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忽落,月色漸上。
人間共點一盞天上燈。
一條蜿蜒入海的沛江,水氣濃郁,河段沿途分布著十六處大小船塢,供山上渡船停泊,商貿繁榮,每一處船塢周邊,都臨水而建有小鎮,大小如槐黃縣城,入夜后,燈火如晝,兩岸武館林立,設有眾多的江湖堂口,哪怕是在剛入門的地師堪輿家眼中,也能看出此地武運氣象極大,冠絕一洲。
吳殳已經遠游別洲二十余年,如今又往蠻荒天下,加上這位武圣對收徒一事太不上心,至今只收取了一位開山弟子,故而桐葉洲的止境武夫,就只剩下一個葉蕓蕓,這就讓蒲山如今有了個評價極高的美譽。
“一洲拳法,只在蒲山。”
而蒲山云草堂,也確實當得起這份贊譽,每年都會按祖例在立夏、立冬兩日,教拳,除了云草堂秘法樁架不教,其余皆不藏私,愿意對前來學拳的各路武夫傾囊相授,同時每一位下山的蒲山武夫,都會舉辦三場公開的演武,切磋武學,或是為人喂拳,若是有同境武夫的外鄉人勝出,就可以贏得滿堂彩,受邀前往云草堂做客,奉為座上賓。
好像天上明月專寵此處水光,河面上鋪滿皎皎月光,宛如一條人間銀河,夜色靜謐,江風徐徐,風景宜人,心曠神怡。
一艘順流而下的游覽樓船,甲板之上只有兩層,矮人一頭。只要有過路游船擦肩而過,往往是他人低頭我抬頭的處境。
在二樓一處露天茶攤,陳平安跟位茶娘要了兩壺山上茶水,一壺云霧茶和一壺老樅水仙,她再免費送了些糕點瓜果。
渡船茶娘方才竭力推銷這水仙茶,說是來自寶瓶洲一處仙山的一種著名巖茶,極難獲得,百年茶樹稱高,千年才可稱老,所以價格貴有貴的道理,若是客人覺得滋味一般,但凡說個不好,樓船這邊就可以打對折。
看她架勢,要是不點一壺老樅水仙,大概就不送瓜果點心了。
陳平安面帶微笑,又是那位同鄉董半城造的孽啊。
泉水,茶葉,仙家酒釀,茶酒器物,但凡是在寶瓶洲名聲鵲起沒幾年的物件,尤其是物美價不低的,估摸著至少半數都跟董水井脫不開關系。
茶當然是好茶,徐遠霞那本尚未版刻出書的山水游記上邊,就專門記載過這種老樅水仙,問題是徐大哥當年都喝得起的老樅水仙,茶葉在當地價格高低,可想而知。
結果只是跟隨跨洲渡船挪了個地兒,在這里一壺茶就要賣兩顆雪花錢,就算真有臉皮厚的,說茶水滋味一般,樓船這邊打對折,不也還是需要一顆雪花錢?
做生意,天賦異稟的董水井,得是飛升境起步。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最后一粒青虎宮的坐忘丹,就著茶水咽下。
根本不用懷疑青虎宮的后續丹藥,肯定很快就會又有一兩爐羽衣丸送到仙都山。
以陸老神仙的為人處世之道,不說陳平安自己,連同下宗,未來幾百年內,都不會愁坐忘丹不夠用了。
用陸老神仙的話說,就是自家的好東西,當然是先緊著自家人。
沒事,落魄山和青萍峰自會投桃報李,未來清境山的山水靈氣,只會比當年青虎宮最鼎盛時更加充沛盎然。
再經過三座船塢,約莫兩百里水路,就可以到蒲山云草堂的山門口了。
裴錢問道:“師父,云草堂武夫下山為人喂拳一事,可以我們落魄山是不是可以學學看?”
陳平安點點頭,“當然可以學。”
曹晴朗說道:“前提得是門風很好,山上武夫氣量足夠,而且在山下與人打交道時,言語不能太過隨意,怎么說呢,拳既在擂臺,拳也在拳外吧,不然明明教拳認真、喂拳謹慎,卻只因為一兩句話說岔了,讓人誤會,就會齷齪橫生,砸招牌不說,還會糾紛不斷,四處結仇,用不了幾十年,就會被江湖孤立起來。到時候我們明明出于好心,回頭卻遭惡言,擱誰都受不了,一來二去,一方嫌棄對方沒良心,一方覺得對方氣勢凌人,就要兩看相厭了。”
裴錢說道:“我們家門風還不好?”
曹晴朗笑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陳平安喝了一口茶,點頭笑道:“說得都好。”
這算哪門子搗漿糊,開始弟子與得意學生,確實都好嘛。
江風細細,波光粼粼,入冬后,哪怕是在樓船上,游客也不覺寒冷。
這就要歸功于蒲山的山根厚重了,使得周邊山河,即便是在化雪時分,依舊地氣暖和,就像一座天然的地籠薰爐。
云草堂葉氏,還是個山上公認的大地主,擁有極多地契,就連兩座小國山岳,外加兩座大湖,其實都是蒲山的私產。
四人圍桌飲茶,陳平安翹起腿,掏出那根旱煙桿,只是山中尋常青竹材質,煙嘴來自龍須河,以一枚白玉石子雕琢而成,一袋子金黃煙絲,被陳平安捏成一小團。
學楊老頭抽旱煙,只有兩種情況,要么是需要用心想事情,將那遠慮近憂一并想了,不然就像現在,今日無事,無事可想。
小陌借著一份明亮月光,一邊喝茶,一邊翻看本專門寫那玄怪幽明的文人筆記小說,其中就有說到這條沛江的一樁典故。
因為在這條沛江主干道之上,源尾兩地,各建造有一座歷史悠久的水神廟,分別供奉祭祀東海婦和青洪君,最為出奇之處,在于不同祠廟,當地百姓卻是共同祭祀兩尊水神,有點類似某些土地廟的土地公、土地婆。按照書上說法,祠廟建在沛江源頭的那位水神娘娘,前身是一位東海龍女,自幼喜好文墨,卻因為蛟龍之屬的水族精怪,天生無法“承載文字”,所以她就經常率領龍宮侍女,一同變化成凡間的大家閨秀,乘船游歷通海沛江,讓借渡書生幫忙抄寫書籍內容,珍藏在龍宮閨閣書樓內,好與同輩炫耀。不料惹來一尊陸地山君的覬覦美色,下令在入海口處率部攔截,讓山岳麾下青洪水君打頭陣,掀翻那條龍舟,山君得手之后,金屋藏嬌,將龍女禁錮在沛江源頭地界,為她建造別宮,由于龍女每次幽怨哭泣,沛江就會引發洪澇,山君只得每過十年,便允許她在沛江入海處的祠廟遙遙望海,一解思鄉之情…
小陌舉杯喝了口蒲山和沛江獨有的云霧茶,感慨道:“可恨山君,垂涎美色,濫用公器,可憐龍女,苦苦思鄉不得歸鄉。”
陳平安笑道:“小陌,你可以獨自走趟入海口的青洪祠,反正也就七八百里水路,轉瞬即至,真相如何,同時見著了兩位當事人,當面一問便知。”
小陌說道:“先等公子與蒲山談完正事,小陌再看有無機會拜訪青洪廟。”
裴錢說道:“不同于小陌先生的山下志怪筆記,其實山上還有個不同版本的傳說,說那龍女當初是為了逃婚,自己不愿意離開沛江,因為早就對那位青洪君心有所屬,就請山君配合演戲一場,山君憐憫他們這對苦命鴛鴦,只是身為大岳山君,不便與龍宮勢力撕破臉皮,加上麾下那位青洪君,金身神像品秩不夠,與身份尊貴的龍女門不當戶不對,龍宮勢大,又注重血統,絕對不允許這樁婚姻,就只好自己來當惡人擔罵名了。”
曹晴朗點頭道:“這個說法更靠譜些。”
小陌恍然道:“如此說來,就是山君可敬,龍女與青洪君可喜可賀了,雖然沒個夫妻名分,確實美中不足,可終究遠遠好過從此一線之遙,雙方卻要江海永隔。”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是悠悠然吞云吐霧。要是小米粒在這邊,肯定更有的聊。
一行人即將拜訪的那座蒲山云草堂,其中武學一脈,類似皚皚洲的雷公廟,雖然名動一洲,卻是先天就極難開枝散葉的小拳種,門檻高,收徒嚴,學拳之人想要登堂入室,拳法精深,殊為不易。
蒲山云草堂的香火,有點類似佛家道門的半子孫叢林。云草堂一直姓葉,就像云窟福地一直姓姜。因為當代蒲山葉氏家主,葉蕓蕓喜歡穿黃衣,所以綽號黃衣蕓。
先前桐葉洲山上,選出了一洲武道的歷史十人。
在世之人,只有兩位,除了那個懸佩竹劍背木槍的武圣吳殳,再就是喜穿黃衣的葉蕓蕓。
一男一女,兩位武學泰斗,至今沒有問拳記錄,就像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拳鎮半洲。
只是前者喜歡單槍匹馬走江湖,加上名聲有褒有貶,自然不如黃衣蕓和蒲山在桐葉洲那么一呼百應,影從云集。
私底下,山上修士對吳殳其實頗有怨言,理由就是這位武學第一人,既不著家,也不顧家。一場大戰打下來,從頭到尾,竟然只在別洲山河博取名聲,兇狠出拳,殺妖不斷,眼睜睜看著家鄉山河淪為廢墟。
裴錢輕聲說道:“師父,這位葉前輩,上次在黃鶴磯那邊見面,好像就只是氣盛瓶頸,底子也一般,就算勉強躋身十人之列,名次也該是墊底,至多排在第八第九的樣子,不該是高居第六。”
山水邸報上邊,竟然還有不少仙師,為黃衣蕓打抱不平,覺得這個名次太低,怎么都該排在吳殳之后。
裴錢就覺得這種事情,豈可兒戲。
陳平安笑道:“如果加上葉宗師的玉璞境修為,排在第六,問題不大。”
可如果單純以武學論高下,確實如裴錢所說,武夫葉蕓蕓的名次墊底都懸乎。
這種事情,說得難聽點,就是今人欺負古人不會開口說話了。
反觀吳殳排在第四,倒是問題不大。
而蒲山云草堂的開山鼻祖,那位憑借六幅仙圖開創蒲山拳法的天縱奇才,其實也才位列第五。
這位止境武夫,葉裕固,在供奉神位、依時祭祀的葉氏宗祠中,位列第三,同被尊奉為不遷之祖。
此人曾經在中土神洲闖下偌大名聲,后來便有了個極有氣魄的評價,“孑然一身,兩甲子拳壓三洲”。
所謂三洲,就是家鄉桐葉宗,再加上北邊的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了,至于那會兒的寶瓶洲,只能算是被拉壯丁拿來湊數的。
在陳平安看來,不出意外的話,葉裕固在武學巔峰時,尚未躋身止境最后一層的神到,估計正因為無法打破歸真一層瓶頸,曾以行走天下換取氣盛一境大氣象的葉裕固,但是成效不大,當年才會不得不轉去躋身玉璞境,以修士身份躋身了上五境,葉裕固自然就可以多出的壽命,用水磨功夫,慢慢打熬體魄底子,找機會在學武道路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只是葉蕓蕓只穿黃衣一事,讓陳平安不由得想起了小寶瓶。
不知道這個黃衣蕓,又涉及到了哪位高人、什么讖語。
陳平安思緒飄遠,自家的仙都山青萍劍宗,不像上宗落魄山,多了個“劍宗”后綴,但就目前看來,崔東山是有意將下宗打造成一個龐然大物,劍修當然得有,這是一個劍道宗門千年不移的立身之本,只是各類練氣士更多,這是一個山巔大宗門該有的枝繁葉茂。
較大的宗門山頭,動輒數百人乃至千余人,比如正陽山,就是這類。寶瓶洲的神誥宗,由于擁有一座中等品秩的清潭福地,宗門在冊弟子,甚至多達兩千人,而中土神洲的一些大宗門,加上下宗和藩屬山頭,可以多達數萬人,當然不可能全是練氣士,會計入山中仙師家眷,以及各個峰頭、仙府的扈從婢女,廚娘雜役等。
大致分祖師堂嫡傳,內門,外門,形同一座京城的宮城,皇城,外城,再加上周邊的藩屬山頭,就是京畿之地了,若還有下宗,則類似建造了一座陪都。
山中少人,就如無源之水。
可若是山門沒有幾種高妙道法傳承,則是無本之木,一樣留不住修道仙材,同樣難有茂盛氣象。
就像得陳平安自埋河水神祠廟旁的那塊祈雨碑道訣,最適宜地仙修行,而浩然天下不少大山頭,都會有一種甚至數種祖傳的入門道法、仙訣,可以幫助弟子盡快開竅,成為練氣士后,還可以盡快躋身洞府境,登山快,且腳步穩當,這類仙家秘籍和道訣,分別被譽為“開門法”和“領路訣”,會直接決定一座仙家門派的底蘊深淺,能夠吸引大量的修道胚子,在登山前期,攜手破境。
而類似祈雨訣,就屬于一種山腰道法了,能夠避免一座宗門出現青黃不接的隱患。
其實陳平安真要無所不用其極的話,眼前就一個有立竿見影的法子,有條捷徑可走。
騎龍巷那位至今還只是“不錄譜牒雜役弟子”的白發童子,繼承了吳霜降的大部分記憶,除了些許歲除宮的不傳之秘,有所保留,被吳霜降以獨門秘術封禁記憶如封山,但是在“雜學”一道,依舊極為可觀,故而白發童子本身如同半座歲除宮的道法密庫,只是陳平安既不愿意、也不合適開這個口。
前身是歲除宮女修天然的那位化外天魔“箜篌”,到底只是做客落魄山。
無論是落魄山還是青萍劍宗,皆任重道遠,未來可期。
旁桌有女子,微微皺眉,揮了揮手,驅散煙霧。
她忍那鄰桌男子很久了,煙霧隨風飄搖,害得自己這邊的茶香都少了大半。
只是這種事情,她總是不宜開口多說什么的,就像同一個酒樓飲酒,若有誰大聲喧嘩,可那也是在自家酒桌上邊大嗓門。
陳平安察覺到那女子的動靜,趕緊收起那支旱煙桿,向她投去致歉視線。
女子微微一笑,點頭致意。
她略作思量,便手托斗笠盞,作為還禮。
畢竟都是山上修士在外游歷,那個青衫客愿意如此示弱,已經很難得了。
根據一些來別洲的山水邸報顯示,如果是在那個北俱蘆洲,對方不拍桌子,直接來句“你瞅啥”都算客氣了。
所以如今的桐葉洲修士,即便有人跨洲遠游,也會首選南婆娑洲,決不愿意主動去往北邊兩洲。
大概是發現了那個青衫客的膽小如鼠,定然不是那些大仙家出身的譜牒仙師了。
故而又有不遠處一桌茶客,有個孔武有力的高大漢子,開口問道:“小姑娘口氣不小,誰給的資格,敢對這些山巔武學宗師的名次,胡亂指手畫腳?”
真有錢,誰會挑選這條小破船欣賞沛江沿途風景?自己一行人則不然,那是出身天潢貴胄且又修道有成的宇文公子,為了體察民間疾苦使然,不然直接祭出一條山上符舟游歷沛江都沒問題。而漢子作為扈從,又是一位離著宗師頭銜只差半步距離的六境武夫,再加上他還是那位黃衣蕓的仰慕者,當然受不了一個年輕女子在那邊胡說八道。
口氣這么大,怎么不去跟黃衣蕓問拳一場?別說是葉山主了,見都見不著,就是與她嫡傳弟子薛夫子的弟子,要有一場問拳,到時候可別被打哭了。
裴錢淡然道:“師承。”
那桌有個相貌英俊的公子哥,好像是為首之人,他手持一把并攏折扇,以金色絲線掛一把袖珍可愛的桃木劍扇墜,笑問道:“敢問姑娘姓甚名甚,師承何人?”
裴錢說道:“江湖偶遇,萍水相逢,何必問姓名。”
率先開口那漢子,看不慣一個小姑娘如此老氣橫秋言語,茶杯重重一磕桌面,氣笑道:“誰借你的膽子,敢這么與宇文公子說話?”
裴錢斜眼那人,笑呵呵道:“拳腳。”
那漢子氣笑不已,佯怒道:“誰教出這么個潑辣娘們?!”
陳平安開口笑道:“我。”
先前在那個只是掛在靈璧山名下的自家野云渡,陳平安隨便找了個蹩腳借口,說是相中了一樣東西,改變主意了要入手。單獨折返,施展云水身,走了趟靈璧山用來關練氣士的監牢,去會了會那個竟敢在店鋪揩油裴錢的漢子,不收錢,無償教給對方一個出門在外“管不好眼睛總得管好手”的簡單道理。
再順帶問清楚了這撥人的來歷根腳,原來隸屬于那個復國坎坷的舊大夏朝皇子殿下,類似他們這樣奉旨外出撈錢的皇室供奉,多達二十余撥,各自還擔負著一樁秘密任務,招徠那些山頭崩碎流離失所的舊譜牒仙師,還有山澤野修,以及落草為寇的綠林好漢,自家朝廷完全不計較出身,英雄不問出處,只要愿意點個頭,走一趟“京城”,再在禮部錄檔、戶部落籍,就可以一步登天,立即成為大夏王朝的供奉老爺,吃皇糧,得官身,享清福。
大概是那桌子下山游歷的仙師,就沒見過這么聊天的,反而覺得有趣,沒那么惱火了。
四周已經有人忍不住笑出聲。
其中不同桌的兩位女子,秋波盈盈,含情脈脈,不約而同望向同一人。
她們偷看之人,是曹晴朗。
好個俊俏郎君,溫文爾雅,一身書卷氣呢。
至于與之同桌的另外兩個男子,模樣倒是也不差,尤其是那個頭別玉簪、青衫長褂的男子…可惜年紀大了點。
那個姓宇文的公子哥,手攥折扇,再雙手抱拳,笑道:“無心之語,莫要介意。”
陳平安朝那一桌舉起茶杯,示意無妨。
游船臨近一處船塢。
既然拳在蒲山,那么外鄉武夫,拳要出名,當然同樣只在蒲山。
那處船塢旁建造有一座鄰水擂臺,以黑白兩色的山上石材,鋪出一大幅陰陽魚圖,極為堅固。
剛好有兩位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皆是金身境武夫,當得起宗師稱呼了,雙方相約于此,在今夜切磋拳腳功夫。
一位中年武夫,技不如人,被一位老者以雙手炮錘狠狠砸中胸膛,好巧不巧,倒飛出去的男子,后背直接撞到一條過路彩船之上,老人拳罡極重,勢大力沉,男子無法全部卸勁,一條樓船竟是被撞得瞬間離開水面,憑空翻轉數圈,船上游客,下餃子一般落入水中。
無需師父發話,桌邊已經不見裴錢身形,她單掌抵住那只即將傾斜墜江的大船,輕輕一推,將其安穩放在江面上。
沛江之中墜水者,又被一道道拳罡牽引,落湯雞們如被人拽住衣領,紛紛帶回船上。
裴錢再一掌下按,打散那些被拳意裹挾的洶涌大浪,不至于波及自己那條游船。
返回游船,落座之前,見那兩位武夫一個踩在江面上,一個在岸邊擂臺,遙遙與自己抱拳致謝,那個身形踩水而停的中年武夫,神色誠摯,開口邀請裴錢上岸一敘,裴錢只是抱拳而已,就當是婉拒了。
那撥譜牒仙師,開始坐立不安,尤其是那個與裴錢有過一番“閑聊”的漢子,直到這一刻,真切懂了,何謂師承、拳腳,又何謂萍水相逢不問姓名。
這個小姑娘,竟然是一位遠游境的武道宗師?!
陳平安與那一桌仙師玩笑道:“舉手之勞,莫要上心。”
那個姓宇文的公子哥,既有些別扭,又如釋重負。
只說那兩位原本對曹晴朗一見傾心的女子,再看那位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年紀好像也不算太大呢。
可惜蒲山地界,禁絕任何仙師開啟鏡花水月。
而蒲山云草堂弟子,山中修行,必須專注不可分心,又會封禁各類山水邸報。
所以先前文廟封禁天下邸報,對蒲山弟子而言,幾乎毫無影響,只有得以下山歷練的弟子,才會覺得有幾分遺憾。
家規重,門風嚴,蒲山內外皆不敢違禁。
陳平安在一處船塢登岸,離著蒲山云草堂的山門,還有二十余里山路要走。
而那座蒲山本身,其實算不得什么大山,山勢規模,可能都不如一個小國的儲君之山。
其實那位宇文公子領銜的一撥人,原本也該在此處下船,懷揣著一封皇帝御筆密信,要與云草堂的那位薛夫子商議要事。
只是年輕公子哥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在一處船塢渡口下船,繞點路,可以看更多的風景嘛。
小陌背竹箱,手持行山杖,綠竹杖輕輕點地,笑問道:“公子,云草堂這樣的仙術、武學兼修門派,不多見吧?”
陳平安笑著指了指裴錢,“你得問她,裴錢走過大洲數量更多,見識更廣。”
裴錢有些難為情,自己走過大洲數量是多,只是一路走馬觀花,心不在焉,得減半算啊,師父卻不然,則翻倍算啊。
自己打對折,師父翻一番,可不就是相差懸殊了。
只是見小陌等著自己的答案,裴錢只得說道:“云草堂弟子的修行路數,在浩然天下都不算多見,不過蒲山弟子如果成功結丹,或是躋身金身境武夫,除非是一等一的天才,再得到祖師堂那邊的許可,才可以繼續同時走兩條道路,此外都需要二選一了,只能專注煉氣或是武學。在中土神洲,有個宗門,山頭人數不多,祖師堂劍修無一例外,都會是符箓修士。金甲洲歷史上還有個宗門,跟蒲山差不多,只是還要多出一個煉丹本事,只是山門被蠻荒妖族打沒了,如今只剩下不到十個弟子,地仙只有一人,他們的祖師、師長們都戰死了,就連個護道人都沒有了,他們想要恢復宗門舊日榮光,很難。”
裴錢曾經與他們在金甲洲從南到北的數座戰場,并肩作戰。
她也曾救下那個心存死志的年輕地仙。
陳平安解釋道:“這是因為蒲山拳種的許多樁架,十分高妙,歷史久遠,源于蒲山祖傳的六幅‘仙人圖’,分別命名為觀瀑圖,打醮,搗練,斫琴,高士行吟,竹籃撈月。所以云草堂的武學,經過一代代傳承,再加上歷代山主、祖師的不斷完善、增補,最終憑借六幅仙圖,衍生了出六十余個樁架、拳法招式,這才有了那個‘樁從圖中來、拳往圖中去’的說法。”
這樣的門派,就如裴錢所說,放眼整個浩然天下都不算多,雖說修士兩條路行走,體魄堅韌,利遠遠大于弊,但是弊端也不小,比如不遠處這座云遮霧繞的蒲山,術高拳更高,可是至今都不未能成為宗字頭仙家,其實蒲山歷史上先后有過兩次機會,一次是開山祖師葉裕固,當年躋身了玉璞境,出關后下山訪友,要去與玉圭宗摯友荀淵敘舊。
可惜這趟下山,就走出了一樁天大的災殃,不知為何,遭了高人暗算,可葉裕固重傷而返,卻是到死也沒說是誰,就算與祖師堂和嫡傳弟子,好像都一字不提。這就又成了一樁千年不解的山上懸案。
直到如今,桐葉洲才開始翻舊賬,沸沸揚揚,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就像是親眼所見,說是桐葉宗那位出了名氣量狹窄的中興之祖,擔心一旦被葉裕固躋身仙人境,再以一身止境拳法,一個開山不到百年的蒲山,說不定就可以直接與桐葉宗扳手腕。所以杜懋就親自出馬,暗中攔截下死手,最終使得葉裕固跌境極慘,返回蒲山沒幾年,就重傷不治,黯然離世。
另外一次機會,就是葉蕓蕓,是武道止境之外,她還是一位相對名聲不顯的玉璞境修士,但是被那場戰事耽擱了,而葉蕓蕓在躋身上五境后,只在蒲山祖師堂隨便提了一嘴,并且不許祖師堂成員對外泄露此事,如今也沒有想要跟大伏書院報備此事,顯而易見,最少在近期,蒲山并無順勢躋身宗門的打算。
好像蒲山在躋身宗門這件事上,總是會差那么點意思,天意。
天公不作美?
像是作為補償,葉蕓蕓前不久得到的第七幅仙圖,異常珍貴,價值連城。
陳平安聽姜尚真著重提起過,是一幅面壁圖,品秩要高出祖傳六圖。
而且這位周首席在離開浩然天下之前,還專門留下了一封書信在落魄山,提及此事。
按照姜尚真的信上描述,此圖來歷極不尋常,繪有一位身披袈裟的背面僧,卻頭戴道冠,手捧玉笏,面朝一幅壁畫。
畫里有畫,壁畫上邊又繪有一張青銅古鼎的拓片,以及密密麻麻的幾千個古篆文字。
裴錢突然笑道:“師父,既然黃庭姐姐回了家鄉,我們什么時候去找她?”
她對那位女冠姐姐,印象還是很好的。面冷心熱,反正跟隋右邊很不一樣。
陳平安說道:“我們到時候先回仙都山,再一起去小龍湫。”
走在一條通往蒲山山門的僻靜道路上。
陳平安不由得又取出旱煙桿,瞇眼想事情。
為何蒲山能夠在一洲陸沉的破敗山河中,能夠逃過一劫,這其實本是一件極耐人尋味的事情。
山上,從扶乩宗到太平山,哪怕是那個玉圭宗,雖然保住了祖業不至于香火斷絕,可是一座祖師堂,就沒剩下幾個活人,到如今,每次議事,還空著半數座椅。
而山下,唯一一個護住國祚不斷大泉王朝,邊軍戰死無數,還是只能步步撤退,最終勉強死守一座蜃景城不失。
唯獨蒲山,好像就只是打了幾場不痛不癢的山上戰役,雷聲大雨點小,幾頭軍帳大妖遙遙觀望一番,不知為何,極有默契,都沒有真正對蒲山出手。
不然葉蕓蕓當年也不會想著去大泉王朝那邊廝殺。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是文海周密對這座不甚起眼的蒲山寄予厚望。
陳平安一點就明,涉及了純粹武夫的斷頭路與人間重開神道一事。
但是如今的桐葉洲修士,對此都有意無意忽略了此事,只當是蒲山云草堂葉氏祖蔭庇護,洪福齊天。
臨近山門,陳平安才收起旱煙桿。
這玩意兒,還是不太習慣,嗆人,更嗆自己,好像比喝酒更難。
小龍湫祖山,龍眠山,祖師堂所在山頂,又名心意尖。
有一位身為外來戶的女冠,在此結茅修行。問劍過后,她還不走。
將一把古劍釘入山頂大地,好像如此一來,山頂就算成了她的地盤。
只是哪怕是小龍湫修士,也不得不承認,女子問劍之姿,風神瀟灑。
虧得小龍湫已經盡量封鎖消息,再加上如今桐葉洲就沒幾個成氣候的仙家門派,山上邸報數量不多,不然這要是傳出去,會被外人笑掉大牙的。
不同于浩然別洲,桐葉洲是出了名的閉塞,就像個暮氣沉沉卻居功自大的老古董。
所以出了個姜尚真,才會變得那么熱鬧。
扶乩宗和太平山,兩座偌大宗門,如今都只剩下一人,好似獨苗。
女冠黃庭,此刻站在崖畔,雙手拄劍,抬頭望月。
她是在五彩天下躋身的玉璞境。在那邊運氣不錯,機緣連連,不過這種天降福緣,對她來說,自幼就習以為常了。
反正小時候就有個路過太平山的云游高人,說她是吉人天相了。
之前一劍劈開護山大陣的山水禁制,再一劍重傷小龍湫山主,最后一劍將祖師堂一分為二。
她仗劍懸空,與瞠目結舌的一山修士,只撂下兩句話。
“之后誰來接劍,小心死人。”
“不過誰要是能接下三劍,你 家的祖師堂,我出錢來修。”
當然無人膽敢接劍。
這位太平山女冠,黃庭。是昔年桐葉洲最富有傳奇色彩的女修之一。
玉圭宗姜尚真的狗屎運,太平山黃庭的福緣,并稱一洲雙璧。
黃庭此次突如其來的重返家鄉,讓整座小龍湫大出所料,因為當初桐葉洲大門開啟,通往那座嶄新天下避難,儒家文廟當時訂立了一個百年期限,之后才會按時開門,
所以黃庭的突兀現身,才會讓小龍湫措手不及,其實之前有個外鄉人走了趟太平山遺址,就已經讓小龍湫察覺到苗頭不對,等到黃庭現身問劍,就徹底了死心了。
如今祖師堂議事,不是想著趕人,而是商量著如何跟一人即宗門的那位女冠劍修,如何賠罪,才愿意搬出祖師堂,哪怕不離開心意尖,挪個地方也好。
小龍湫如今真正管事的那位元嬰修士,他原本打算新官上任三把火,幫助師門占據太平山遺址,收攏那些殘余道韻,再加上自己的某件本命物,試圖重新煉出一把明月鏡,于公于私,都是一樁大道裨益,這可比打造一座供人游覽的“野園”更實在。
黃庭環顧四周,小龍湫四周,是水鄉澤國,而護山供奉分左右,是一頭并非搬山之屬的罕見摘月猿,和一頭大黿。
此外山水轄境中,又有一尾成精的巨青和一頭大鯰,并無朝廷封正,自封了什么旒河大圣和潢水大王。只是聽說在那場大戰期間,都跑了,大戰落幕,又都回了。
只是小龍湫也沒有與這兩位水伯計較什么。約莫是覺得兩位金丹,肥水不流外人田,當個擺設也好。
小龍湫的鎮山之寶,是一枚谷雨葫蘆。
挨了她一劍的女子山主,道號清霜上人。
只不過如今真正管事的,卻是她的師弟,志大才疏,心性不正。
道理很簡單,一劍斬開山水禁制,正在閉關的清霜上人,不惜破關而出,接下了黃庭的第二劍,反觀那位男子,好像更喜歡看戲,如今正在偷著樂呢。畢竟山主師姐如此一來,需要閉關修養更久了,沒個四五十年一甲子的,休想恢復原先境界。此人有件本命物,是一桿魚竿,好像能夠將一輪水中明月作魚餌,與龍王簍,有異曲同工之妙。
如今唯一一個敢靠近茅屋的小龍湫修士,是個年輕女修,名為令狐蕉魚,道號拂暑。
山中修士的道號,就像山下男子及冠的那個字,練氣士不是隨便就能擁有的,得是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才行。
爹娘都是小龍湫修士,是一雙山中道侶,小姑娘作為獨女,自然寵愛萬分,只是他們都在山外戰死了,原本可以不用死的,聽說是外邊有故友,必須相救,可能在很多人眼中,甚至是在小龍湫自家修士眼中,這是自己找死,簡直可笑至極。但是黃庭半點不覺得可笑。
所以才會讓那個叫令狐蕉魚的小姑娘來這邊“作客”。
小姑娘腰懸一只碧螺,是喊山之流的法寶,有點類似驅山鐸,不過只能做成對山神、土地“訓山”之事,不如后者那般神通廣大,可以驅逐山岳、趕山入海。
這座小龍湫,好像跟山不太對付,比如山上有座煮石臺,山外還有條滾山江。
唯一有點意思的地方,是古有兩位仙人,曾在山中對弈,松下只留一局殘棋,不知人間春去秋來。
黃庭去那邊逛過,確實有點門道。
她轉過頭,看到了小姑娘朝這邊走來,等對方走近了,黃庭就走向茅屋,小姑娘就跟著,極有默契。
茅屋內,唯有一床一凳,入冬后,再添了一只火盆,角落放著一袋子木炭,黃庭坐在床邊,雙腳踩在火盆邊沿,身體前傾,手持火鉗,撥弄炭火。
令狐蕉魚蹲在一旁,伸手取暖。
黃庭說道:“有凳子不坐?”
令狐蕉魚這才起身挪步,坐在那條長凳上,與黃庭圍爐對坐。
黃庭隨口說道:“令狐蕉魚,又焦又糊的魚?給你取了這么個名字,你爹娘怎么想的?”
令狐蕉魚笑道:“黃婷姐姐,這里邊是有門道的哦,當年娘親懷上我后,有天做夢,夢見一叢芭蕉綠蔭下水潭幽幽,有條魚兒,上浮游到岸邊,魚兒抬頭與娘親對視,還說話了。爹娘都覺得是吉兆,就有了我這么個名字。”
如今山上,長輩和同門,都會刻意繞開她爹娘不說,當然是好心,怕她傷心。
可其實她不會多想的,甚至會覺得,
爹娘是那么好的人,為什么不說幾句呢,肯定是高興過于傷心的。
比如現在。
黃庭問道:“北邊的寶瓶洲,有那大、小龍湫,跟你們有淵源嗎?”
令狐蕉魚一臉茫然,“啊?”
她是頭一回聽說寶瓶洲那邊也有個小龍湫。
黃庭問道:“想不想跟我去太平山修道?”
令狐蕉魚想了想,搖搖頭,怯生生道:“不了吧。”
黃庭也只是臨時起意,隨口一說,小姑娘不愿意就算了,打趣道:“反正你不愁嫁。”
云窟福地最新的花神山胭脂榜,眼前這個小丫頭片子,剛好位列其中。
令狐蕉魚有些難為情,抬頭看了眼炭火光亮映照下的女冠姐姐,對方可要比自己好看多了。
黃庭指了指墻壁上掛著的一把佩劍,笑道:“跟你不一樣,我是劍修。臉蛋漂不漂亮,可當不了飯吃。”
至于那把從五彩天下帶回的佩劍,是她從一處秘境遺址中撿來的。
約莫是仙兵有靈,算是自動認主,亮起一道劍光,就直奔她而來,她當時只是跟在一大幫仙師后頭看熱鬧,
見那些中五境神仙們又是布陣,又是啥的,忙忙碌碌很辛苦,而她就是無聊散心,那會兒的五彩天下,一個金丹地仙,就敢開宗立派了。
此外黃庭在那邊,還收了個小姑娘當徒弟,好像是個在五彩天下誕生的“本土”孩子。
只是這次沒一起帶回來,把孩子交給飛升城照顧了,畢竟在那座五彩天下,其實也有一座山頭,立碑篆刻太平山三字。
方圓千里之內,修士莫入,否則就是與她問劍。
之所以能夠破例離開五彩天下,是因為那個天下第一人的寧姚,莫名其妙找到了她。
寧姚當時身邊還跟著個古靈精怪的少女,手持綠竹杖,腰懸抄手硯,好像叫郭竹酒。
小姑娘說話很有意思,自稱是隱官大人的嫡傳弟子,劍術一般般,拳法很結實。
寧姚跟黃庭說了些桐葉洲太平山的近況,說陳平安在那邊打亂了小龍湫企圖占據舊址的謀劃。
還說黃庭如果愿意重返家鄉,幫忙郭竹酒在那條光陰長河中護道一程,作為感謝,文廟不會阻攔,此地太平山“下宗”,飛升城可以幫忙照看百年…
黃庭當時看著那個與自己好像打商量的背劍匣女子。
真是難為這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了。
當時郭竹酒大聲道:“師娘珍重。”
然后少女壓低嗓音道:“師娘,你放心,我到了寶瓶洲的落魄山,要是發現有那些狐媚子,膽敢三番五次死皮賴臉糾纏師父,呵,那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小姑娘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寧姚摸了摸少女的腦袋,神色溫柔,笑道:“你那個師父,天不怕地不怕的,最怕某事,剛好此事我最清楚。”
直到那一刻,黃庭才通過郭竹酒的先后三個稱呼,驚訝發現一個真相,原來郭竹酒的師父,就是劍氣長城隱官,也就是落魄山陳平安。
黃庭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為陳平安,以寧姚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沒必要在文廟那邊白白浪費一份功德。
再看那寧姚的臉色與眼神,黃庭就覺得很有意思,你是寧姚,也會這般女子嗎?
不過這可能就是女子,就是喜歡吧。愿意為了某個人,變得不那么像自己。
令狐蕉魚低著頭,怯生生道:“黃庭姐姐,祖師爺讓我與你問句話,我不敢拒絕,也不敢與你說。”
黃庭忍俊不禁,想了想,說道:“沒事,你就跟他說,我在這邊哪天待煩了,自會離開。”
令狐蕉魚使勁點頭。
既然有了個答復,那就無事一身輕了。
瞥了眼單純的小姑娘,黃庭嘆了口氣,破例重復詢問一句,“真不隨我修行?”
令狐蕉魚輕輕搖頭,彎下腰,使勁盯著爐子里邊的炭火,小聲道:“每年都要給爹娘上墳的。去了太平山修行,就做不成了。”
黃庭點點頭,嗯了一聲。
太平山,如今只余自己一人。
身在在哪里,太平山就在哪里。
身在異鄉,只覺孤單。
返回家鄉,反而孤獨。
桐葉洲中部一個剛剛恢復國祚的小國,在柳州一處治所在縣城,大戰過去這么些年,如今終于恢復幾分生氣了。
夜宵攤子,一位書生和個胖子坐一桌,各自吃著一碗滾燙的螺螄粉。
其實一路走來,從秋天走入冬季,兩人,準確說來是兩鬼,他們也曾在山下見過那溪水磨坊旁,過河的運糧車隊,盤車滾滾,老翁肩挑長桿,掛著一只野雞。
民以食為天,老牛在身邊。田家占氣候,共說此豐年。
這會兒夜宵攤桌上,其實兩只碗不算小,只是相較于碧游宮的那種碗,就顯得尤其小巧了。
胖子一邊吃一邊搖頭,“這肉桂,差點意思。酸筍也沒有用那春筍里邊的黃泥尖,至于泡山椒就更不提了,還不如之前做客的埋河水府。”
書生拿筷子輕輕敲了敲桌面,“差不多就可以了,五文錢一大碗的螺螄粉,夠價廉物美了,你還想怎樣?”
關鍵是這個胖子碎嘴得像個婆姨,已經差不多是兩大碗下肚了,而且看架勢,還能再來一碗。
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姑蘇”的胖子,突然停下筷子,抬起頭,伸手抹了把嘴,再往桌子底板抹了抹,“一直憋著不說,也就只好憋著不問,都憋得我死去活來了,先前那趟渡水,你咋個回事?是瞧見誰了?還是給你逮住一條漏網大魚了?明擺著是好事,又不是那俏婆姨,有啥不可以分享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鐘魁抬起手,打算結賬。
胖子急眼了,嚷嚷道:“干嘛,牙縫都沒填滿,我還要再來一碗的。”
鐘魁沒搭理他,不過掏錢的時候,直接給了四碗螺螄粉的銅錢。
胖子打了個飽嗝,還算有點眼力勁,要是擱以往,可以升官。
鐘魁袖手而坐,由著眼前這個胖子吃第二碗螺螄粉。
這家伙也真是個少有的,傳聞年少時嗜賭如命,廢寢忘食,游手好閑,不事操行,在這個胖子篡位立國之前,曾經親手拿棋盤砸死過人,也曾在大街上,被個不知他身份的女子,當面打耳光卻不還手。
既能說些酸文,說那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當時春衫薄,杏花吹滿頭。
就像這會兒,也能說那人餓極了,再一干活,吃飯就香,吃飽喝足,沾枕頭就睡。睡覺就能踏實,別說不會再去惦念白天瞧見的大姑娘,就連皇帝都不怯了,哪還有閑工夫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鐘魁輕聲道:“窮治百病,是一個很苦的說法。”
那個胖子卷了一大筷子螺螄粉,聞起來是臭,吃起來賊香,撇撇嘴,“再苦又能如何,不還是得乖乖認命,水有源樹有根,山有來龍去脈,人有生老病死,既然是老天爺訂立的規矩,咱們不低頭也得低頭。再說了,我可不是你們讀書人,不講究什么哀哉天地間,生民常苦辛。退一萬步說,我后世的名聲再差,可是在當年,我還當皇帝坐龍椅那會兒,自家老百姓伸長脖子讓別國修士砍,你看他們敢砍嗎?所以要我說啊,如今北邊的那個大驪宋氏,至多也就算是我當年早早做成的境界了。”
鐘魁笑道:“這種豪言壯語,不如先余著。”
姑蘇咧嘴一笑,“當那人面又如何,老子照說不誤。”
其實雙方原本早就該去往大伏書院了,之所以改變路線,一路繞水再繞山,晃蕩到此地,還能如何,還不是鐘魁大爺主意多。
姑蘇可沒有算卦的本事,不曉得鐘魁到底想什么,以前自己還當官沒穿龍袍的時候,那個比自己還喜怒無常的前朝皇帝,時不時就會拉個算命先生過來,讓他們給自己算命,何時會死。算卦先生們的下場,可想而知。
大伏書院,是舊址重建。而書院新任山長,來自大驪王朝的林鹿書院,程龍舟,并且是那條黃庭國萬年水蛟的妖族真名。
等到胖子吃完,鐘魁帶他去往一座縣城隍廟,衙門嶄新,而且是位新任縣城隍爺。
姑蘇問道:“鐘兄弟,怎么不直接去州城隍那邊?實在不行,咱哥倆去郡城隍抖摟威風也成吶。”
因為同時是州、府治所在,故而刺史衙門、府衙與縣衙皆同在一城,而且還是兩個附郭縣在一城的格局,也好,可以算是一雙難兄難弟了,按照官場上的門道,這就叫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省城。與附郭縣令相似,一地城隍爺也是差不多的處境,甚至當起官來還要更難些。
先前白天在城內閑逛了一圈,他們打聽到了些小道消息,據說這邊的兩個附郭縣,這兩年都在爭那個“首縣”頭銜。
附郭縣間的排序,一般來說是以歷史長短來排序的,但是例如“上元”、“仁和”這種嘉名的縣,似乎會優先。
如今鐘魁地位超然,類似稗官野史里邊,那種幫著皇帝陛下“巡行天下,撫軍按民”的欽差大臣。
哪怕鐘魁其實暫時還沒有個正兒八經的酆都官身,但是就像演義小說里邊寫得差不多,手持尚方寶劍,可以先斬后奏。所以比起地方上的封疆大臣,權柄更大,因為鐘魁完全可以便宜行事。
鐘魁站在門口,不著急登門入內,突然說道:“先前我收到了一封密信。”
姑蘇雙手使勁揉著臉,“咋的,你那個朋友,除了打斷仙簪城,又做成啥出格事啦?來,不妨說說看,看能不能嚇死我。”
鐘魁以心聲笑道:“沒什么,就是有人搶走了半條曳落河,再一舉搬空了托月山,斬殺一頭飛升境大妖,聯手遷徙明月皓彩去往青冥天下。”
姑蘇笑呵呵道:“我還以為多大事兒呢,也就那樣。”
胖子擦了擦額頭,還好,沒有汗水。
“鐘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既然都是朋友,那還談什么境界呢,要我說啊,你那朋友,越看越俊俏,男人就得這樣,乍一看,不如何,卻能讓旁人越看越精彩。”
姑蘇高高豎起大拇指,“鐘魁,你交朋友,還是很可以的,在這件事上,我確實不如你,得給你豎個誠心實意的大拇指。”
見鐘魁似笑非笑,胖子用大拇指蹭了蹭臉龐,“他這相貌,在我年輕那會兒,都得讓他三分!”
這個胖子,明擺著開始亡羊補牢了。
之前還覺得年輕隱官,能夠拐騙那寧姚當道侶,就是個定然擅長花言巧語的大豬蹄子,是個腸胃不好、吃不得粗糧的主兒。
結果一聽說蠻荒腹地那邊的這幾樁天大變故。
姑蘇再聯系鐘魁與那大妖烏啼的那場對話內容。胖子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誰做出來的一連串勾當了。
哪怕不是陳平安的親自遞劍,可好歹是這位年輕隱官帶頭領銜,功勞大了去,所以立即見風轉舵,“這等千年不遇的豪杰,回頭一定要幫我引薦引薦,別說稱兄道弟了,就算喊他一聲哥,我不虧心。”
鐘魁笑道:“馬上就能見面了。”
回望一眼街道,鐘魁突然臨時改變注意,笑道:“找個地方喝酒去。”
胖子拍胸脯道:“老規矩,我結賬!”
鐘魁看向胖子。
胖子悻悻然道:“新規矩,以后一律我結賬,事先說好,喝花酒除外啊。”
不然按照他姑蘇大爺的一貫宗旨,做人不貪大方二字,當鬼莫貪豪爽二字。
鐘魁笑問道:“聽說你一直珍藏著玉版十三行?”
胖子轉頭狠狠呸了一聲,“哪個史官豬油蒙心了,潑我臟水壞我名聲!”
鐘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沒有的話,我勸你就別見我那個朋友了,悠著點,他這個人很記仇的。”
一旁胖子眼珠子急轉,開始權衡利弊。
鐘魁走向一處路邊酒肆,落座后,就開始默默喝酒。
聰明人愿意做傻事,好人可以做成壯舉。
何為俠客,就是骨子里流淌著一條江湖。
今宵爽快,有客有酒,趁一天風清月白。
夜幕沉沉,到了蒲山云草堂的山門口,陳平安與兩位門房修士自報身份。
不過比起上次,多了個仙都山的身份。
門房這邊顯然被打過招呼了,只聽說過“曹沫”,便讓曹仙師稍候,立即以一只折紙而成的青鳥符傳遞此事。
小陌打量了一眼,有點眼熟。這一道蒲山秘傳的傳信符箓,女子騎乘青鳥狀。
很快就有兩人趕來山門這邊,迎接陳平安這一行貴客。
薛懷,遠游境武夫,這位老者相貌清癯,氣態儒雅,頭戴綸巾,飄然出塵有古意。
所以雖是武學宗師,卻在山外一直被敬稱為薛夫子。
薛懷身邊跟隨一位仙風道骨的老元嬰修士,手捧拂塵。
上次為人護道,薛懷在游歷云窟福地的黃鶴磯時,就已經與曹沫和鄭錢打過照面。
作為葉蕓蕓的嫡傳弟子之一,薛懷與那個金頂觀的首席供奉蘆鷹,同為一大幫年輕人的護道人。
師父葉蕓蕓當時本想與曹沫問拳,那個曹沫卻自稱是晚輩,并且婉拒了問拳一事。
聽師父事后說,那個姜尚真說好友曹沫此人,接連拒絕了三次。
可既然對方是鄭錢的師父,薛懷倒不至于覺得是曹沫如何故弄玄虛了。
別說是對方親手教出的一位高徒,能夠在金甲洲和寶瓶洲兩處戰場大殺四方,殺妖無數,救人亦多,何況這位弟子,還有那與大端曹慈問拳四場的壯舉,就算是薛懷自己,哪怕是個遠游境武夫,也不覺得自己能夠做出別人一個弟子的類似事跡,只說與曹慈問拳一事,估計曹慈根本就不樂意出手吧。
薛懷在方才覆地遠游的下山途中,其實第一眼就看到了曹晴朗,還有那個手持行山杖的小陌。
薛懷抱拳歉意道:“曹仙師,我師父與一位朋友出門游歷了,不在山上,只是離著不算太遠,祖師堂已經飛劍傳信,至多一個時辰,就可以返回蒲山。”
一旁元嬰老仙師打了個拂塵,稽首致禮,畢恭畢敬道:“檀溶,古木檀,水盛溶。如今忝為蒲山掌律,拜見曹仙師。”
不是老仙師好說話,見人就給大禮,事實上,在蒲山祖師堂,檀溶是出了名的不好說話,家主兼山主的黃衣蕓不管事,就由不得檀溶不立規矩當惡人了。
而且天下仙山、門派的掌律祖師,幾乎就沒幾個是好脾氣的。
實在是自家蒲山,與這位駐顏有術的曹仙師,結結實實欠了一份天大人情,之前青虎宮陸雍的一位嫡傳真人,主動登門蒲山,送來了足足兩爐子羽化丸,一顆神仙錢都沒收。
按照山主的說法,正是眼前這位曹仙師,幫忙蒲山與青虎宮牽線搭橋。
陳平安抱拳笑道:“久聞檀掌律是山上的金石大家,珍藏印蛻千冊印章萬方,晚輩肯定要借此良機,逛一逛的檀掌律的千金萬石齋。”
“不曾想曹仙師也有此好?”
檀溶臉上笑容更濃,需知這位老元嬰,生平最瘙癢處有二,一是在半百歲數,就已是蒲山祖師堂的“兩金”嫡傳,既是金丹境修士,又是金身境武夫,故而曾經親手篆刻一對私人藏書印。再就檀溶這印譜印章的收藏極豐了。
檀溶領著這撥來自仙都山的客人,一同御風去往蒲山待客之處,位于鄰近山巔祖師堂的崖外云海上。
只有款待貴客,云草堂才會揀選此地,白云深處有一棵綠意蔥蘢的參天古樹,蔭覆數畝,圍以一圈白玉欄桿。
云草堂弟子,無論男女,皆多才情,幾乎人人精通琴棋書畫,很大功勞,來源于此。
先前一路上與那位曹仙師相談甚歡,起先還以為對方聊起金石一道,只是說些惠而不費拉近關系的客套話,不料雙方越聊越投緣,說起某些知者寥寥的印蛻,對方臧否評語,往往一語中的,極有見地,絕不是上山前臨時抱佛腳,看幾本印譜書籍就能夠說出來的行家話。
小陌就又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十八般武藝傍身,絕不會閑置,總有用到時。
裴錢斜瞥一眼某人,好像是說我師父會的,你會嗎?怎么當的得意弟子?
曹晴朗無可奈何,沒來由有些懷念那個郭師妹。
郭竹酒要是在這里,最頭疼的,就該是裴錢了。
每逢樹上百花綻放,花開一朵,便有一位玲瓏可愛的嬌俏女子,現身其中,它們都是煉形成功的花卉草木精魅之屬。
這等山上獨一份的絕美仙家景致,頗為消耗天地靈氣不說,即便是檀溶和薛懷,也不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蒲山歷代家主,對那些小家伙一向禮敬,不可隨意打攪它們的清修。所以小家伙們脾氣不小,經常消極怠工,一旦花開,躺那兒趴那兒紋絲不動,可就要鬧笑話了。又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尷尬局面,訓又訓不得,打罵更不舍得,還能如何,要知道上次兩位貴客登門,可是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淵,領著新任宗主姜尚真,聯袂拜訪蒲山。
上次花開時,罵聲無數,此起彼伏,甚至還有不少精魅,或叉腰或跳腳,朝那姜尚真吐口水。
那個吊兒郎當的新任宗主,便四處飛奔,雙手捧起接那場“雨水”,還舔著張臉,連連道謝呢。
最后還撂下一句“好雨知時節,遇我乃發生。”
這般貴客,少來為妙。
所以這次掌律檀溶下山之前,專程來這邊事先打過招呼,還得昧著良心說今天這撥貴客,其中那個曹沫,雖然頂著個玉圭宗末等客卿的身份,可他其實與那姜尚真半顆銅錢的關系都沒有的。然后老掌律自己擔心弄巧成拙,再鄭重其事說了那兩爐子青虎宮坐忘丹的事情,以及那個“鄭錢”的事跡,小精魅們便神色殷勤,早早就十分憧憬了。
白云如鋪在天上的地衣,亮如白晝。
在作星象排列的十數白玉石凳旁,檀溶等客人們都已落座后,老仙師就從袖中取出一枚色如碧玉的青銅小磬,以手指輕敲三下,清越悠揚。
樹上從高到低,次第花開,花中女子們或身姿曼妙,翩翩起舞,或撫琴或吹笛,以古言古語傳唱歌謠,她們身形長約一指,皆神仙娥眉,作古鬟髻,衣衫煙霓,裙袖廣長,香氣環旋,景象旖旎且仙氣縹緲。
等到異象結束,陳平安起身與那些棲居古樹的仙真們抱拳致謝,小陌三人當然是跟著起身。
其中有一袖珍女子,懸佩白玉靈璽,頭戴古樸太真冠,容眸流眄,神姿清發,她挪數步,站在花瓣旁邊,問道:“曹仙師,聽檀掌律說尊駕來自玉圭宗?可認得那位戰功彪炳的姜老宗主?”
檀溶立即擔心不已,只是這種事情,又不好以心聲提醒曹沫什么。
陳平安卻早已心領神會,出門在外,尤其是在女子面前,誰說自家與姜尚真是朋友,傻不傻,故而毫不猶豫搖頭笑道:“曹沫只是個不入流的玉圭宗客卿,哪里能夠有幸認得姜老宗主,萬萬高攀不起的。”
我家落魄山,只有周肥周首席,從無什么姜尚真。
那女子似乎將信將疑,最后只是嘖嘖搖頭道:“男人呦。”
她倒是沒有繼續多問什么。
蒲山的酒水,比云霧茶名氣更大,在山上被譽為小百花釀。
只送不賣,蒲山又不缺錢。
光是蒲山之外七十余處山水租金,所以蒲山管錢的祖師,歷來是最輕松的。先前一次祖師堂議事,商量大戰過后,各地收取租金一事,葉蕓蕓關于此事,言簡意賅,只給了兩個字,算了。
葉蕓蕓一般不太參與具體庶務,掙錢花錢,都是當那甩手掌柜,可是她只要每次現身,歷來是一言堂。
山主發話,也就不用討論什么了,蒲山很快遞話出去,不管是名山大岳還是江河湖泊,祠廟,只要是名正言順的繼任者,一律免租百年。
等著葉蕓蕓返回山頭,檀溶再次與那曹仙師謝過兩爐羽衣丸一事。
要不是那個管錢的老財迷,如今在外奔波,忙碌購置幾個新山頭,不然此次曹仙師造訪云草堂,就他那么沒皮沒臉的老家伙,估計都得鞠躬道謝才甘心,因為此人的幾位嫡傳弟子,就都各自分到了一顆羽衣丸,使得破境一事,要么更有把握,要么就是有了眉目。
陳平安笑著說自己當初只是幫忙提了一嘴,說蒲山打算購買一爐坐忘丹,也沒有想到青虎宮最后會送出,估計還是因為陸老神仙他由衷認可蒲山的門風,不然最多就是買賣價格上有所實惠。
真相如何,檀溶和薛懷當然心知肚明,只是對方有意這么說,算是幫著蒲山抬轎子,終究是顏面有光的事情。
雙方隨口聊到了那個吳殳的開山大弟子,金身境武夫郭白箓。
薛懷對這個晚輩,不吝贊美,篤定郭白箓未來的武道成就,會很高,一個二十歲的金身境,關鍵是年紀輕輕就拿過了兩次最強二字,武運在身。
陳平安點頭說了句,郭白箓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裴錢正襟危坐,面無表情。
不管是純粹武夫,還是山上修士,如今都認可一事。
那就是以大端王朝的曹慈領銜,由他單獨一人,帶頭走在最前方,在武學道路上一騎絕塵。
此外曹慈的身后,比如眼前這個寶瓶洲的鄭錢,中土神洲的郁狷夫,以及類似桐葉洲的郭白箓,這些在近二十年內得過“最強”二字的,算是最有含金量的年輕一代,畢竟是浩然、蠻荒兩座天下的最強某境。
薛懷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與鄭錢切磋拳法的念頭,終究是貴客,對方一行人還沒見著師父,自己就跟人打一架,不合禮數。
再說了,本就是一場勝負無懸念的問拳。
薛懷還真不覺得自己能夠在鄭錢手底下走過二十招。
撐不撐得過十招?就得試試看才知道了。
閑話說盡,酒過三巡,山主還是沒有趕回蒲山,比預期晚了,檀溶只好帶著曹仙師一行人去往自家的千金萬石齋。
一般客人,休想踏足此地,一方方珍愛藏印如豪杰白眼看天。書似美人 ,何必拋媚眼給瞎子看。
當蒲山掌律言及那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自己暫時未能收錄,遺憾不已。
只說已經與兩條外鄉跨洲渡船的管事,都一一打好招呼了,一定要幫自己與皚皚洲那處山頭重金購買,連同路費算在其中便是,反正價格多貴都沒問題。
其中一位去過倒懸山的渡船老管事,每每談及那位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必會口口聲聲“新任隱官”,從不稱呼為什么“末代隱官”,渡船管事那叫一個眉眼飛揚,說自己雖然未能親眼與新任隱官面對面商議,但是后來在倒懸山的春幡齋,他落座的那張椅子,離著隱官那條寶座,可就只隔了兩條椅子!與邵云巖、晏劍仙和納蘭煥彩幾人議事結束后,他去摸過那條椅子的椅背,沾沾仙氣,檀掌律你別笑,當時我只是起身慢了些許,比不過那撥臭不要臉的同行,結果還得排隊呢。
好一通唾沫四濺的言語,說得蒲山掌律哭笑不得,劍氣長城,當然知曉,只是更多消息,其實也就沒什么了。
桐葉洲歷來不問天下事別洲事。
可畢竟是有求于人,檀溶當時就只能做個樣子,笑著點頭,等到對方說別笑的時候,老掌律就只能真的板起臉不笑了。
最后老管事開始吹牛皮不打草稿了,說你要是早點討要那兩本印譜就好了,我與那位新任隱官打個商量,白送都有可能的。
檀溶當時還能如何,繼續點頭稱是。
此刻老仙師卻沒有發現,除了身邊那個神色自若的曹仙師,之外三位客人,都神色古怪起來。
在蒲山地界的邊緣,沛江源頭的一處水神祠廟內,一處雅靜廂房,有個黃衣女子,正在跟兩個朋友一起飲茶,正是那種從寶瓶洲那邊遠銷本洲的老樅水仙,喝得她直皺眉頭,已經用上了沛江頭等泉水煮茶,結果還是這般滋味,到底是誰定的價格,掉錢眼里了吧。
屋內其余三位,皆是女子,其中一位,便是這處祠廟的東道主,被山上仙師俗稱為“東海婦”的水神娘娘,姓寇名渲渠,如果不是黃衣蕓點頭要喝這外鄉巖茶,她還真不好意拿出來待客。
葉蕓蕓這次前來祠廟,是跟寇渲渠聊些走江的具體事宜,因為是沛江水神,沒有在沛江走水的道理,毫無意義,所以葉蕓蕓先前與大泉王朝那邊談妥了,選中了那條舊大瀆龍宮所在的埋河,還是皇帝姚近之親自出面聊的,很順利。
那位埋河水神,碧游宮之主柳柔,也很好商量,很快就回信一封蜃景城皇宮,就倆字,歡迎。
在葉蕓蕓對面,坐著個姿纖細的少女,粉霞紅綬藕絲裙,披鶴氅。
她看著只是妙齡少女的容貌,卻是桐葉洲一個資歷極老的元嬰境了。
正是白龍洞的當代洞主,名叫許清渚,道號閏月。
美姿容,神情蕭散,有林下風氣。
許清渚自幼喜歡赤足行走,有那“終身無履襪”的古怪習慣。
而蒲山云草堂之所以會參加那場桃葉之盟,還是金頂觀杜含靈建言,由她來當的說客,不過就只用一個理由,許清渚便說服了原本不愿意摻和此事的好友黃衣蕓。
桐葉洲需要一個愿意出拳、且不計代價、不談后果的止境武夫,來震懾別洲修士。
許清渚先前已經在蒲山做客,待了好一段時日,因為她很快就要閉關,破境一事,成敗未知。
最后一個女子,年紀最小,道行最低,她是葉蕓蕓的晚輩,葉氏子弟葉璇璣,這位年輕女修的家族老祖,是葉蕓蕓的兄長,一直管著云草堂的財庫。
葉璇璣只要是出門在外,都習慣身穿一件龍女湘裙法袍,腕戴一串明珠手釧。她抬起茶碗時,抬了抬手腕,瞥了眼珍愛手釧,偷偷一笑。
因為那位如今身為天下陸地水運之主的澹澹夫人,讓淥水坑放出話來,府中再無虬珠,一顆都沒剩下。故而這種明珠手釧,就算是已成絕唱了。故而如今在山上,手釧價格暴漲,比原價翻了兩番都不止。可惜當年她掏光了腰包,再與同門借錢,也只買了三串掌上明珠釧。所以如今在蒲山當財神爺的那位自家老祖,再不好意思成天說她胡亂花錢了。
許清渚說道:“我需要馬上要回山閉關,就無法在岸上為渲渠從旁護道了。”
寇渲渠舉起酒碗,還是來自寶瓶洲的一只仿花神杯,嫣然笑道:“哪敢讓洞主護道,未來若是還能走瀆,再來勞駕洞主。”
神色冷清的許清渚,也隨之一笑,舉起那只還算燒造精良的茶杯,“共勉。”
喝過了茶水,葉蕓蕓沒讓寇選渠同行,三人出了祠廟,在沛江源頭的岸邊散步。
許清渚摸了摸一旁葉璇璣的腦袋,笑問道:“璇璣,這次難得跟隨山主出門,有沒有偷買邸報?”
葉璇璣瞥了眼既是葉氏家主又是蒲山山主的黃衣蕓。
沒敢說。
葉蕓蕓說道:“只要不將看過的山水邸報帶回蒲山就可以了。”
葉璇璣這才打開了話匣子,與山主和閏月前輩說了好些北邊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奇人趣事。
比如聽說寶瓶洲北岳披云山,又要舉辦夜游宴了。
可惜自家桐葉洲的山水邸報,消息太過滯后,況且很多山上事都是以訛傳訛,不然就是照搬抄錄寶瓶洲的邸報內容,故而是那二道甚至是三道販子了,意思不大。比如直到現在,葉璇璣才知道那個北俱蘆洲骸骨灘的披麻宗竺泉,竟然早就卸任了宗主一職。還有那在中土文廟議事期間,有個橫空出世的不知名高人,自稱“嫩道人”,道法無敵,術法通天得一塌糊涂,竟然打得一位老飛升毫無還手之力,再有九真仙館的一位仙人,同樣在那是非之地的鴛鴦渚,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年輕劍仙,問劍一場,前者差點死翹翹。當然還有那個名叫落魄山的不知名山頭,一場觀禮同洲宗門正陽山,惹出了天大的動靜,說是山崩地裂都毫不夸張呢。
聽到這場觀禮,許清渚終于開口笑道:“蕓蕓,巧了,那個年輕山主,好像名叫陳平安,他與你是差不多的登山路數,既是修士,還是武學宗師。”
葉蕓蕓顯然也已經聽說對方的名號,搖頭道:“說是差不多,其實差很多,對方不單單是練氣士,還是劍修,更是一個跟風雪廟大劍仙魏晉差不多,是四十來歲躋身的玉璞境。如果只是按照邸報上邊的說法,我如果能夠與之問拳一場,勝算不大。”
許清渚嘖嘖兩聲,“這種話也就黃衣蕓說來不腰疼了。”
她繼而有些神色幽怨,“人比人氣死人,你出門一趟,就白得了兩爐子羽衣丸,看我,在家中沒挪步,就招惹了大泉王朝的那位姓姚的府尹大人。”
葉蕓蕓言語一向直接,“這就叫屋大人少,多生精怪作祟。屋小人多,易生口舌是非。”
許清渚氣得不輕,伸手擰了擰葉蕓蕓的胳膊。
葉蕓蕓不理會,只是眉宇間淡淡愁緒,仿佛憂慮比許清渚更多幾分。
許清渚的嫡傳弟子當中,有個昵稱麟子的孩子,名叫馬麟士,這個小王八蛋一趟出門游歷,沒少闖禍,先是在大泉王朝的蜃景城,跟個獨臂瘸子,大鬧一場,事后才知道竟然是京城府尹,大泉女帝的弟弟,從一品的郡王。
之后又在姜氏云窟福地那邊,跟一撥人起了沖突,連累尤期被一個自稱綽號“無敵小神拳”的孩子,當場踹翻在地,而且看上去,還是那種毫無還手之力的碾壓。一個修仙的,只差一步就是地仙的龍門境修士,竟然給個練拳的孩子狠狠教訓了一頓。
但是白龍洞這邊,一場祖師堂議事過后,就再沒有半點念頭,要去刨根問底,跟誰興師問罪。
一來她這個擔任洞主多年的祖師爺,嫌麻煩,何況是她如今處于即將閉關、試圖破境的關鍵時刻,山上山外的紅塵庶務,最好都別去沾碰。
再者白龍洞更怕一個大麻煩越惹越大,為了面子,傷了里子,只會得不償失。
無論是大泉王朝的一位郡王兼京城府尹,還是云窟福地,那個當時就站在葉蕓蕓身邊的男子,一口一個“葉姐姐”,何等輕佻放浪,竟然都沒能讓葉蕓蕓說什么,已經很能說明事情了。何況當時那撥孩子身邊,還有個深不可測的白衣少年,言語之中,完全沒有將白龍洞放在眼里。
那個不到十歲就躋身洞府境的愛徒,于是就被她禁足了,在山中修行瞧著挺老實一孩子,不曾想一下山,就成了個惹事精。
并非葉蕓蕓故意往好友傷口上撒鹽。
而是自家山頭隱憂,確實比天大了。
一些個內幕,別說外人許清渚,就連葉璇璣這個丫頭都不知曉。
比如那個郭白箓,一個天資極好、極其年輕的金身境武夫。
在對方離開蒲山地界沒多久,就遭遇了一場悄無聲息的襲殺,極其兇險,只是被姜尚真從中作梗,郭白箓才堪堪躲過那場原本注定無跡可尋的無妄之災。以姜尚真的境界和手段,都未能將那個刺客真正拿下,刺客好像用了一道極其高明的替死法。
之后武圣吳殳,得到蒲山云草堂的跨洲飛劍傳訊,便立即悄然返回一趟家鄉桐葉洲。
他原本打算與葉蕓蕓問拳一場。只是竟然被葉蕓蕓拒絕了,吳殳雖然倍感意外,卻也沒有勉強。
倒不是因為弟子郭白箓被偷襲一事,就要遷怒于蒲山,遠遠不至于,而是吳殳覺得自己剛好“順路和順便”。
歸功于姜尚真的早早提醒,擔心自己和吳殳都一并落入某個陷阱,葉蕓蕓才沒有答應那場期待已久的吳殳問拳。
之后葉蕓蕓就開始秘密梳理那條脈絡,一幅仙人面壁圖,只見背影,不見畫中人容貌。
頗有幾分“命時相背,非世所容”之感。
故而外界傳聞,說蒲山云草堂的黃衣蕓,準備閉關,從此擱置武學,潛心修道,想要撈個長生不朽的飛升境,還真不是什么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
葉蕓蕓突然自言自語道:“以后蒲山不如就跟著解禁邸報?好像形勢也由不得我們裝聾作啞了。”
桐葉洲終究再不是當年那個眼高于頂的桐葉洲了。
當年的“除了中土皆是中下洲”,如今就成了個天大的笑話。
而且從今往后,注定會被其余八洲笑話百年千年。
以前在山下王朝,地方官遇到外出的京城吏部官員,有那見官大三級的說法。
如今桐葉洲,見到別洲修士,尤其是寶瓶洲,好像差不多就是這樣個處境,何其窩囊,何等憋屈。
葉蕓蕓轉頭說道:“閏月,預祝閉關成功。”
許清渚自嘲道:“即便僥幸躋身上五境,又能如何,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
北邊那個小小寶瓶洲,等到戰事慘烈,大驪竟然能夠單憑一國之力,硬生生阻滯蠻荒大軍的腳步,以至于雙方一直從老龍城打到中部大瀆,一洲底蘊,真正水落石出后,才讓外人驚駭發現竟是那般藏龍臥虎。
葉璇璣突然小聲說道:“祖奶奶,邸報上說那位落魄山陳劍仙,也是一襲青衫頭別玉簪的妝扮呢,而且那位年輕山主還有個開山弟子,好像叫裴錢,哈哈,鄭錢,掙錢,裴錢,賠錢…”
葉蕓蕓瞪眼道:“多讀書,勤修行,少說幾句傻話。”
葉璇璣立即焉了,耷拉著腦袋,哦了一聲。
葉蕓蕓抬起手,捻住一只青鳥符箓,打開折紙看了眼內容,收起符箓入袖,與好友說道:“閏月,山上來了客人,是與我一起回蒲山?”
許清渚笑道:“算了,游山玩水得差不多了,我直接打道回府。”
葉蕓蕓想了想,“我送一段路程,讓璇璣先回山。”
葉璇璣得了祖師奶奶的那道法旨,立即匆匆御風返回蒲山。
與許清渚御風北游,許清渚笑問道:“能不能問是誰,可以讓你必須連夜趕去待客?”
葉蕓蕓笑道:“就是那個能夠讓青虎宮送來兩壺羽衣丸的外鄉貴客,照理說,我其實應該在山門口迎接。”
許清渚神采奕奕,“我改主意了,與你一起回蒲山!那個曹仙師相貌如何,年紀多大,有無道侶?”
葉蕓蕓說道:“繼續趕路。”
最后與許清渚在千里之外作別,雙方御風速度不快,畢竟此次這位白龍洞主,是要閉生死關。
可即便如此,她依舊要比葉璇璣更早返回蒲山。
因為等到葉蕓蕓與好友道別,再放開手腳,換成止境武夫覆地遠游,一路風馳電掣,天上有雷鳴聲。
蒲山待客之地,換成了一座位于山巔崖畔的聽云看雨亭。
陳平安只讓小陌在亭外一處白玉廣場賞景,裴錢和曹晴朗已經分別下榻仙府兩座相鄰宅邸。
陳平安與這位黃衣蕓,有了一場開誠布公的談心。
一番開門見山的言語,自報身份。
落魄山陳平安,即將在桐葉洲仙都山創建下宗,邀請葉前輩參加明年立春的宗門慶典。
而且姜尚真,正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葉蕓蕓沒有任何懷疑,難怪姜尚真上次在云窟福地,跟眼前這個青衫客如此親近。
而“曹沫”又為何自稱晚輩,因為只是一個才山下才算不惑之之年的年輕人啊。
她在震驚之余,更加堅定一事,不但需要解禁自家山頭邸報,將來還要多與別家仙府購買幾封邸報,那點神仙錢,不可節儉。
以前是擔心云草堂弟子會分心,如今各洲外鄉過江龍,明里暗里諸多作為,哪里由得將來的蒲山云草堂不分心?
葉蕓蕓神色肅穆,問道:“陳劍仙是想要靠著下宗,與玉圭宗聯手,好一南一北里應外合,在我們桐葉洲…訂立一個群雄俯首的山上規矩?”
陳平安搖頭道:“落魄山不作此想,但是可能將來的某些行事,給外人的感覺,卻是如此作為。至于姜尚真,他只是我們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可是落魄山與玉圭宗卻沒有任何利益糾葛。”
葉蕓蕓微微皺眉,倒不會覺得對方說了兩句廢話。
山上的傻子都看得出來,如今的桐葉洲,商場如戰場,就是個兵家必爭之地,不然那些跨洲渡船,來桐葉洲作甚?只說那個驅山渡的劍仙許君,總不至于喜歡待在那處山頂每天喝西北風吧。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所謂的這個‘外人’,既說桐葉洲本土修士,也說來自我家鄉那邊的寶瓶洲修士,簡單說來,仙都山之外,概不例外。”
葉蕓蕓掏出兩壺自家酒釀,拋給對方一壺,自己仰頭喝了口酒,手背擦了擦嘴角,問道:“如果陳劍仙真能言出必行,很容易里外不是人,最終落個兩邊都不討好,那么陳劍仙圖個什么,從不至于是天生就喜好主持公道吧?”
陳平安說道:“下宗想要壯大,錢當然會掙,地盤當然會爭,仙都山將來肯定還會四處尋找修道胚子,但是行事風格,會講分寸,會與山上山下都講道理,不會像那象棋,你吃我我吃你,或是相互兌子,到最后不管誰勝出,雙方都是一局殘棋了。”
葉蕓蕓笑問道:“所以更像是一盤圍棋?除非被陳劍仙和仙都山屠了大龍,那么輸者留在棋盤上的棋子,一樣可以剩下頗多?”
手談一事,黃衣蕓其實堪稱當之無愧的山上國手,只是她與外人弈棋極少,而她的弟子薛懷,棋力之高,在山外號稱一洲前十,可在她這個師父這邊,薛懷就從無贏過一局。
陳平安聞言不語,只是笑著舉起酒壺,與葉蕓蕓各自飲酒。
葉蕓蕓喝過酒,果然是直性子,“勞煩陳劍仙給我句準話!”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如葉山主所說,而且我們下宗的第一任宗主,棋力極高,即便放眼整個浩然天下,都是有數的高手。”
葉蕓蕓問道:“不是鄭…裴錢?難道是那個練氣士的曹晴朗?”
陳平安搖頭笑道:“都不是,等到葉山主親自參加慶典就知道了。”
葉蕓蕓猶豫了一下,自顧自搖頭,“陳山主,我還是得說句不好聽的,你憑什么要在外鄉與外鄉人講理?甚至還愿意不惜為難家鄉人?”
山中虎患害人,為虎作倀更可恨。
葉蕓蕓絕對不允許自己的蒲山云草堂,不知不覺被人牽著鼻子走,最終做出任何違背本意和良心的舉動。
如果今天這位即將擁有下宗的年輕劍仙,無法真正說服自己,那么葉蕓蕓甚至會照價再翻倍,折算成一大筆神仙錢,與青虎宮歸還那兩爐羽衣丸,也絕不讓蒲山與仙都山有任何關聯。
陳平安沉默片刻,以心聲說道:“我家先生,合道三洲之地,其中就有你們桐葉洲。”
葉蕓蕓剛要飲酒,趕緊收起酒壺,震驚道:“陳劍仙的先生,是那位重新恢復文廟陪祀身份的文圣先生?!”
“這種事情,我敢亂說嗎?”
陳平安笑道:“葉山主,蒲山邸報一事,真的可以解禁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以后一個個的山上消息,就是一筆筆神仙錢了。咱們畢竟都不是只愁沒地方花錢的周首席,憑良心辛苦掙錢,不嫌錢多壓手的。”
今夜涼亭議事,對方沒說半句廢話,不曾想葉蕓蕓反而忍了再忍,她終究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廢話,“那你豈不是就是崔國師的師弟了?”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是。”
葉蕓蕓驀然而笑,“陳先生,趕早不如趕巧,我們不如下一局?!你要是贏了,別說參加下宗慶典,我給你們仙都山當個記名客卿都成。”
陳平安微笑道:“今天就算了,以后肯定有機會的。”
可能還需要先跟我的某位自稱“盡得先生棋法真傳”的得意弟子,先下幾局。
葉蕓蕓見對方貌似不愿下棋,惋惜不已,只是總不好強拉著對方手談,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地主之誼。
得怪自己,下棋一事名聲不顯,估計是被對方嫌棄技藝不高了?
回頭她就找弟子薛懷教拳一場,老小子在山外邊下了那么多盤棋,都不說你到底是與誰學的棋?
陳平安問道:“葉山主,那幅仙人面壁圖,能否借我一看?”
葉蕓蕓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支卷軸,輕輕拋給對方。
她才發現兩人位置,在一座不大的涼亭里邊,相隔最遠的距離。
陳平安將那卷畫軸懸空身前,再將手中酒壺放在一旁,隨后雙指并攏,輕輕一抹,畫卷緩緩攤開,瞇起眼,仔細端詳起來。
陳平安沒有抬頭,繼續緩緩攤開那幅極長畫卷,才剛剛看完序文而已,以心聲問道:“先前聽姜尚真說過一事,說葉山主躋身玉璞境后,之所以沒有完成先祖夙愿,幫助蒲山名正言順地成為宗門,這其中好像涉及到了一個秘密?關于此事,姜尚真沒有多說半句,只是讓我以后親自登門詢問葉山主。”
葉蕓蕓說道:“先祖去世前,曾經留下一句遺言,讓后世山主代代相傳,而且只能是親口傳授,在桐葉宗封山之前,蒲山不得躋身宗門。”
陳平安抬起頭,說道:“郭白箓被刺殺一事,看似對方打草驚蛇,年輕人有驚無險,其實是…姜尚真做的。”
葉蕓蕓有些驚訝,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關節,笑道:“確實是他的一貫作風。做件好事,都會挨罵。”
如果不是因為此事,葉蕓蕓說不定還真就答應了吳殳的那場問拳。
吳殳問拳,可沒有什么點到為止的說法,這也是這位武圣被人詬病的根源所在,出手太重,武德有缺,那幾場名動四方的問拳,接拳之人,都沒什么好下場,其中一位昔年同為止境武夫的大宗師,甚至就直接因為問拳太重,體魄山河,支離破碎。
他極為器重的開山大弟子郭白箓,如果真在蒲山云草堂的眼皮子底下,武道斷絕,恐怕吳殳再深明大義,問拳一事,再不重,也不輕。
一旦葉蕓蕓重傷,或是武道跌境,那么擁有這幅仙人面壁圖的葉蕓蕓,就只有一個選擇了,就此轉去專心修行。
葉蕓蕓放下酒壺,抬起一手,打了個圓相,一個圓,期間停頓數次,就好像將一連串關鍵處,環環相扣,起始于這幅面壁圖,又終于這幅仙圖。敢如此算計,又能如此算計一位止境武夫、玉璞境練氣士的葉蕓蕓,
最少得是仙人起步。同時如今的桐葉洲,是沒有飛升境的。杜懋,荀淵,都已死。姜尚真短暫躋身過飛升境,卻在大戰中跌境了,韋瀅還只是一位仙人境劍修。上次云窟福地與姜尚真相逢,提及過金頂觀的元嬰境觀主,杜含靈。在更早之前,葉蕓蕓在大泉王朝的桃葉渡,見過杜含靈一面,雙方聊得不多,當時更多是好友許清渚在與之對話。
姜尚真之前在黃鶴磯,已經提醒過葉蕓蕓要小心兩事一人。
面壁圖的由來,吳殳的問拳,金頂觀杜含靈。
矛頭直指杜含靈,其實那會兒姜尚真就只差沒有與葉蕓蕓挑明,真要想求個修道安穩,沒有萬一,就得直接打死杜含靈。
葉蕓蕓之前篤定這幅畫卷的來龍去脈,并無半點紕漏。姜尚真卻說沒有絲毫問題,就一定有大問題。
甚至還說,如果曹沫沒有出現的話,他就會跟隨自己,潛藏在蒲山云草堂,幫忙護道,看看能否揪出一兩個吃里扒外、圖謀不軌的貨色。
最后姜尚真使勁拍胸脯,言之鑿鑿,信誓旦旦,說葉姐姐你就等著吧,很快那個跟自己同樣擅長破境、更擅長壓境的杜觀主,就會是玉璞境了。
金頂觀,宗門候補,杜含靈躋身玉璞境,金頂觀順勢躋身浩然宗門之列,名正言順,水到渠成。
天之象地之形,七現二隱,法天象地,此陣一起,以金頂觀自身山頭所在,煉為天樞,九爐烹日月,鐵尺敕雷霆,曉煉五湖水,夜煎北斗星。坐鎮大陣之中,杜含靈的境界,相當于一位“領陣司殺”的仙人。在桐葉洲北部,完全無敵手。就可以取代香火凋零的桐葉宗,成為半洲山河的仙家執牛耳者,名副其實的山上君王,以桃葉之盟作為軀殼,領銜群雄,外與別洲勢力較勁,實則內與南邊的玉圭宗遙遙對峙,起大陣,升宗門,爭氣運,聚時勢,最終等同于將半洲山河收入囊中…
陳平安好像看出葉蕓蕓的所思所想,笑道:“杜觀主是梟雄,成大事者。”
在春山書院,陳平安就與自家先生提及過此事,與先生言語,沒什么忌諱不忌諱的,陳平安直接說了心中猜想,金頂觀和杜含靈,極有可能,早年見過文海周密。
老秀才揪須,可是到最后,也只能給了個“靜觀其變”的說法,再讓關門弟子多留意幾分。
一幅面壁圖,畫卷已經完整攤放陳平安身前。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葉山主,我有個猜測。可能是無稽之談,還會有點冒犯,所以希望葉山主聽過就算。”
葉蕓蕓笑道:“陳先生直說便是。”
雖說此人是姜尚真的山上摯友,有那“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嫌疑,不過先后兩次相處下來,對方大致品行如何,葉蕓蕓還是心中有數的,跟姜尚真不是一路人,絕對不像是個喜歡沾花惹草的。
這幅仙家長卷,序文跋語和鈐印花押極多,不過是皆是贗品,只是字跡和印文都模仿得幾近真跡。其中有一句跋語,取自山谷道人的那句畢竟幾人得真鹿,不知終日夢為魚。陳平安可以保證,這句詩句,就是陣眼所在,或者說之一。
陳平安緩緩說道:“極有可能,是有個人遙遙躲在幕后,只等葉山主自投羅網,誤入其中,比如面壁閉關試圖打破玉璞境瓶頸之時,畫中此人,就會轉頭。如果再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所有跋文印章,是集字,是化典,更是障眼法,歸根結底,就是一座用心險惡的陣法,最終可能煉字成一首蠱惑人心的‘會真詩’,屆時那個幕后人就可以飄然而至蒲山密室,對方好似一頭解禁脫困的化外天魔,早就盯上了葉山主,只等你主動打開畫卷所有禁制,屆時夢里不知身是客,那人就可以強行與葉山主結為…片刻的道侶。”
有些言語,陳平安不宜說得太過露骨,比如云雨之夢,魚水之歡之類的。
雖說道家房中術,是旁門左道,卻非歪魔邪道。修道之士,不會將此術其視若洪水猛獸。但是這一幅,當然是例外。
層層陣法,霧里看花,是為了掩蓋某個真相,比如這幅所謂的仙人面壁圖,其實就是一幅…春宮圖了。
葉蕓蕓盯著陳平安片刻,點頭沉聲道:“陳山主,我有數了。”
無異于逐客令。
陳平安識趣起身告辭,重新收起畫卷歸還葉蕓蕓,拿著那壺酒離開涼亭。
瞧瞧,這就是說真話的下場。
葉蕓蕓心情沉重,嘆了口氣,使勁搖晃腦袋,她收起畫卷,面朝那個已經走出涼亭的青衫背影,抱拳道:“謝過陳先生提醒!”
陳平安轉頭,腳步不停,笑著擺手。
葉蕓蕓快步走下臺階,跟上那位腰懸雙刀的陳劍仙,好奇問道:“陳先生此次為何出門佩刀?”
陳平安笑道:“這次來桐葉洲創建下宗,沒覺得會有什么打打殺殺的機會。”
有小陌在身邊嘛。
葉蕓蕓看了眼那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修士,笑道:“能不能問個問題,這個小陌,可是劍修?”
那人背竹箱,手持行山杖,察覺到黃衣蕓的視線,立即客氣點頭,微笑致意。
陳平安點頭道:“是劍修。”
之后陳平安說要在這邊再賞景片刻,葉蕓蕓便率先離去。
小陌抬頭看了眼夜幕,收回視線后,欲言又止。
遠古北斗,是為帝車,以主號令,建四時均五行,移節度定諸紀,皆系于北斗。
那個金頂觀的杜含靈,境界不高,野心不小。
陳平安卻是望向別處星辰,笑道:“這個中土陸氏,志向奇高,估摸著是想要仿造出一座飛升臺。一旦得手,中土陸氏一家之內,所謂地仙,就真是地仙了。”
比起大驪王朝的仿白玉京,若是能夠仿造出一座飛升臺,更能算是名副其實的通天手筆。
小陌想了想,最終給出三字評語,“想上天。”
小陌抬頭望月,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
遠古時代的兩座飛升臺,掌管大地之上男女地仙的飛升事宜。
其中一座飛升臺,以神女青鳥傳信人間。
陳平安籠袖站在欄桿旁,眺望遠方山河,輕輕呼出一口霧氣。
擋我縫補一洲山河者,就是修士與我問劍,武夫與我問拳,后果自負。
小陌懷捧綠竹杖,趴在欄桿上,轉頭笑問道:“公子,想啥呢?”
陳平安笑答道:“要好好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