尋常。到了落魄山,不用著急趕回來,讓老廚子幫忙喂拳,地點就放在竹樓二樓好了,養好傷再說,如果覺得問拳痛快,可以多挨幾頓打,最好是與朱斂多偷學幾個樁架,這家伙喜歡藏私,我猜有不少的壓箱底絕活,一直沒機會顯露出來,你也是劍客,朱斂也會劍術,到了二樓,可以厚著臉皮讓他抖摟幾手,你如果可以在竹樓,順便打出個六境,也是可以的。我這邊的衣食住行,你就別管了,擔心這種事情,還不如擔心自己老大不小了還是打光棍。”

  趙樹下在學塾這邊,剛剛從武學四境躋身了五境,因為都是煉體境范疇之內,破境難度不如三境至四境、六境至七境。

  方才,道士吳鏑在那永嘉縣陋巷院內,與陸沉詢問考證一事,朱斂劍術高低,比起隋右邊如何。

  陸沉嬉皮笑臉,只以二字作答,不低。

  至于是比隋右邊只高不低,還是在他陸掌教眼中,朱斂的劍術造詣當得起“不低”二字,當時陸沉就不愿細說了。

  要知道陸沉曾撰寫有說劍篇,除此之外,在白玉京玉樞城內,與城主郭解、邵象借了一塊地盤,建造了一處私人書齋,就取名為“觀千劍齋”。

  那兩位正副城主,都是白玉京道官中有數的道門大劍仙。

  而朱斂曾經也說漏嘴,說自己第一次行走江湖,是仗劍遠游,要說朱斂不諳劍術,陳平安打死不信。

  藕花福地畫卷四人,時至今日,好像就只有朱斂沒有收取嫡傳弟子,要知道朱斂已經是止境武夫,撇開早早轉去修道、要當女子劍仙的隋右邊不說,在武學煉體一道出力更多的魏羨和盧白象,如今都才是遠游境,同鄉種秋亦然,唯獨朱斂,到了落魄山這么多年,更多興趣,還是在以管家身份代替年輕山主操持庶務之上,每天忙碌百事而唯獨閑學武一事,陳平安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所以這才有了雙方相約于南苑國京城的那場問拳,揀選大雪天,雙方不留余力,只管酣暢問拳,一較高下。

  按照“學武”歲月,你比我陳平安年長一甲子,我比你朱斂武學高一境,這就叫各憑本事,到時候誰被打趴下了,誰都別怨天尤人。

  趙樹下點頭答應下來。

  確實,師父在首次離鄉后的三十年間,幾乎絕大部分光陰都在遠游和異鄉,輪不到他來照顧師父的日常生活。

  記得朱斂曾經說過一句,當我們無法對自己負責,就很難有資格對別人負責。

  至于臨時起意的送信一事,原來是陳平安白天剛剛寫了一封信,原本打算讓陳靈均下次來這邊逛蕩的時候,帶去落魄山,寄往青萍劍宗,收信人是曹晴朗。

  在信上,陳平安建議這個怎么看怎么順眼的得意學生,在忙碌開鑿大瀆事務之余,抽空去天目書院,聽一聽副山長溫煜的講課。

  這些事,以及某些私心,陳平安一向是不瞞著趙樹下的。

  趙樹下好奇問道:“師父,好像很敬重天目書院的溫山長?”

  陳平安思索片刻,斟字酌句,緩緩道:“怎么說呢,溫煜很接近我心目中…那種理想狀態下讀書人的形象。既風骨凜凜,有一種天然舍我其誰的書生意氣,銳氣無匹,同時又很務實,志向高遠,心思縝密,做事穩妥,而且對弱者始終懷揣著一種強烈的惻隱之心,所以在我看來,溫煜當得起‘粹然醇儒’的稱贊。”

  陳平安笑道:“就像我家先生說的,‘篤志而體,君子也。’溫煜就是這種正人君子。”

  約莫是被師父的那種心境變化帶來的氣象給感染了,趙樹下難得開玩笑道:“溫山長跟太徽劍宗的劉先生比呢?”

  陳平安啞然失笑,輕輕扇動蒲扇,意態閑適,瞇眼而笑,“還不太一樣,我跟劉酒仙相處,比較自在,跟溫山長相處,相對比較拘謹吧。”

  趙樹下有些震驚,師父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竟然也會在與人相處的時候,感到拘謹?

  趙樹下雖然在落魄山不屬于哪座山頭,但是落魄山的風氣就擺在那里,誰都比較言語無忌,好些消息,都是互通的,就像沒有誰是邊緣人物。所以他很清楚,師父每每出門遠游,再返回落魄山,仿佛帶著一大籮筐的故事,回到家鄉后,不管遇到了哪些波瀾壯闊的事情,是親歷,或是旁觀,都很少這么跟誰反復提及某個人。只說師父在這邊開館授業,在他趙樹下這邊,就提起溫煜許多次了。

  陳平安第一次溫煜,是在那艘自家的風鳶渡船,雖是首次見面,雙方聊得不多,陳平安卻在趙樹下這邊,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位書院君子的欽佩。

  比如溫煜有個設想,準備以某個山上門派作為范例,首要條件,就是祖師堂人數必須是奇數。而在之前,還會有一個更小規模的內部議事,用來判斷某些重要決議,是否需要提上議程。人員同樣是奇數,保證不會出現持正反意見人數相同的局面,如此一來,任何擺上臺面的決議,是與否,都可以迅速通過。不管是隱約分出“大小”、里外的兩座議事堂,若是始終持有異議者,可以明確要求將自己的否定意見,記錄在冊,留有備案,以供將來“查賬”的翻閱和查證。同時設置一種類似“史官”的角色,職責類似起居注。

陳平安伸出并攏雙指,輕輕畫圈抬升,“溫煜說,整個世道,呈現出一種螺旋上升的態勢,紋路若羊角,都是往上走的,不單單是依靠某些強者帶頭開路,還需要靠一種穩固且不失靈活的制度。他想著世道的好壞,不能一直取決于靠一小撮人的決定,需要有一種更多人能夠為自己負責,在這期間,我們可以隨時糾錯,不怕犯錯,就怕拖,以不作為的表面無錯,來掩蓋怠政,要讓每一次犯錯和改錯,成為一塊世道上升的小臺階,久而成路,人人可走。如此一來,就像書院為世俗,先提供了一個有據可查的底稿、范本,然后通過的共同決議次數越多,可以從頭翻閱的案例越多,發現的問題越多,糾錯如校字,底本越來越趨于善本,最終世道就穩當了,但是在這個過程里,肯定會  陳平安輕聲感嘆一句,“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任重道遠。”

  趙樹下赧顏道:“師父跟我說這些,會不會是對牛彈琴啊?”

  陳平安笑問道:“覺得煩?”

  趙樹下搖頭道:“當然不會。”

  陳平安點頭道:“當我們知道了一個個更多的‘為什么’,會讓我們更有耐心和平常心,一個人能夠心平氣和,就是修心功夫有成,以后遇到事情,就不容易與人說氣話,說重話。”

  三教百家學問,好像都在一個“心”字上,下功夫,甚至是出死力。

  趙樹下對此深有體會。

  落魄山竹樓一樓,既是住處又是書房,作為分身之一的青衫陳平安,正在挑燈夜讀,反復翻閱一本冊子,內容正是上次與溫煜的閑聊匯總,書案手邊還有其余八本冊子,厚薄不一,內容各異,既有好似山水游記一般的地理志,也有佛門戒律和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閱讀心得,還有竹枝詞裁玉山的人事與見聞,諸如此類,一一編訂成書。

  如果將七顯二隱九粒心神所附著的符紙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編撰一部書,那么留在落魄山不挪窩的陳平安,就有點類似總閱官或是總纂官了。

  這個陳平安走出屋子,懸好一枚劍符,御風去往槐黃縣城。

  按照上次議事的文廟決議結果,未來各國禮部尚書,都得是七十二書院子弟出身,在溫煜看來,入仕為官的讀書人,除了擁有扎實的個人修身學問,同時還需要精通律法和術算,有務實的經世濟民之術,既要能夠誠心正意,不斷厚實學識,又要擅長解決、或是最少理解具體的錢糧、訴訟等事務的運轉原則。當時溫煜與陳平安舉了個例子,朝堂上禮部與戶部官員吵架,總不能一個只說禮儀道德,一個光講自己的錢袋子,這就是雞同鴨講了。

  既然進入書院的學子,都是各國當之無愧的讀書種子,那么書院就得負起栽培種子的責任了。書院要著重鉆研十數個議題,廣開言路,讓儒生廣泛參與策論,例如何謂真正意義上的君王垂拱而治,書院爭取把這些懸而未決、或是答案比較含糊其辭的議題,讓書院儒生一進入書院就所有了解,而不是只讀自己的書,在書院埋頭做自家學問。一國祖宗家法,甚至是儒家的文廟之禮,到底是不可更改的,還是可以修正的,有無完善的可能性,以及如何完善,都在書院求學期間,給掰扯得一清二楚,做到人人心中有數,即便依舊各有答案,那就暫時求同存異,留給學子離開書院后,在家族,在朝廷,他們未來碰到的具體人事,來佐證或是推翻自己的最早觀點…講任何一個道理,要有一系列嚴格縝密的推論過程,拋出任何一個觀點,都要有足夠的道理作為支撐。溫煜說天下讀書人,講理如著書,論點只是書名與序文,論據是書目,是正文章節,循序漸進,每一個環節都經得起推敲。

  立心中志,是感性的,浪漫的,可以高遠無垠。做手邊事,是理性的,須有次第,講求脈絡分明的。

  此外,溫煜還說自己打算由書院牽頭,與各國朝廷合作,以官方身份,編撰一部通用的藥書,還要提升諸子百家中醫家的地位。

  他還要將浩然歷史上那些著名的改革,不管成與敗,將當時與后世的評價,不同意見,都編撰成一部類書,供后世讀書人參考。

  這就與陳平安的許多觀點不謀而合了。

  而且明顯溫煜要比陳平安,想得更加深遠且步驟周密。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一見如故頃刻成知己了。

  溫煜除了是一位擔任副山長的儒家正人君子,其實他還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修。

  就像青冥天下的譜牒修士,究其根本,當然皆是道士。

  但是不妨礙他們各有修行道路,擁有另外的附加身份,比如玄都觀就是道門劍仙一脈,地肺山華陽宮,也有一脈旁支是劍修。

  溫煜之前與去自己書齋做客的好友王宰開玩笑,說自己要是去了劍氣長城,肯定可以進入避暑行宮。

  這可不是溫煜故意貶低朋友抬高自己的言語。

  這個陳平安悄然來到小鎮主街,幕后掌柜是封姨的那棟酒樓,到了個這個時候,依舊燈火輝煌,人聲嘈雜。

  一路走向泥瓶巷,陳平安在巷口停步片刻,然后在巷內緩步前行,走到了祖宅隔壁門口,面朝那座好像自打自己記事起就荒廢的宅子,向左手邊巷內某地看了眼,陳平安蹲下身,雙手籠袖,好像有個尚且年幼的孩子,在地上打滾,再往右邊瞥了眼,自家祖宅外邊的泥土地面,底下卻埋藏著一只胭脂盒。

  就像“道士吳鏑”與陸沉問的那個問題,天下事,紛紛雜雜,到底是人為,還是天定?

  若是天定萬事,就是一種不可更改的宿命了。可若不是,那就人生路上難免巧合多,得失在己。

  聽陸沉的口氣,好像還是后者居多。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學陸沉先前那般翻墻而入,背后就是院門,走了幾步,想要推開眼前的屋門,入內一探究竟,看看有無線索,只是剛伸出手,就停下,想想還是作罷,單手撐墻再次翻身進入自家宅子,掏出鑰匙打開門后,坐在桌旁,從袖中摸出火折子,點燃一盞油燈。

  這個“陳平安”,其實就是他曾經自己心目中的讀書人,年少求學讀書,出了學塾后,經過一番謀生努力,年長就有了自己的書齋。

  大概也是爹娘對陳平安所希冀的那種生活,平平安安,衣食無憂,成家立業。

  有些質樸的道理,爹娘其實是無需與一個孩子反復嘮叨的。與人為善,要有禮貌,在路上見了長輩不能當個小啞巴,要喊人。老老實實做人,本本分分做事…因為父母長輩如何做,孩子在旁邊永遠看得真切。大概這就是真正的家教。

  村塾那邊,趙樹下問道:“師父,為什么要刻意當個…普通人?”

  陳平安笑道:“在山下開館授業,就是教書育人,要山上的神通術法做什么。”

  趙樹下啞口無言。

  陳平安坐起身,喃喃道:“教書育人,不可分開。”

  如果哪天學塾就只是教書了,將孩子送往學塾的父母長輩,以及夫子先生們都如此認為了,會出問題的。

  陳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也有私心,想要學一學齊先生。”

  聽到師父的這個說法,這句心里話,趙樹下一下子就理解了。

  好像師父一直稱呼那個文圣一脈的小師兄,為“齊先生”,而不是“齊師兄”。以前是,現在還是,可能以后也是如此。

  陳平安突然笑道:“樹下,你可能馬上就會有個師弟了,十四歲,姓寧名吉。暫時只是可能,不能說一定如此,因為在這之前,寧吉還有個徒弟選師父的過程,是陸沉,還是我,等他靜下心來,多想幾天,再作決定。”

  趙樹下誤以為自己聽岔了,“誰?”

  陳平安說道:“你沒聽錯,就是陸沉。”

  先前在永嘉縣,陳平安給那少年詳細解釋了陸沉、白玉京掌教等說法的分量輕重,當時用了很多少年聽得明白的比喻。

  寧吉當然聽得一驚一乍的,但是陸沉和陳平安都察覺到一件事,少年沒有絲毫的喜悅,反而臉色蒼白,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本能的恐懼。

  當一個人,對這個世界懷揣著深入骨髓的不信任,必然來自人生道路上,痛徹心扉的種種苦難。

  年紀不大的少年,歷經諸多人情冷暖,生離死別,所以他的心境景象是灰蒙蒙一片的,幾乎沒有色彩可言。

  陸沉倒是想要依葫蘆畫瓢,學那陳平安,給寧吉也詳細解釋一番,陳平安,隱官,落魄山山主,大驪王朝未來的國師,文圣一脈關門弟子、以及未來師娘寧姚等說法…

  只是陳平安沒由著陸沉這么做,以眼神示意陸掌教別…作弊。

  本來陸沉讓少年端來一碗白水,以水代茶,按照陸沉的意思,只要寧吉當時點頭答應下來,他再喝水。

  就算是陸沉喝過拜師茶,與寧吉有了師徒名分。

  這趟浩然之行,功德圓滿,陸沉當然就可以返回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了。

  陸沉之所以靈光乍現,故伎重演,想要讓寧吉轉投陳平安門下,陸掌教當然有自己的打算。

  一來,選寧吉當嫡傳弟子,牽扯因果太多,不是說陸沉扛不住,只是他一貫懶散,像弟子曹溶,賀小涼,陸沉在親身傳道一事上,都是很隨意的,幾乎都是收為弟子之后,丟幾本靈書秘笈,傳授幾門道術,就撒手不管了。何況寧吉的出身,決定了少年與陸沉之前所有嫡傳弟子都不同,陸沉必須帶在身邊,直到少年躋身上五境,才可以告一段落,短則幾十年、長則百來年之內,是徹底不得清閑了。

  再者,收取少年當弟子,好處其實沒有想象中那么大,陸沉在小巷外,就已經做過一番粗略推演,如果說山澤野修的少年寧吉,天不管地不管,無師承,路上無道友,確實極有可能成為一個極為年輕的十四境大修士,那么當他有了師承,即便是陸沉親自傳道,寧吉的大道成就反而開始下降了,將來有無十四境,就要打個問號了。

  故而陸沉既不愿自誤,招攬一個必須親力親為的爛攤子,也不愿誤人子弟,耽擱寧吉的修行。

  其實陸沉心中有三個人選,完全可以勝任寧吉的傳道恩師,師兄寇名,禮圣,白帝城鄭居中。

  但是師兄至今尚未合道,禮圣可謂日理萬機,而鄭居中,畢竟是個隨心所欲的魔道巨擘,就算他陸沉敢送過去,文廟那邊估計不會答應。

  陳平安是排在第四位的。

結果少年悶了半天,才開口與陸沉問了個問題  ,陸道長既然身份這么尊貴,為何要偏偏收取自己為徒。

  陸沉一時語噎,委屈得不行。

  難道說實話,與少年開誠布公,說你這孩子出身不正,命途多舛,天生是個來討債的,注定是個讓文廟都要一直頭疼很多很多年年的惹禍精?必須得有人管著你?而這個人必須境界足夠高,耐心足夠好,傳道的本事和方式都足夠醇正,合乎禮儀,才能一點一點將你這棵“歪脖子樹”引入正途,修行正道?否則你小子,不出意料,就會是個板上釘釘的、極為年輕的十四境大修士,會給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帶來一個巨大的未知?

  陸沉眼神幽怨,抬起下巴,朝陳平安那邊點了點,“寧吉,你就沒有什么想問吳道長的嗎?”

  少年便問陳平安,“吳道長,你愿意收我為徒弟嗎?”

  陸沉差點當場一口老血噴出來。

  就像一個人,先問旁人明年今天的天氣如何,再問另外一個人,今兒晴空萬里,天氣好不好。

  兩個問題,難度能一樣?這能算一碗水端平?

  陸沉差點氣得直接認了這個弟子。

  夜幕中,一條鄉野道路上,年輕道士帶著個消瘦少年,朝陳平安所在鄉塾那邊走去。

  先前與陳平安約好了,讓寧吉考慮幾天,陸沉覺得還不如帶著少年,來見一見真正的“道士吳鏑”,便帶著寧吉,用了縮地法。

  眨眼功夫,寧吉剛從院子那邊一步跨入巷子,就發現自己走在了一條完全陌生的黃泥路上,問道:“陸掌教,吳道長不是道士嗎,怎么會當個教書先生。”

  陸沉微笑道:“好為人師,是一個改不過來的臭毛病,總想著當個好人之余,還要讓整個世道變得更好,哪怕是好一點點。”

  寧吉問道:“陸掌教會想著讓世道變得更好嗎?”

  陸沉小有尷尬,“我這個人比較懶散,不是特別在意腳下所走道路的起伏,很久之前,寫過一部書,我想要與這個世界說的話,都在書本里邊了。”

  寧吉說道:“我以前在路上,聽過一句老話,該在水中死,不會死岸上。陸掌教這樣的老神仙,是不是因為看過的事情太多了,就不太會想著救那個人,只會看著我們這些普通人的生生死死,覺得都是自找的,或者干脆就懶得看?”

  陸沉笑了笑,沒說話。

  不愧是寧吉,看似是個悶葫蘆,只要開口詢問,問題總是這么刁鉆且大。

  陸沉察覺到少年的心情沉悶,便問道:“你呢,在碰到吳道長和我之前,有想過怎么過日子嗎?”

  寧吉輕聲道:“活下去,好好活著,有仇報仇,有恩報恩。”

  陸沉問道:“你跟吳道長才見第二次面,怎么就會對他心生親近呢?就不怕自己是遇到了心懷叵測的壞人?”

  少年也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用心思考片刻,老老實實回答道:“”

  少年猶豫了一會兒,小聲問道:“吳道長,跟陸掌教一樣,一開始就是奔著找我而來嗎?”

  寧吉又不是個傻子,自己既然能夠讓一個白玉京掌教親臨小巷,一定有不為人知的理由。

  陸沉搖頭道:“跟我不一樣,他不是,跟你遇到了,就只是一場很偶然的萍水相逢。吳道長與你是差不多的脾氣,之所以會出現在玉宣國京城,就像你說剛才的那句話,屬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少年心情便霎時間好了起來。

  哈,果然又被自己猜中了,那位吳道長,與陸掌教是不一樣的。

  陸沉那叫一個氣啊。

  道士吳鏑,還只是陳平安的分身而已,結果在少年這邊,好像放個屁都是香的,人比人氣死人,貧道可是一見面就自報身份的,哪里不以誠待人了?說好的人間自有真情在呢。

  所以陸沉笑嘻嘻問道:“那如果吳道長與我的初衷一樣呢,再被你知道真相后,會不會感到失望?”

  寧吉想了片刻,搖頭道:“不會失望。”

  可能,反而會覺得是一種必須好好珍惜的幸運。就像有個可憐蟲,窮怕了,有天饑腸轆轆,餓得兩眼發花了,突然在地上撿到一錠銀子?

  陸沉翻了個白眼,從南塘湖青梅觀那邊搬來一壺酒,陸沉喝了一口青梅酒,只覺得牙齒都酸了。

  少年覺得驚奇。

  陸沉問道:“這一手仙家術法,想不想學,很容易就學會的,以后喝酒可以不花錢。”

  少年搖搖頭,話到嘴邊還是咽回肚子。

  即便你是那個被吳道長說成是“天下讀書人都繞不過之人”的陸沉,是白玉京掌教,可隨便翻墻不好,偷東西不給錢,更不好。

  陸沉笑問道:“寧吉,這一路逃亡,你難道就沒偷過東西嗎?”

  寧吉誠實答道:“偷過,不止一兩次,但那是實在活不下去了。”

  陸沉唏噓不已,“難怪你跟吳道長投緣。”

  寧吉疑惑道:“吳道長也是苦出身…偷過東西?”

  陸沉答非所問,“很多時候,犯錯了卻知錯,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就此習慣成自然,都懶得自欺欺人,只是學會用一個個借口鋪開心路,另外一種,就像在人心中筑起一道堤壩,不會洪水泛濫,走極端。所以至圣先師才會說,過則勿憚改。”

  寧吉說道:“那就是也偷過?”

  然后少年補了一句,“吳道長小時候一定很苦。”

  陸沉只得又仰頭抬手,狠狠灌了一口青梅酒。

  瞥了眼身邊的少年,陸沉這些年,偶爾小有后悔,后悔當年沒有將陳平安直接打悶棍套麻袋,丟去白玉京,不管是丟在南華城,還是學師兄,代師收徒,興許也就沒如今這么多煩心事了。

  察覺到陸掌教的異樣眼神,寧吉有意無意放緩腳步,只是很快就恢復正常,這是一種玄之又玄的直覺。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而且少年確實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觀察一位“白玉京掌教”。

  陸沉暗自點頭,所謂修道胚子,天才地材,不過如此。

  陸沉問道:“小時候有沒有上過學塾?”

  寧吉神色黯然道:“只上過幾天家塾,才學了幾十個字。”

  陸沉又問道:“既然有家塾,那就是家境不錯了,入學第一天,可曾拜過至圣先師的掛像,給家塾夫子磕過頭?”

  寧吉搖頭道:“那會兒我年紀很小,是族叔臨時擔任教書先生,不算正式入學,所以沒有這些講究。”

  山下世俗的族塾,一般設置在宗族祠堂里邊,不接受外姓兒童。像陳平安的這種私塾蒙館,不拘姓氏,主要是教孩子讀書識字,多是長學,正月元宵節過后開學,至冬季散館,對塾師的學識要求不高,粗通文墨即可,當然也有那些志在舉業的教書先生,學問更大墨水更多,是會一邊教學一邊考取功名的,不少是在富貴門戶的家塾或是經館教學,多是地方上的名師宿儒了,既有長學,也有短學。

  一般蒙童入學第一天,家境優渥的書香門第,或是那些文風教化稍濃厚之地,都要與縣衙禮房和縣教諭“請出”至圣先師的牌位或是掛像,讓孩子們與那位至圣先師,以及負責授業的教書先生,先后磕頭與作揖,就算入學了。

  陸沉伸出手指,在空中以手做筆,快速寫了兩個字,“認得嗎?”

  寧吉點頭道:“俗,仙。”

  陸沉笑道:“人加谷,就是個俗字。人在山,就是仙。是不是很好理解?人吃五谷雜糧,仙在山中煉氣,就有了分別,有了仙凡之別。”

  寧吉默默記下這兩個字,這些說法。

  陸沉說道:“事先說好,不是挖墻腳,也不是自夸,你要是拜我為師,會比較自由,如果認了那位吳道長當師父,你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至少也是一部分的自己,需要長長久久躲著一個人。”

  寧吉好奇問道:“誰?”

  陸沉笑道:“以后你自己去慢慢尋找答案。”

  寧吉牢記在心,抬頭問道:“吳道長教書的學塾快到了嗎?”

  陸沉說道:“已經到了。”

  少年一步跨出,恍惚間,夜幕變白晝,書聲瑯瑯。

  寧吉環顧四周,竟是一處學塾門外?

  屋內那位教書先生,是位青衫長褂的陌生男子。

  但是少年偏偏一眼就認出,那人正是不穿道袍的吳道長了。

  陸沉微笑道:“舍南舍北皆春水,楊柳翻綠最溫柔,好地方,山清水秀,真是個修身養心、傳道授業兩不誤的好地方!”

  學塾旁有溪水潺潺,陸沉豎耳聆聽狀,點點頭,“名畫要作詩句讀,書聲兼作水聲聽。”

  陸沉帶著懵懵懂懂的少年走入屋內,徑直走到最后邊,笑著解釋道:“放心,吳道長看不見我們的,我們也不會打攪他的講課。按照山巔的說法,這就叫如入無人之境。”

  寧吉幾乎靠墻而站,還是萬分拘謹。

  陸沉則斜靠窗戶,意態憊懶,笑道:“對了,吳道長的真名,叫陳平安,耳東陳,平平安安的平安。”

  寧吉點點頭。

  這個市井少年,還不曾有機會知道這個很普通名字的不普通。

  學塾內,青衫男人說道:“我叫陳跡,耳東陳,腳步足跡的跡。從今天起,就是你們的教書先生了。”

  “我要教給你們的第一句話,有五個字,是‘學而時習之’。”

  那位教書先生于“學”字停頓許久,緩緩道:“‘學’字暫且作讀書解。”

  陸沉趴在窗臺上,喝著酒,不知何時手里多了只青瓷酒杯,將酒壺放在一旁,手持酒杯,自飲自酌,桃李春風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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