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廟陪祀圣賢坐鎮的天幕大門,相互間并不相通,所以陳平安三個就是重新去了趟天外,再通過寶瓶洲那道大門重返浩然。
既然到了寶瓶洲上空,他們趕路就不用著急了,去往大驪處州,三人如拾級而下。
俯瞰一洲大地山河,云在青天水在瓶。
蹦蹦跳跳的謝狗轉頭看了眼小陌,感嘆道:“小陌,你這般裝束,照理說土氣的,可是穿在你身上就不一樣了,俊俏得很哩,真真切切,應了一句詩文,眼前有景道不得!”
小陌默然。
謝狗大搖大擺行走,學那巡山小水怪肩頭一晃一晃,“黃帽青鞋綠竹杖,劍仙踏遍隴頭云。”
在落魄山待久了,入鄉隨俗,謝狗學了不少習慣和人情世故。
小陌忍了又忍。
謝狗好像文思如泉涌,擋都擋不住,“三千年來尋劍客,道樹枯木又逢春。自從一見梅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陳平安笑問道:“開篇為何不是‘一萬年來’?”
謝狗嗤笑道:“能比‘三千年’更好?”
陳平安點頭道:“倒也是。看來吟詩作對這一行,謝姑娘是登堂入室了的。”
謝狗雙手負后,緩緩說道:“世事短如春夢,投簪下山閣,拾取水邊釵,個中須著眼,諸君分明看,仔細認取自家身。”
陳平安沉默片刻,真心有點遭不住了,說道:“小陌,你以后做自己就好了。”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道:“白景的這句酸文,比打油詩好些。”
走在中間的陳平安抬起雙手,朝他們分別豎起大拇指,“你們倆,天造地設。”
謝狗突然說道:“好像那個李希圣,在趕來這邊的路上。”
陳平安點頭說道:“你們倆先回落魄山就是了,我跟他聊完,就直接去村塾那邊。”
其實在被陳平安喊走之前,謝狗在陸氏司天臺和芝蘭署那邊偷偷留了一份“見面禮”。
等到他們一走,而且是差不多過了半炷香功夫,整個陸氏家族才出現了好似地牛翻身、鰲魚拱背的異動,估計如今陸氏為了收拾爛攤子,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光是那筆修繕費用,就是一大筆谷雨錢。
在小陌和謝狗御風去往落魄山沒多久,李希圣就在陳平安附近現身,面帶笑意,開門見山道:“陳平安,三山九侯先生讓我捎句話給你,讓你不用猜了,他當年游歷驪珠洞天,確實曾經在泥瓶巷住過一段時日,只不過時間不長,幾年而已,至于后來發生那么多事,這位前輩還是讓你不用多想,是你‘自找’的。”
說到這里,李希圣微笑道:“放心,這位前輩評價你的‘自找’一語,是個褒義說法。”
陳平安松了口氣。
李希圣笑道:“從地理位置上算,你們確實屬于鄰居了,但是隔了太多年,其實沒有什么道脈淵源可言,你大可以如釋重負。”
陳平安終于從李希圣這邊,驗證了其中一個猜想。
李希圣以心聲說道:“陳平安,只說一個我的猜測,你聽過就算。你可知道三山九侯先生配合禮圣,曾經嘗試為浩然天下訂立新禮?”
陳平安點頭道:“聽先生說起過這件事,我知道些內幕。”
人間曾經有希望出現一位“人道之主”。
李希圣看了陳平安一眼,點點頭,既然他已經獲悉真相,就不用多說了,便轉移話題,“聽說過閏月峰的辛苦吧?”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多次提起此人,羨慕不已。”
“青冥天下的武夫辛苦,與那蠻荒晷刻都是一樣的存在。”
李希圣說道:“每座天下,都有這么一個存在。而我們浩然天下那位,他對于禮圣的做法,并不認同,所以導致新禮無法推行下去。”
陳平安對此不予置評,實在是不敢妄下定論。
猶豫了一下,陳平安小心翼翼說道:“鐘魁?”
如果說劍氣長城,擔任末代隱官的陳平安是一個變數。
那么桐葉洲,就有兩個變數,一隱一顯,分別是扶乩宗的那個雜役弟子,以及大伏書院的君子,鐘魁。
陳平安是想知道,鐘魁是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道法傳承者之一?
李希圣微笑道:“既然都是猜測,不妨膽子再大一點。”
陳平安震驚道:“鐘魁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分身之一?!”
原本他至多猜測鐘魁是這位前輩某位嫡傳弟子的兵解轉世。
就像陸沉所說,若非三山九侯先生露面少,幾乎不怎么現身,不然那些犯了“前朝天條”的鬼仙,出現一個,就會被斬一個。
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三山九侯先生,從自身修行的道路,到道統傳承和收取弟子,都極為隱蔽。
因為暫住京城火神廟的封姨,先前為陳平安泄露過些許天機,才知道一位親傳弟子,和兩位相對比較年輕的不記名弟子。
那位“有據可查”的嫡傳弟子,是治所位于方柱山的青君。而上古三山的地位,還要高過如今穗山在內的浩然中土五岳。
此外兩位不記名弟子,道士王旻,與白也是同一個時代的練氣士,遵旨奉敕出海訪仙。
另外一位劍修盧岳,在浩然天下出現和落幕極快。
那個遠古天庭雷部出身的老車夫,在京城曾與陳平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也說了些老黃歷,說三山九侯先生曾經在驪珠洞天駐足,只是歲月長短,未知。但是可以確定一事,驪珠洞天的福祿街和桃葉巷,歸根結底,皆是因他而有。
福祿街,自然是符箓街。桃葉巷的那些桃花,也是三山九侯先生隨手種植。
事實上,就連大驪王朝鑄造的那三種金精銅錢,都是三山九侯先生贈予的雕母。
而劍修盧岳,便是出身福祿街盧氏,與盧氏王朝有千絲萬縷關系的福祿街盧氏,在盧氏王朝覆滅后,沒有被連累,想必與此大有關系,陳平安猜測,劍修盧岳,雖說好似曇花一現,沒有留下太多山上事跡,但是極有可能始終在世,至多是有過一場兵解離世的劫數,但是通過某些秘術,能夠保留前世記憶,所以才使得大驪朝廷如此忌憚,沒有對福祿街盧氏這一脈趕盡殺絕。
李希圣無奈道:“都敢跑去中土陸氏砸場子了,陳山主就這么點膽子?”
陳平安愣了愣,望向李希圣,李希圣輕輕點頭,沒猜錯,就是了。
當然不是全部。
李希圣問道:“還記得你是怎么認識劉羨陽的嗎?”
陳平安點點頭,是劉羨陽被一伙同齡人追趕到泥瓶巷,那撥出身富貴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下手極狠,差點就打死了劉羨陽。
為首之人,正是福祿街盧氏子弟,此人如今還在清風城那邊搏一份富貴前程。
李希圣笑道:“如果我的推衍沒有出錯,盧岳的轉世,就是那個白裳。”
北俱蘆洲的劍修第一人,白裳?!
如此說來,徐鉉豈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再傳弟子?難怪徐鉉這個家伙,行事那般跳脫跋扈,敢在北俱蘆洲橫行無忌。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張紙,遞給李希圣。
李希圣接過手后,笑道:“真跡無疑,好好珍藏。”
福祿街盧氏,曾經送給當時還是大驪皇后的南簪幾頁古書,都是祖傳之物。
其中一頁,看似是記錄了一門山上最簡單的穿墻術而已。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那會兒的南簪,或者說中土陰陽家陸氏族譜上邊的陸絳,因為她當時還沒有使用那串靈犀珠的關系,再加上大驪先帝對她其實頗為約束,導致南簪并不理解這張書頁的珍貴程度。
兩人邊“下山”邊閑聊,等到臨近大地,大驪處州疆域一覽無余,唯獨家鄉小鎮的上空,依然云霧縈繞,看不清道不明。
上次與稚圭重逢于一處桐葉洲舊大瀆龍宮遺址內。
曾經問過她一個問題,認不認識三山九侯先生。雖然稚圭沒有給出確切答案,但是顯而易見,不但認識,她對他既恨,更怕。
一口鐵鎖井,卻恰好是“茍延殘喘”的真龍王朱,那一口生氣所在,能夠讓她與外界天地相通。
那座位于小鎮和西邊大山接壤處的真珠山,則是真龍所銜“驪珠”所在。一條龍須溪,與小鎮主街,是一隱一顯的兩條龍須,福祿街和桃葉巷則分別是龍頸和一段龍脊,街上的每一座府邸就是一張符箓,那些屋舍的占地大小,都是有講究的。桃葉巷的每一株桃樹,根須扎入地底,就是一顆困龍釘。福祿街用以鎮壓真龍龍頸處的氣府,防止其“抬頭”,后者禁錮龍脊處的筋骨,使其身軀不得動彈絲毫。
那數十座燒造瓷器的龍窯,號稱千年窯火不熄,對于王朱來說,就是一場名副其實的大火烹煉,宛如置身于油鍋內,故而小鎮窯工每一次開窯燒瓷,就是往油鍋里傾倒滾燙的沸水湯汁,是為“業火”,不斷灼燒王朱的魂魄。
要知道這種符箓手段,不止是鎮壓一條真龍而已,而是在壓制整個人間的蛟龍氣運。
一著不慎,就會瘋狂反撲作為“始作俑者”的壓勝之人,后果可想而知,修士最怕沾染紅塵因果,可從來不是一句虛言。
李希圣解釋道:“既是一場漫長的殘忍酷刑,對于王朱來說,又相當于一種迫不得已的淬煉和苦修,唯有熬過去了,才能脫胎換骨,等到重見天日,然后恢復自由身。”
“小鎮并非一開始就是如今的四姓十族,最早在這處古戰場落腳扎根的各方練氣士,他們開枝散葉后,時日一久,各自勢力的消長,比如某個姓氏家道衰落了,不得不變賣祖產,搬遷到類似二郎巷、杏花巷這樣的地界,交割地契后,原先舊宅邸被新主人拆掉墻壁,每一次變更地界,就等于其中一張符箓有所松動,這正是王朱的希望和盼頭所在,她在長達三千年的漫長歲月里,憑此熬過了一場又一場的煎熬。”
“齊先生當年就是對她起了惻隱之心,故而對她多有庇護。”
“只是那會兒的王朱尚未完全開竅,懵懂無知,對此并不領情就是了。”
“所以齊先生,當然還有你這個鄰居,在王朱心目中,都是很特殊的。”
李希圣說到這里,突然伸出手,問道:“有酒嗎?”
陳平安笑著取出兩壺酒水,干脆盤腿坐下,與李希圣輕輕磕碰酒壺,各自飲酒。
每一位路過舊龍州的外鄉大修士,只要境界夠高,眼力夠好,就可以看出些深淺不一的端倪。
就像小陌,在他眼中,破碎墜地降格為福地的驪珠洞天遺址,就可以讓小陌生出一種錯覺,置身其中,就像在與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對峙,而且雙方近在咫尺。
所以他上次聽公子第一次說及關于兩把飛劍的設想,小陌就給出一個建議,可以悉心揣摩小鎮的山水格局,相當于是與三山九侯先生問道求法一場了。正因為小鎮處處暗藏玄機,都是學問,有點類似那兵家初祖的十一境一拳,拳譜就嵌在陳平安人身天地內的山河。
當時的陳平安卻是知難而退,說了兩句話,“我如今想要讓小天地內,一朵花開都做不到,現在就想要仿制出這座大陣,有點好高騖遠了。”
“不過這是大道所指的方向,肯定是沒問題的。大不了多花些時間,靠著滴水穿石的笨功夫,一點一點慢慢拆解吧。”
其實精通陣法的劉景龍,早就發現小鎮存在本身,就是一座寶山,根本就是一部無字的道書。
畢竟那位三山九侯先生,被推為天下符箓一脈的開山鼻祖,后世所謂的七十二家符法,至少半數道路,都是這位前輩開辟而出。
陳平安想了想,從心湖那邊抽出一張紙,是一幅彩繪夾雜白描的畫卷,類似一幅光陰走馬圖。
紙上彩繪處,皆是陳平安記憶深刻的景象,白描和粗糙處,便是記憶模糊的人與事。
李希圣接過紙張,掃了眼,問道:“是北俱蘆洲的鬼蜮谷?”
陳平安點點頭,第一次游歷骸骨灘的鬼蜮谷,在那寶鏡山,曾經遇到當時還是金身境武夫的楊凝真,后者就是為了得到那把所謂的三山九侯鏡,才在山中消磨光陰,不過此物得手后,楊凝真卻是送給了那位被譽為“小天君”的弟弟楊凝性,后者如今已經進入白玉京修行。
在夜航船上,吳霜降也曾與陳平安提及一樁密事,早年曾經碾壓所有同輩修士的皚皚洲大修士韋赦,在躋身飛升境一百年后,就開始嘗試合道躋身十四境。結果第一次合道失敗后,三山九侯先生便親自走了一趟皚皚洲,按照吳霜降的說法,屬于主動側身讓步,為韋赦留出了半條道路的一扇門,可惜韋赦還是沒能抓住機會,等到兩次試圖合道皆失敗,韋赦好像就再沒有嘗試第三次合道的心氣了。
李希圣將書頁遞還給陳平安,忍俊不禁道:“終于明白三山九侯先生為何臨行之前,要與我說一句‘不必拘束,大可隨意’了,原來是評價你的說法,害我這一路胡亂推演,都是一團亂麻。”
陳平安自嘲道:“關于那位,我如今得手的線索實在太少了,若是將茱萸峰田婉作為一條光陰長河的錨點,憑此展開各條脈絡,我覺得只會是一條起步就是歧途的錯路,思來想去,就想要換個與小鎮既有交集、又足夠分量的練氣士作為坐標,才不至于被那位自身道法帶起的長河浪花,一沖就散。”
即便身邊有李希圣在,陳平安依舊不敢直接言說“鄒子”二字。
先前在天外,陳平安幾次話到嘴邊,都不敢開口言語此事,就怕在三山九侯先生那邊,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必須推倒重來,另尋人選。要說陸沉,境界當然足夠,但是肯定不行。
好像每一位提及三山九侯先生的修士,或多或少,都會帶著一種油然而生的敬意。
哪怕是陸沉這種混不吝的,在他剛成為道祖小弟子那會兒,甚至會與結伴游歷白玉京的純陽呂喦說一句“大話”,天下道法,自然始于師尊道祖,再薪火相傳于師兄,香火鼎盛于陸沉,將來陸沉再將這份蔚為壯觀還給天下。可是當陸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同樣不缺敬重。
嗯,只有一個算是例外。
正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門人,鄭大風。
鄒子當初游歷驪珠洞天,就在杏花巷那邊擺了個賣糖葫蘆的攤子。而此人的師妹田婉,正陽山茱萸峰的峰主,也曾偷偷進入過小鎮,找到那個開喜事鋪子的老人,真名蔡道煌,也就是胡灃的爺爺,真實身份是昔年所有定婚店的主人,而他手上只剩下半部的姻緣簿子,不知為何,一路輾轉落入了柳七手中,再被后者帶去了青冥天下。但是田婉依舊得到了一批“月老”紅線,被她用來操控人心,繼而通過對李摶景、魏晉以及劉羨陽等人的姻緣線,亂點鴛鴦譜,憑此掌握寶瓶洲劍道氣運的流轉,作為她砥礪自身大道的修行手段。
前身是盧岳的白裳,是寶瓶洲驪珠洞天的本土人氏,就更說得通了。
等同于一明一暗的兩洲劍道魁首?
而紅繩此物是無法煉制和仿制的,所以當時鄭大風用了個褒貶皆有的說法,“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夠通天了吧,一樣沒法子煉制。”
尤其是說這句話的時候,鄭大風好像神色玩味,似乎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
陳平安好奇問道:“柳七先生游歷青冥天下,是希望憑借湊齊一部姻緣簿子,作為合道契機?”
李希圣點頭道:“因為下半部簿子,就在道號復勘的朝歌手上,她是遠古姻緣神的轉世。”
李希圣笑著說了句題外話,“淇水鯽魚,很美味的,絕對不比跳波河的杏花鱸遜色半點,你有機會一定要嘗嘗看。”
陳平安點點頭。
李希圣喝了一口酒,問道:“走了趟天外,經此一役,有何感想?”
陳平安想起劍氣長城城頭上的刻字,一橫,就好像一條山間棧道,稍微思量一番,說道:“好像天地間存在著一張張漁網,間距很大,凡夫俗子如小魚,鄰近漁網,倏忽穿梭網格中,仿佛來去自由,甚至能夠將那些繩線作為棲息之地,但是練氣士如大魚,境界越高,體型越大,反而無法穿網而游,只能強行掙脫,比如成為陸地神仙,以及合道十四境。”
“所見略同。”
李希圣會心一笑,放下酒壺,取出一個材質普通的麻繩圓環,然后將其打了許多繩結,笑道:“在白玉京青翠城散道之前,我覺得這就是我們所處的世道。”
“只是后來我又覺得整個人間,就是一本書。但是底本,從來不在我們手中。”
“就像有人可以隨便單獨摘出一頁紙,就能夠延伸出一系列的嶄新故事。讀書如樹木,翻書若乘涼。”
聽到這里,陳平安忍不住開口問道:“如今想來?”
李希圣笑著搖頭,“沒有頭緒啊。”
陳平安晃了晃酒壺,不知不覺,已經喝完了一壺酒,又拿出一壺酒,李希圣卻擺擺手,“你喝,我酒量不行,難得喝酒的。”
若說人情反覆水,世事崎嶇路。那就喝酒,唯有喝酒醉鄉。
李希圣看著那個喝酒不停的陳平安,實在無法想象,當年的泥瓶巷少年,會變得如此好酒,笑問道:“已經想好了如何打磨兩把飛劍?”
陳平安抹了抹嘴角,道:“除了一直吃金精銅錢,還需要不斷添磚加瓦。”
“佛家說一塵含數剎,道家說一與萬物,殊途同歸。”
李希圣點頭說道:“籠中雀涵蓋天地十方,井中月成就光陰長河,集一千小千世界。”
比如陳平安打算跟那位身為青萍劍宗客卿的青同道友,購買那些極為珍稀的梧桐葉。
不過沒什么把握,估計青同不會點頭答應的,至多就是不賣只送,而且肯定只愿意送出幾張梧桐葉,不會超過十張,打發了自己了事。
陳平安的心理預期,是最少三張樹葉,當然多多益善。
至于如何回報青同,不是什么難事。畢竟以后雙方是近鄰,打交道的機會,多了去。
陳平安看得出來,青同明顯是想要開山立派的,只是比較心虛,根本不敢主動與文廟提及此事。
之前在那舊錢塘長曹涌那邊的七里瀧,在征得這位大瀆淋漓伯的同意后,陳平安將那些被地方志記錄在冊的詩詞內容,總計數十萬字,從書上剝離出來,化做一條金色長河涌入袖中。
此外,陳平安還曾在北俱蘆洲那處仙府遺址內,得到一本當年誰都沒有在意的書籍,上邊寫了許多悲歡離合,不同的人生故事。
自古觀書喜夜長。
陳平安在村子那邊當學塾先生,每晚都會親自書寫關于年輕游俠跟啞巴湖大水怪的一系列山水故事。
相信一定可以給小米粒一個驚喜,就跟看一場活靈活現的鏡花水月差不多,山山水水,人神鬼仙,走馬觀花都像真。
一個年紀輕輕卻劍術超群的江湖游俠,與擔任軍師和智囊的啞巴湖大水怪,并肩作戰,與各路妖魔鬼怪,斗智斗勇…
不過這個長長的故事,只有竹樓一脈的那個小山頭,才可以陪著小米粒一起觀看,其他人就別想了。
不同于那個不學無術的銀鹿,會覺得寫書太難,陳平安反而覺得有耐心長久看本書更難。
李希圣說道:“陳平安,準確說來,我們兩個還是同姓。”
其實雙方都姓陳,卻是同姓不通鄉。
陳平安當然是驪珠洞天本土人氏,李希圣的祖籍家鄉卻是在那北俱蘆洲。
陳平安點點頭,早就知道此事了。
兄妹三人,李寶瓶,李寶箴,作為大哥的卻叫李希圣。
李希圣站起身,清風拂面,微笑道:“古詩有云,功成何必藏姓名,我非竊賊誰夜行。”
陳平安說道:“這句話,得記下來。”
閑來無事,兩人并肩蹈虛,天風清涼,俱是心境祥和。
逐漸恢復前身記憶的李希圣,是在想念白玉京那兩位師弟。
陳平安則是在擔憂阿良和師兄左右的處境。
之所以沒有憂心忡忡,是因為直覺告訴陳平安,結果不是最好的那個,卻也肯定不是最壞的那個。
只是不知為何,斐然、初升都已現身蠻荒,仍是沒有他們兩個的消息。
臨行之前,鄭居中給了個古怪說法,一個在很久以前一個在很久以后。
陳平安與師兄左右,撇開第一次短暫見面不說,其實就是在劍氣長城的那段歲月,才算勉強有點師兄弟的樣子。
左右雖說也傳授給這個小師弟劍術,但是言語之中,陳平安可以明顯感受到一點,師兄對自己的劍修身份,是不太看重的。
師兄左右更像是一位治學用功的醇儒,致力于追求讀書人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其實一開始陳平安就很好奇,只是礙于這位師兄的脾氣,不敢問。
后來陳平安實在忍不住詢問一句,師兄的本命飛劍叫什么。
左右果然當場臉色就難看起來,只用一句話就把陳平安堵回去。
先生在場的時候,你怎么不問?
陳平安哪敢繼續追問什么,再問下去,肯定是要后果自負了。
陳平安突然內心一震,隨即釋然,因為李希圣已經告辭一聲,趕赴桐葉洲了。
小陌身形落在小鎮,跟著的謝狗疑惑道:“不直接回落魄山嗎?”
小陌說道:“找個路邊攤,吃頓宵夜再回。”
謝狗皺了皺眉頭,有點不適應了。
挑了個擺在小鎮主街的夜宵攤,小陌落座后,跟攤主要了兩碗豬肉薺菜餡的餛飩,從桌上竹筒取出一雙筷子,遞給謝狗后,輕聲問道:“什么時候返回蠻荒?”
謝狗默不作聲,用袖子擦拭那雙竹筷,就像在賭氣。
等到攤主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小陌這才拿了一雙筷子,說道:“別愣著了,趁熱吃。”
謝狗單手各持一只筷子,分別戳中一個餛飩,放入嘴中,腮幫鼓鼓。這么難吃,不付錢啊。
小陌細嚼慢咽一番,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并沒有剝離出魂魄,你一直是你,始終是白景。”
簡而言之,所謂的“謝狗”,就是一種蹩腳的偽裝。
謝狗板著臉哦了一聲。
小陌繼續說道:“如果是一種遷就,我覺得沒有必要。如果是一種嬉戲人間的姿態,可以照舊。”
謝狗問道:“那你覺得哪個更順眼些?”
“說實話,都不順眼。”
小陌一向以誠待人,停頓片刻,笑道:“但是我很佩服那個好像永遠在向前奔跑的白景,萬年之前是如此,萬年之后亦然。”
遙想當年,他第一次見到白景,是遠遠看到一位劍修,身陷重圍,出劍凌厲,最終卻是她站在一具親手斬殺的神靈尸骸之上,身材修長的女子,長長的頭發扎了個馬尾辮,環住脖子,高高揚起腦袋,不知道她嘀咕了什么,身形一閃而逝,劍光如虹,在空中劃出一道極長的弧線,大地之上雷聲大震。
謝狗神色復雜,只聽前半句,不覺得意外,但是小陌的后半句,反而讓她有幾分不自在了,便端起碗,喝了一口清湯。
餛飩不好吃,湯不錯。
等會兒結賬的時候,多給幾顆銅錢。
謝狗悶悶說道:“我并不知道如何喜歡一個人。”
這種狗屁倒灶的混賬事,比練劍難太多了。
讓謝狗自己承認某件事不擅長,并不輕松。
小陌說道:“別委屈了,你稍微設身處地,想想看我的感受?”
謝狗咧嘴一笑。最后是小陌結的賬,她也沒搶著付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