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天蒙蒙亮。
那個即將卷鋪蓋滾蛋的道士就開始作妖了。
只見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劍,踏罡步斗,朗聲詠唱一篇不知從哪里抄來的“道訣”。
“請君聽我言,太古有太虛,日月兩交光,山川添壯觀,煉成一顆金丹無漏,無漏無漏,起陸龍蛇戰斗。”
道士抖摟出一個掃堂腿,卷起地上些許落葉,再一個金雞獨立,右手遞出一劍,劍尖處恰好停留一片樹葉。
“清輕濁重陰陽正,天高地厚秉性靈,一點靈光起火燭,如云綻遍天星宿,急急如律令,將乾坤收一袖。”
道士抖了個劍花,左手一摔袖子,擰轉身形,劍尖朝天,同時試圖將那落葉卷入袖中,約莫是力道沒有掌握好,那片樹葉在空中打了個旋兒,未能收入袖中,無妨,道士自有補救手段,一個蹦跳,高踢腿,左手雙指并攏,與劍尖一同指向別處。
“酒色財氣都遠離,云朋雨友日月侶,壘純陽積陰德,天關轉地軸,瓊漿仙酒,有風仙師父,專來拯救。”
薛如意長久怔怔無言,突然有點可憐這個好似喝了點酒就發癲的道士。
昨天道士與說春送圖的少年,那般勢利作為,多多少少,有點難處?
她嘆了口氣,“別這樣瞎折騰了,不趕你離開宅子便是了。”
只見那道士終于停下身形,一手負后,一手雙指并攏作劍訣豎在身前,用鼻音冷哼一聲。
薛如意一下子就不樂意了,你還敢得寸進尺,真當老娘求你留下不成?
中年道士收起桃木劍,朝泥地隨手一丟,本想著來一手入地三分的劍術,約莫是力道不夠,或是角度不對,木劍戳中泥地,卻晃了晃,最終仍是墜地。
薛如意心中到底是還有些芥蒂,問道:“你當真能夠繪制出那種三官符箓?”
昨夜她詢問過洪判官和紀小蘋,兩位都城隍廟的大官,都是搖頭,說這種符箓,聞所未聞。
洪判官最后只說,興許山巔的符箓大家,別有秘傳,而且必須是上五境,可能可行,否則一般的符箓修士,即便是那種道行深厚的陸地神仙,休想畫出這等功效的符箓。
道士搖搖頭,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把桃木劍,“可以畫符,但是符成的把握不大,即便憑借符箓成功勾連陰陽,越過城隍廟老爺們,之后想要在冥府那邊勘合過關,難度極大,打個不是特別恰當的比方,有點類似拿前朝的尚方寶劍斬本朝的官了。”
薛如意頓時柳眉倒豎,果然是個騙子。
道士立即補上一句,“但是貧道有個好朋友,了不得,有大神通,能夠言出法隨,效果之好,無異于祭出三官符箓。”
薛如意嗤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嗎?你還能認識這種山上朋友?”
“福生無量天尊。”
道士單手掐訣,“絕非胡謅,貧道的山上朋友,很是有幾個絕頂厲害的角色。”
薛如意追問道:“比如?”
道士說道:“以后要是有機會,就介紹一個姓鐘的朋友與薛姑娘認識。”
薛如意疑惑道:“什么身份?莫非是某個仙府的譜牒修士?”
道士笑道:“見面就知道了,什么身份不重要,豪杰無所謂出身,英雄不問出處嘛。”
見這道士不像是在開玩笑,薛如意又有新的疑問,“你真要幫那少年?圖什么?”
道士說道:“人之雙眼所見即天地。”
薛如意一頭霧水,“什么意思?”
道士只得解釋道:“某位高人說過,我輩修道之士,力所能及,幫得眼前一個人,就是幫得整個天下人。”
一趟天外遠游,之前跟鄭居中、李希圣聊多了,再來與人閑聊,難免就少了幾分耐心。
薛如意沉默片刻,“誰說的?”
道士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薛如意黑著臉。
道士說道:“相信薛姑娘也看出幾分,那少年如今‘命薄’,只因為身世坎坷,命數被大小劫數剝啄極多,所以如今外人額外給他什么,錢財也好,其它也罷,少年未必接得住,極容易非福反禍。市井凡俗,對窮困之輩,施以援手是無妨的,自是積攢陰德與福報的好事和善舉,但是修道之人與俗子結緣,一如巨湖一如溪澗,湖水逆流入溪水,若是后者命厚,如小溪水床寬廣,承載得住,便是山上所說的仙家緣法,可要是命薄,如洪水洶涌倒流,漫漶兩岸,傷的就是人之根骨和陽氣,便是老話所謂的無福消受了,此理不可不察,需要慎之又慎。所幸命之厚薄,福祿壽之增減,并非一成不變,那少年在貧道看來,就是命薄卻福厚的人,簡單說來,就是有晚福,無欠于天,勿愧于地,不取于人為富,不屈于人為貴,這就是貧道昨天為何要說一句‘自助者天助之’的根源所在。”
薛如意點點頭,可其實她根本沒看出那少年的命數厚薄,她只是一頭鬼物,既非望氣士,又非城隍廟官吏,如何看得出這些玄之又玄的命理。
她猶豫了一下,“那我和張侯?”
道士笑道:“張侯有祖蔭庇護,他自身又是一位碧紗籠中人,薛姑娘給予他一樁仙家緣法,張侯也是接得住的。”
她問道:“當真沒有后遺癥?”
畢竟她是鬼物,少年卻是陽間人。
道士說道:“陰陽豈是只在地理不在人心?薛姑娘,可莫要搞錯順序,本末倒置啊。”
薛如意松了口氣。
她第一次發現這個假道士,好像還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道士問道:“薛姑娘,以你的道行,既然不懼烈日罡風,為何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對于玉宣國這樣的偏隅小國而言,一位觀海境修士,找個靈氣充沛的道場,開山立派,綽綽有余了。
薛如意雖是鬼物,可她既然能夠與一國都城隍文判官和陰陽司主官都關系匪淺,想來不缺陰德,其實她找一處龍脈,建立祠廟、塑造金身,再由朝廷封正,當個山神娘娘是最佳選擇。
薛如意說得含糊其辭,“最早是跟人打了個賭,學古人紅葉題詩,被人無意間拾取,與他在一處祠廟內立下誓言。”
年復一年,寶扇閑置,辜負明月清風。春去秋來,寒蟬凄切,無語凝噎。雁過也,月如鉤。
道士猶豫了一下,小心醞釀措辭,旁敲側擊問道:“薛姑娘,是否精通句讀?”
薛如意笑道:“還行,我對訓詁一事,還算比較感興趣,閑來無事,翻了不少前賢著作,怎么,你看古書有疑難處,需要我幫忙斷句?”
要是與她探討訓詁,薛如意還真不怵,她自認是行家里手。
這就牽扯到了隔壁少年張侯,他珍藏有一幅“祖傳”的字帖,總計三十六字,無落款,卻被洪判官譽為三十六驪珠。
這幅字帖,也是少年的立道之基,只可惜張侯資質一般,進展緩慢,如今才堪堪是二境修士。
而這三十六個字,大致上可以斷為兩句話,兩句話的內容又頗為晦澀,這就涉及到了訓詁功力。
她就是根據自己的斷句,來為張侯解釋其中深意,再根據字帖三十六字蘊藏的一門上乘導引之法,幫助張侯走上了修道之路。
道士笑道:“少年時,曾經聽聞一個朋友,半個長輩,說及字、詞、句與意的關系,他說每一個文字組成每一句話,都是有重量的。當時只是聽了記住而已,感觸不深,后來才發現文圣原來著有《正名篇》,當年看到其中有載,‘名聞而實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麗也。用麗俱得,謂之知名。’看到這里,我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
薛如意滿臉得意神色,指了指地上的那把桃木劍,“少廢話,就知道賣弄學問,趕緊的,以劍作筆,寫下內容,我幫你斷句。”
當下陳平安小有郁悶,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那幅被薛如意和少年奉若珍寶的字帖,內容其實并不復雜,反正也就才三十六個文字,其中確實隱藏有一門上古導引法,而且陳平安只是掃了一眼,觀其道意,就發現與三山之一和文廟禮制,都是有些道緣的,陳平安當然不會覬覦這件法寶品秩的“道書”,但問題在于薛如意這個半吊子的訓詁高手,為張侯斷句,不能說她全錯,但肯定是有誤差的,山上道書,往往一字之差便離題萬里,否則山上為何會有“一字師”這種練氣士?
也就是那幅字帖所載內容和蘊藉道訣,極為精純寬厚,若是一般旁門左道的天書道訣,張侯再按照薛如意的傳道授業解惑去修行,估計早就導引岔氣,走火入魔了。張侯雖然資質一般,算不得什么修道天才,將來極難躋身洞府境,但是少年在薛如意的傳道下,自幼修行這門導引術,結果至今才是二境練氣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陳平安想了想,罷了罷了,大不了就被當作居心叵測之輩趕出宅子,開門見山說道:“薛姑娘,那位鄭眾鄭司農,自然是一位極有功底的經學大家,但是他在儒家歷史上,在訓詁一道,許多細節,是有待商榷的,比如他的某些斷句,就曾引來一位同樣姓鄭的文廟圣賢,逐字逐句批駁,所以薛姑娘若是照搬鄭司農的句讀法…”
薛如意眼神幽幽,“你看過那幅字帖了?”
陳平安點頭道:“看過,我還知道字帖里邊藏著一門導引法。”
薛如意默不作聲。
以木鐸修火禁凡邦之事蹕宮中廟中則執燭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
陳平安一伸手,將那桃木劍駕馭在手中,在地上開始書寫那三十六字,幫忙斷句,同時為她詳細解釋為何如此。
“鄭司農將前十八字斷句為三,其中‘火禁’分讀,義不可通。禮圣著作屢見‘修火禁’正是連文之證,若是按照鄭司農的解法,這上古宮正官的職責就過于寬泛了,故而鄭司農如此訓詁,被另外那位圣賢直接斥為‘不辭’,不辭,就是不成話,對讀書人而言,是一個很重的批評了。”
“至于后十八字,其實文廟內部就一直存在爭議,確實吵了好幾百年,但是按照…文圣的看法,字圣許夫子解‘暨’與‘訖’,應當無誤,暨,與也,日頗見也,形容日光偏射,訖同‘迄’解,直行也。故而比較合理的斷句,就是‘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因此引申出來的意思,就是‘凡日光所臨照之處皆行其聲教’。”
“所以張侯的導引術,其中一處頭顱洞府的頂部,鑿開天門引領日光之法,作為火法日煉之道,看似是在追求日懸中天的氣象巍峨,然后通過筆直一線的導引陽光,張侯于每日正午時分,直截了當照射在天靈蓋,以外景勾連內景,實則洞府也錯,陽光照射之路徑也錯了,如此按部就班修行煉氣,雖說不至于走火入魔,終非正途,道理很簡單,試想人間屋舍住處,除非是那四水歸堂的天井,否則哪有屋頂大開的宅邸,如何遮風擋雨…”
薛如意時而皺眉,時而恍然。
將這般見解娓娓道來的“假道士”,吳鏑也好,陳見賢也罷,只是陳平安的分身之一。
先前陳平安以符箓之法,分神依附在一具具符箓傀儡身上,如星落于寶瓶洲各地。
比如玉宣國京城這個假“道士”,平時除了擺攤,還會研究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秘密傳授的道門科儀,又因為這幅字帖的關系,隨緣而走,就開始著手對訓詁的深入研究。
禺州那邊,有個“陳平安”以向佛的居士身份,去了一座律宗寺廟,研習持戒,尤其在《四分律》下了一番苦功夫。而律宗之佛理、宗旨,關鍵就在于一個“戒”字,而諸戒又歸納為“止持”和“作持”兩類,止持即諸惡莫作,是止諸惡門,作持即眾善奉行,是修諸善門。所以此地“陳平安”先前才會寫下那句佛家語。
青杏國地界,有個外鄉練氣士,在仙家客棧內每天就是看兵書,若是外出游歷,就手持羅盤尋龍點穴,兼修陰陽五行術。
在正陽山附近,一個叫裁玉山竹枝派的地方,擔任外門知客,以數算之法深究農家、商家根祇。
薛如意看著地上三十六字,抬起頭,問道:“你到底是誰?”
陳平安笑道:“人間山上,誰不是‘道士’。”
薛如意重新低下頭,看著重新斷句的三十六字,她越琢磨越覺得深意無窮,不出意外,如此句讀才是正解!
等到薛如意抬起頭,那中年道士已經提著桃木劍走遠,她問道:“擺攤去?”
陳平安轉頭笑道:“貧道最是擅長察言觀色,這就主動卷鋪蓋滾蛋了。”
薛如意搖搖頭,“你又不是跟我租的宅子,住與不住,我說了又不作數。”
中年道士咦了一聲,恍然大悟,對啊,他們都是住客,一新一舊而已。
薛如意猶豫了一下,“陳道長能否傳授最恰當的開府和火煉之法?”
道士搖搖頭,“張侯一心只讀圣賢書,貧道粗鄙,可教不了他上乘的仙家術法。”
薛如意有些著急,“你怎么還記仇呢。”
道士微笑道:“錢財分明大丈夫,愛憎分明真豪杰,沒點脾氣和風骨,怎么當道長。”
薛如意伸出手,“之前道長與我兜售的那幾種符箓,我都買了。”
道士哎呦一聲,連忙抬起袖子,快步走向她,“貧道早就覺得張公子根骨清奇,有此符箓,有如神助!”
今年的倒春寒,尤其明顯,在二月末,還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青靈國旌陽府這邊,自古就有喝早酒的習俗。
化雪過后,即便被凍成了鵪鶉,不光是男人,還有婦人,相互間呼朋喚友,市井坊間還是處處飄起肉香和酒香。
旌陽府境內有一個歷史久遠的仙家門派,裁玉山竹枝派,是那劍仙如云正陽山的藩屬門派之一。
一條冰面剛剛解凍的溪邊,流水潺潺,有個中年男人身穿棉袍,腳踩一雙麂皮靴,腳步匆匆,踩在泥濘道路上,一邊拍打身上的石屑塵土,瞧見遠方一個黑著臉的老人,趕忙三步做兩步湊向前去。
老人疾言厲色道:“陳舊!你到底怎么回事,正主都到了,你還沒個人影,要我來這邊接你,好大架子,當是夏侯公子請你喝酒嗎?!”
男人委屈道:“白伯,我這都算提前一刻鐘出門了。”
被稱呼為白伯的老人怒道:“約好了巳時中喝早酒,夏侯公子便要準時到場嗎,提早一刻鐘赴約怎么夠,你怎么都該至少提前半個時辰,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怎么當的知客!”
男人低頭哈腰,呵氣暖手,“外門知客,外門知客。白伯,消消氣,回頭請你喝壺松脂酒。”
老人瞪眼道:“下不為例!”
男人使勁點頭,“保證保證,下不為例!”
老人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夏侯公子是怎么個脾氣,你就算沒有親身領教過,多少也該聽說幾分,沒輕沒重的,這個酒局被你搞砸了,好事變壞事,到時候不還得轉頭怨我?”
男人搓手笑道:“要是真因為這么點小事,就被夏侯公子記恨上了,怨誰也不會埋怨白伯,我的良心又沒被狗吃掉。”
老人瞥了眼男人肩頭的碎屑,顯然這小子又親自下坑洞尋脈采石去了,老人不動聲色,只是眼神柔和幾分,卻冷哼一聲,“你一個光腳不怕穿鞋的外門知客,是不用怕吃夏侯公子的掛落,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么,我要是被你連累了,還怎么走,能夠扛著一整座裁玉山跑路嗎,到時候你小子別被我碰上,否則我見你一次罵一次。”
所謂的面冷心腸熱,不過如此了。
總有些老人,總喜歡故意說些不中聽卻在理的話,仿佛生怕別人念他的好。
男人好像是個混不吝的貨色,嬉皮笑臉給老人揉起了肩膀,“白伯可是老神仙,扛座裁玉山還不是照舊健步如飛?”
老人一抖肩膀,震掉那個棉袍男子的雙手,教訓道:“好歹是個知客,攢了錢,買件像樣的法袍,瞧你這窮酸樣!”
男人笑道:“法袍這玩意,穿幾件不是穿,再說山上真正的有錢人,都是我這般模樣,穿件法袍,反而不大氣。”
“你小子有幾個錢?還敢談什么真正的有錢人,你見過嗎?”
“白伯,等我哪天闊綽了,七八件法袍穿在身上,招搖過市。”
“你是穿法袍還是賣法袍?”
“邊穿邊賣兩不誤,白伯,我這生意經不錯吧?”
白伯說道:“陳舊,門派重建一事,急是急不來的,任重道遠,你還是要多看看山水邸報,先找到那幾個師門長輩和師兄弟再說,否則祖師堂神主牌位、掛像譜牒,你一樣都沒有,名不正言不順,不管是復國,還是建立了新朝廷,豈會樂意將偌大一座仙府遺址,交給你這么個四境練氣士,就算那位新君大度,肯將原址歸還,你就守得住家業了?”
因為當初整個寶瓶洲南方都被蠻荒妖族侵占,無數山門、修士紛紛北遷,過大瀆進入北方地帶,如今寶瓶洲各家山水邸報,還是有許多南方仙府、山上門派在招徠舊部,或是招兵買馬,試圖補充人手,恢復舊日榮光,不然就是祖師堂已經改遷,與門派原地離得太遠,必須通過山水邸報,提醒那些失散多年的譜牒修士,山門新地址位于哪國哪地。
陳舊點頭道:“實在不行,真要尋不見師門長輩,我就去找郭掌門,找她幫我重建山門,再與郭掌門簽訂一紙山盟,如此一來,竹枝派都有下山了。”
白伯氣笑道:“異想天開!”
竹枝派最早的祖師堂,就設立在裁玉山之巔,如今猶有一處祖師堂遺址,只是在第二代山主掌門手上,搬遷到了別處,畢竟一座山頭開鑿不斷,土石越來越小,總覺得兆頭不好。就因為裁玉山這個聚寶盆,有一座名為野溪的采石場,此地出產的玉石,既可以啄硯,也可以拿來雕刻成各類名貴玉器和玉山子,由于玉石天然蘊含絲絲縷縷的靈氣,靈氣脈絡類似石髓水路,雖然含量不高,但在山上已經算是極為稀罕之物了,尤其是那些大型玉石,擺放在庭院內,拿來當一塊風水石,幾乎是青靈國那些世族豪門的標配。
不過這類可遇不可求的巨石,竹枝派從來不敢藏私,都會進貢給正陽山,再由某峰高價轉賣給達官顯貴。
竹枝派的開山祖師,擅長地理堪輿,獨具慧眼,早年與朝廷簽訂了契約,用了一個極低的價格,購買下了整座裁玉山以及附近群脈。等到竹枝派修士開鑿漸深,就等于是坐擁一座寶山了,正陽山那邊后知后覺,不曾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還藏著這么一條價值連城的玉石礦脈,只是竹枝派已經與當時的朝廷簽訂地契,悔之晚矣,正陽山倒是沒有做出那種趕盡殺絕的狠辣舉動,而是派遣出一位祖師堂劍仙,與竹枝派締結盟約,名義上說是盟約,后者其實就此成為正陽山的藩屬門派。
現任掌門郭惠風,是一位金丹女修。
只因為竹枝派的開山祖師,是與前朝訂立的契約,所以等到兩百年前青靈國的開國皇帝坐上龍椅,竹枝派和裁玉山,就遇到了一場風雨欲來的危機。
據說她就坐在裁玉山一座大陣之內,擺明了正陽山劍仙若敢強占祖業裁玉山,她就來個玉石俱焚,正陽山,青靈國和竹枝派三方,誰都別想要這條礦脈了。
這位掌門女修性格之剛毅,可見一斑。
陳平安笑了笑,終于要見到那位水龍峰勞苦功高的奇才兄了。
他這個當山主的,在落魄山的時候,幾乎很少主動談及別家山頭,就更別提某位修士了。
但是此人,絕對是例外。
不說小米粒,就連暖樹,還有騎龍巷掌柜石柔都對此人有所耳聞。
這位奇才兄一定想不到,自己在落魄山,竟然有如此高的“威望”。
按照老廚子的說法,酒桌上邊,不聊幾句夏侯兄的壯舉,喝酒無滋味。
這個聲名遠播的“奇才兄”,名夏侯瓚,作為水龍峰晏老祖師的得意弟子,一直負責正陽山諜報事務,二十年間搜集情報,可謂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不敢有絲毫懈怠,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情報線,就是盯著舊龍州槐黃縣的陳平安和劉羨陽,為此夏侯兄幾個堪稱心腹的干練下屬,還與紅燭鎮那邊的繡花、玉液、沖澹三江水府,或深或淺都攀上了關系,給不少自稱手眼通天、耳目靈光的水府胥吏,砸了不少神仙錢進入后者的腰包。
但是這位夏侯兄從頭到尾,沒有用過下三濫的手段,當然,他也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畢竟那座落魄山的靠山,是北岳披云山,都說那個泥腿子出身的年輕山主,一直是山君魏檗扶植起來的賬房先生,負責將山君府許多灰色收入,通過一座兩山合租的牛角渡,洗成干凈的神仙錢,每年秘密流入山君府財庫。
至于那個劉羨陽,早早離開家鄉,去往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多年,結果一回家,就鴻運當頭,搖身一變,直接成了龍泉劍宗阮邛的嫡傳弟子,而阮邛又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
雙方靠山不是北岳山君,就是大驪阮首席,故而夏侯兄豈敢亂來。
等到那場名動一洲的宗門慶典結束,夏侯兄就“功德圓滿”了。
陳舊突然說道:“白伯,求你一件事,若是那位夏侯劍仙問起,你能不能說這頓酒,是我打腫臉充胖子掏的錢?”
白伯說道:“三壺松脂酒。”
本來裁玉山就要按時與夏侯瓚對接賬簿,所以這頓酒,是竹枝派的公費支出,白泥不用自己掏錢。
“兩壺!”
“成交。”
在裁玉山地界,一處名為散花灘的岸邊,有個竹枝派不對外開放做生意的自家酒樓,當下有個酒局。
今天做東之人,便是負責裁玉山采石場的現任開采官,老人名叫白泥,是竹枝派祖師堂修士,門派修士都習慣稱呼老人為白伯。
客人就只有一位,來自上宗正陽山的貴人,一位不算太年輕卻也不絕對不老的劍仙,夏侯瓚。
作陪的,一男一女,外門知客陳舊,女修梁玉屏,道號“蕉葉”。
女修的“發釵”,是一把小巧玲瓏的芭蕉扇。
至于那位男子,就沒什么可說道的地方了,只是個外門知客,模樣普通,境界不高,身份一般。
她是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主動要求參加酒局,白伯不好阻攔。
梁玉屏是雞足山一脈的高徒,不出意外,她就是下任峰主人選。
而雞足山也是上任掌門傳下的香火道脈。事實上,竹枝派內部就分成了兩派,裁玉山一脈修士,不愿太過依附正陽山,而雞足山一脈,是鐵了心想要投靠正陽山,以前是與秋令山處處示好,如今換成了轉去抱滿月峰的大腿。山上的藩屬、從屬關系,分三種,第一種,明文確定雙方屬于上、下山關系,下山修士譜牒必須納入上山祖師堂的譜牒副冊,地位自然低人一等,而且極難脫離上山掌控。第二種,藩屬門派,是那種從屬仙府,需要按時向宗主門派進貢錢財、物資,竹枝派與正陽山的關系,就是這一種。第三種,山上盟友,但是兩者實力懸殊,弱勢一方卻無需納貢,比如落魄山和螯魚背的珠釵島。
酒樓高兩層,二樓有一間大屋子,歷來是被專門用來款待正陽山貴客的。
白伯帶著名為陳舊的男人走上樓梯,廊道內,梁玉屏已經站在門口,亭亭玉立,白藕手腕有一串有價無市的虬珠手釧。
女修瞧著約莫三十歲,身材修長,嘴角有痣。
她今天這身法袍,顯然是精心挑選過的,瘦處更瘦,胖處顯腴。
梁玉屏瞧見了那位手握開采實權的白泥,輕聲埋怨道:“白伯唉,豈可讓夏侯公子久等,我若是夏侯公子,稍有氣性,早就走了,哪里會耐著性子等你們趕來,夏侯公子還反過來勸我別著急哩。”
女修嗓音不大不小,廊道內洞府境的白伯聽得真切,屋內那位龍門境的夏侯劍仙,想必就肯定更聽得真切了。
白伯輕聲笑道:“這就是有玉屏負責待客的好了。”
女修回嗔作喜。
進了屋子,白伯拱手致歉,夏侯公子放下手中的那只斗笠盞,站起身,笑著說不必如此見外。
白伯問道:“夏侯劍仙,我這就讓人上菜?”
夏侯瓚點頭笑道:“自然是客隨主便,反正我如今無事一身輕,再等上片刻又算什么,何況‘蕉葉’道友煮得一手好茶,這散花灘老茶樹摘下的明前茶,味道尚可。”
白伯眼角余光看著那個如釋重負的知客。
傻子么。
這點言外之意,開始興師問罪了,都聽不出來的?
白伯連連抱拳討饒道:“是我做事不老道了,稍后先喝三杯罰酒。”
“長者為尊,白伯再這么說些虛頭巴腦的,就真把我當外人了。”
“不敢不敢。”
女修開始打圓場,“夏侯公子,今日有一道主菜,醉蝦,我們酒樓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才買來十八只‘銀子’,湊成了一盤,還是我們竹枝派與一位大驪督運官有香火情,好不容易才買來的。”
說得就像是她自掏腰包買來似的。
白伯也無所謂被她搶了功勞。
夏侯瓚笑道:“銀子,別稱河龍嘛,以前沾師父的光,兩指長的,吃過幾次。”
女修頓時臉色尷尬至極。
白泥也是頭大不已,只是你梁玉屏覺得稀罕,你說你與一位水龍峰劍仙瞎顯擺什么,水龍峰既修劍道,嫡傳弟子往往兼修水法,一洲水中“清供野味”,肯定不缺見識。
原來寶瓶洲有條地下河,被譽為走龍道,來來往往俱是仙家渡船,水中有一種獨有的奇異河蝦,通體雪白,天生汲取水運精華,在夜幕中熠熠生輝,被河道北方諸如梳水國稱之為“河龍”,在南邊則昵稱為“銀子”,一指長短的河龍,就是頭等的奇珍河鮮了,若是活到百年的河龍,身形長到兩指。如今一只一指長的河龍就能賣到一顆雪花錢,而且有價無市,若是與大驪督運衙署或是老龍城侯家沒點交情,根本買不著。
夏侯瓚隨口問道:“是哪位督運官?”
白伯說道:“是一個姓黃的押運官。”
“幾品官?”
“好像是從五品。”
夏侯瓚點點頭,“那就是虞督運手底下的某位佐官了。”
以前這種山上美食,都是水龍峰管錢的一位師兄,直接跟大驪漕運總督署那位虞督運預定的,不過那個姓虞的架子大,據說跟一位大驪上柱國關氏子弟極有交情,才得了這么個肥缺。
陳平安笑了笑。
說起來,如今大驪督運衙署那邊,掌管這條走龍道航線的督運官虞山房,因為關翳然的關系,雙方還是舊識,老酒友了,虞山房酒量差,酒品更差,說他假醉吧,他一喝高了就鉆桌底下去,說真醉吧,在桌底下去就去摸女修戚琦的靴子。
當年大驪朝廷新設一座衙門,專門監督和負責一洲渡船航線、仙家渡口與山上物資運轉,當時主官的官職是正三品,只比戶部尚書低一品,在這座衙署里邊,關家得了三把椅子,原本關翳然就是要坐那把相對官身最低的椅子,還說服虞山房一起,去新開辟出來的漕運衙署當差,本意是讓虞山房與一個叫董水井的新朋友聯手,后者干干凈凈掙錢,前者順順利利升官。
結果虞山房不情不愿上任了,結果關翳然這個說話跟放屁一樣的王八蛋,竟然自己撂挑子,轉頭跑去當那條大瀆當督造官了。
如今虞山房作為督運官之一,最重要的分管職責,就是那條寶瓶洲南北向的漫長走龍道。
至于更早涉足走龍道生意的老龍城侯家,曾經占據半條航線,在大驪朝廷介入后,侯家就只能乖乖退居幕后,吃點殘羹冷炙。
現在的大驪督運總署衙門,設置在濟瀆之畔,不在大驪陪都洛京內,與長春侯水府是近鄰。
被譽為“漕帥”的主官,已經由三品升為從二品,兩位輔官,也順勢升為正三品,按例漕運總督不受部院節制,直接向皇帝負責,可以專折奏事。
在這二十來年中,官運亨通的虞山房,因為起步就不低,還是衙門設立之初就是最早進入的元老,現在可以算是一方封疆大吏的實權官員了,衙署一主二副之外,最早的三十條山上航線,因為大驪王朝退回大瀆以北,縮減為十七條,宋氏朝廷就裁撤掉了一部分督運官和相關佐吏,多是高升或平調轉任地方州郡,剩下的督運官當中,就有虞山房,從四品,關鍵是他全權管轄的走龍道,由于北端盡頭位于一洲中部的梳水國,故而是唯一一條航線延伸到寶瓶洲南方地界的水路要道,所以傻子都看得出來,虞督運手上的權柄,絕對不僅限于走龍道督運一事,河道沿途諸國、仙府,在大驪朝廷歸還整個寶瓶洲南方山河之后,至今對大驪朝廷還是以藩屬國自居,估計一部分功勞,都得劃到虞山房頭上,至于功勞到底有多大,只需看未來虞山房轉任別地的官身高低,就會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