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人神矣。
只見禮圣腳踩兩座符山,突然法相拔高至少一倍,雙足帶動符山,如穿靴行走,禮圣側過身,卻將那把由本命字匯聚而成的金色鏡子留在原地,如一堵松軟卻韌性十足的墻壁,繼續攔阻渡船的去路,禮圣再以后背撞擊蠻荒天下,而身后那條箓河,就像一條重新鋪設而出的嶄新軌道,岔開原先那條青道,禮圣法相身體后仰,雙腳先后抬起,再重重踩踏太虛,法相向后愈發傾斜幾分,一點點偏移“渡船”走向,將整座蠻荒天下推向那條箓河水道中,禮圣那尊巨大法相的后背,與整座蠻荒天下擦出一陣無比絢爛的琉璃光彩。
那撥跑來看戲的遠古大妖,只剩下離垢和無名氏。
無名氏忍不住重新拿出酒壺,狠狠灌了口酒水,爽朗笑道:“不用懷疑了,白玉京那位真無敵再無敵,肯定打不過小夫子。”
離垢說道:“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嗎?”
無名氏點頭道:“必須高興啊,這說明萬年以來,所謂的天才和術法再多,還是不如我們那輩修士的大道之高。”
離垢說道:“不能這么算,小夫子在這一萬年內,研習術法極多。”
無名氏臉色古怪,憋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抬手拍了拍重瞳子少年的腦袋,“曉得你當年為何在那撥人族道士、書生當中混不開嗎?”
離垢說道:“不會說話。”
矮小漢子笑道:“你原來知道啊。”
這個無名無姓、甚至連妖族真名都沒有的漢子,當年確實與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關系不錯,可以算半個朋友,半個酒友。
大概是天性散漫的緣故,所以朋友少,敵人也不多。與白景那種一結仇就做掉對方的路數不同,矮小漢子的幾次出手,都是為了朋友,比如身邊這個殺力遠遠不如防御高的離垢。
所以漢子很惋惜那個未能返回蠻荒的劍修劉叉,不然會成為新酒友的。
白景笑得合不攏嘴,雖然不曾親眼看見那個胡涂的下場,只是也猜出了個大概情況,然后她故作哀傷狀,用一種心有戚戚然的語氣大聲說道:“痛心疾首,教人痛心疾首!胡涂你糊涂啊!”
漢子啞然失笑,朝白景那邊,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壺。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白景這么喜歡說風涼話?
白景白了一眼,揮揮手,示意咱倆不熟,少跟我套近乎,我家小陌心眼可小哩。
要是小陌誤會我,我就砍你。
不過你要是愿意將手中酒壺送給我,以后咱倆就以姐弟相稱了。
這個矮小漢子,喜歡痛飲美酒的間隙,聽那酒水在酒壺內晃蕩的聲響。
他手中這只酒壺,其實是一件后世方寸物的“老祖宗”之一,除了那份紀念意義,因為只是一件半成品,所以品秩不算太高。
如今地仙幾乎人手一件的方寸物、咫尺物,最早都是出自天下十豪之一的蘭锜,是她率先鑄造煉制出來的山上器物。
只說這一類物件的出現,對后世整個山上格局影響之深遠,不可估量,甚至是對于當初人間修士登天一役的勝算,都有極大的增加。
漢子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沒來由想起屈指可數的好友之一,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當年的一句酒后吐真言。
“讓那些不該被遺忘的道士,長久被后世記住,哪怕過去了千年萬年,哪怕只是被一個人,幾個人記住而已。”
禮圣身后,三山九侯先生終于真正出手。
他祭出一摞符箓,就只有兩種大符,以水字符,在蠻荒天下前沖道路上,斬開一條光陰長河,打斷這艘渡船與原本青道軌跡的相互牽引,再以山字符在蠻荒天下和箓河兩側豎起一道道墻壁,宛如在河床兩邊筑起長堤,好讓這艘蹈虛渡船能夠看似“向下”墜落、實則抬高上坡而行。
與此同時,三山九侯先生開始施展本命神通,驅使蠻荒天下的大地山岳。
只是立即被那個晷刻阻攔,被這位“青年”修士敕令遷徙的大地山脈,最終只能局限于浩然天下那些據點周邊地界。
十萬大山那邊,其中一座最高山之巔,有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雙眼空洞,這個當下腳邊連條看門狗都沒有的老瞎子,孤零零一人站在崖畔,伸手揉著凹陷的臉頰,似乎在猶豫什么。
那個既是開門又是關門的好徒兒,如今好像才是個書院賢人。
可是文廟那幫書呆子,比較一根筋,先前說了句下不為例,看來憑借積攢一筆新功德幫助徒弟當個君子是懸了。
而他自己要那文廟功德簿上邊的幾筆做什么,想了想,老瞎子覺得沒啥意思,就轉身走向住處,路過李槐的那間屋子,停下腳步,推開屋門,只見桌上放著幾壺酒,一疊書,約莫是準備讓他師父拿來看書下酒的。
于玄除了駕馭那條好似地衣鋪在空中的箓河,沒有閑著,這位獨占“符箓”二字的大修士,異想天開,魄力極大,竟是試圖在箓河的道路上,再畫符擰轉一部分光陰長河,憑此打開一道大門,幫助那艘渡船愈發遠離那條既定青道,不曾想大門尚未開啟,只是出現了一道由層層符箓疊起的門檻,就已經被那股大潮氣機沖散殆盡,于玄只得悻悻然作罷,迅速心算一番,路數是對的,就是準備不足,太過倉促,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和煉制出海量的符箓,說不定真可以在天外太虛兩地,建造出兩道大門,渡船由一門進入,轉瞬間由第二道門出,就像那幾條銜接兩座天下的歸墟通道…
呂喦搖搖頭,笑道:“于道友的想法是好,就是很難做成。”
于玄呵呵一笑。
若說其它任何道法脈絡,都好說,可以多聊幾句,但是純陽道友與我討論符箓一道,可就真沒啥可聊的了。
雖然敕令地脈一道,被蠻荒晷刻抵消絕大部分法旨。
三山九侯先生除了祭出那兩張大符,猶有一門壓箱底的神通,只見他抬起雙手,就像在折紙。
竟是直接將禮圣身后的光陰長河,以及天地四方都一并反復折疊而起,然后將這只“紙鳶”輕輕在箓河之上。
這等通天手段,就像在一件衣服上打了個結,這件衣服所有的經緯線,都被不同程度拉扯到這個繩結上邊。
再將蠻荒天下身后的一大截青道軌跡,同樣折疊出一只紙鳶。
最終兩張紙鳶符箓,就像兩只口子相對的魚簍逐漸合攏,兜住了一條巨魚。
這就是一張研制極久卻首次祭出的筌字符。
如果說當初三山九侯先生做客白玉京青翠城,寇名與這位前輩請教符箓學問,最終創出三山符在內的數種大符。
那么三山九侯先生亦是憑借這場氣氛融洽的論道,小有所得,例如“筌”字此符,專門壓勝、拆解和打破天地間大修士的各類“小天地”。
純陽道人會心一笑,白玉京陸道友肯定出力不小。定然是在三山九侯先生與寇掌教坐而論道時,陸道友故意插科打諢了。
得道者如蛇蛻,忘形骸脫桎梏,修行一事,多是過河舍船,得魚棄筌,上房抽梯,這類行徑,其實無關善惡,沒有貶義褒義。
只是三山九侯先生這張大符的道意根本,別開生面,就像是在一個長輩,在提醒作為晚輩的后世修道之人,莫要忘本。又或者是 干脆捅破一層窗戶紙,直接告訴那些所謂的山巔修士,如今所謂的得道之人,你們遠遠未曾真正證得大道。
于玄瞪大眼睛,符箓還能這么耍?
天下大陣也好,小天地也罷,面對此符,豈不是無一例外,形同虛設?
呂喦看到這一幕后,仔細觀摩一番,似有所悟,與自身劍術有所裨益。
三山九侯先生身邊出現一位彩衣女子,衣袂飄搖,龐然身軀大如一輪懸空明月,一雙金色眼眸,只是不同于神靈那種冰冷,她的眼神,臉色,態度,都顯得溫婉柔和,極其像人。
天下符箓的真靈,她在符箓一道的地位和身份,就像那幾種神仙錢的“祖錢”。
這大概就是符箓于玄單憑實物符箓,無法合道十四境的根源所在了。
別說煉制了千萬張符箓,就是數量再多,于玄都無法憑此證道。
只因為這條道路,已有前賢坐斷路頭,飛升境想要躋身十四境,最怕走了一條已經橋那頭已經有人的獨木橋。
比如有白也,蘇子與柳七就無法通過文運合道十四境。有玄都觀孫懷中,小陌就晚了一步。有吾洲,離垢就必須改道。
這尊大道顯化而生的符箓真靈,站在箓河的河床盡頭,巨大法相,她面朝禮圣和三山九侯先生那邊。
女子姿容的符靈,倒行如插秧。
每一把插在水田里的“青秧”,就是她往天外太虛中撒落不計其數的符箓。
顯而易見,她是要鋪設出一條嶄新“青道”,好讓蠻荒天下這艘渡船依循這條軌跡,逐漸遠離浩然。
鄭居中卻是搖搖頭。
李希圣以心聲詢問道:“鄭先生,有何不妥?”
鄭居中微笑道:“就算整條既定青道都被改變,可只要沒有創造出一條真正契合大道的新軌跡,還是徒勞。三山九侯先生的道法再高,能夠以符箓之法,復刻萬法,包羅萬象,還不足以支撐起整座天下的大道循環,再加上前輩好像不經常涉足蠻荒大地的緣故,使得這條道路,雖說品秩比大妖初升略勝一籌,可要說堅固程度,反而遜色幾分。”
“再假設周密已經沒有了后手,但是別忘了,如今那座新天庭內,不止有周密。故而即便有了一條粗略可算循規蹈矩的嶄新道路,還是算不得萬無一失。”
李希圣繼續問道:“換成是鄭先生會怎么做?”
按照鄭居中的說法,就算是禮圣和三山九侯先生聯手,再加上他們的疊陣,好像還是沒有什么萬全之策。
鄭居中搖頭笑道:“換不成是我。”
趁著一座疊陣尚未與蠻荒天下真正觸及,陳平安試圖在心湖中臨摹這張暫不知名的大符,無果。
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符箓的架子一起,很快就會搖搖欲墜,頃刻間崩塌,幾次嘗試,都是這么個慘淡結果。
就像家底太薄,只能試圖用一種材質最粗劣的黃璽符紙,去承載一部上乘道書的真意,當然不成。
再就是陳平安的一把井中月,由于增添了六百顆金精銅錢,品秩得到提升,大概可以稱之為“井口月”了,只可惜分出的七十余萬把飛劍都用來布陣,實在騰不出手來 …開個小灶。
陳平安立即以心聲問道:“小陌,如果我來搭建此符的框架,你能用劍意填充脈絡嗎?”
小陌搖頭道:“我是符箓這行的門外漢,幫不上忙,毫厘之差失之千里,就算是返回浩然,能夠沉下心來,在道場內反復推衍,估計還是只會白白消磨公子寶貴的修道光陰。”
看了眼白景,小陌不情不愿說道:“可能換成白景來當公子的幫手會更好。”
陳平安只得就此作罷。
青年修士瞬間進入疊陣內,“陳山主,暫時由換我來住持這座大陣,你準備那記后手。”
除了要靠疊陣來徹底扭轉蠻荒天下的船頭,強迫其步入一條符靈鋪設的“正軌”,還需要這位年輕隱官祭出關鍵的擋路一劍,環環相扣,缺一不可。
陳平安點點頭。
三山九侯先生問道:“知道如何出劍嗎?”
陳平安答道:“晚輩勉強為之。”
鄭居中聞言,笑容玩味起來。
三山九侯先生明顯察覺到鄭居中的異樣,以心聲問道:“鄭先生有話要說?”
鄭居中笑道:“無話可說。”
原先疊陣之于那條寬闊箓河,只是恰似水上一葉浮萍而已。
在陳平安交出大陣運轉的主導權后,三山九侯先生坐鎮其中,身后瞬間浮現出一尊不輸禮圣的符箓法相,整座疊陣規模隨之水漲船高,所有道場,剎那之間擴張無數倍,卻不是那種稀釋,而是絲毫不減這些次一等真跡道場的凝練程度。
白景咧嘴而笑,哈了一聲,然后給出一句不偏不倚的公道評價,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將心神散出真身,在飛劍籠中雀天地的邊緣地界遠眺,只見三山九侯先生這尊由無數符箓組成的法相,氣象萬千,根根筋骨由山字符積累而成,諸多龍脈蜿蜒千里,條條脈絡由水字符匯聚而起,幾座天下歷史上所有大瀆都可以在此看到水道,脖頸之上一顆頭顱,腦海之內的景象,宛如璀璨星辰,卻非符箓于玄那條合道所在的銀河,好似是由無數座不知名星宿環旋累加。
大道之大,匪夷所思,超乎想象。
事關重大,這位青年修士不得不再次提醒陳平安,“我只是住持大陣,你才是大陣本身,我只能是盡量幫抵消蠻荒天下對疊陣的沖擊,你等到真正難以為繼之時,不用苦苦支撐,只管收回兩把飛劍,留有余力,保證能夠遞出那一劍。”
在三山九侯先生看來,陳平安既是這座恢弘疊陣的起源,同時又是這座大陣的短板所在。
只是他無法苛求一個歲數才是不惑之年、尤其是道齡還不到三十的年輕練氣士。
說實話,即便是眼光高如三山九侯先生,陳平安能夠做到這一步,就已經相當不易了。
其實先前與禮圣進行演算,還有與陳平安差不多的八位浩然候補人選,其中劍修有三,比如就有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的齊景龍。
或數人,或九人合力等諸多選擇,各種組合方式總計多達百余種。
最終結論,竟然還是單獨選出陳平安一人。
不是風險與利益都很大的那些選擇,就是一個相對最“無錯”的選擇。
陳平安點點頭,“我不會打腫臉充胖子,肯定會量力而為。”
青年修士從袖中摸出兩張青紫符箓,交給陳平安,介紹起符箓的用途:“一張用來定住魂魄,一張可以穩固肉身,可以同時使用,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祭出雙符,一定要注意時機,不可沖動行事,一旦過早使用這兩張符箓,人之真身連同魂魄,渾如砥柱扎根于洪水中央,就像一位純粹武夫被施展定身符,只能打不還手,下場如何,只需看那胡涂就知道了,無異于以卵擊石。所以最好是撤掉疊陣后,你立即拿來養傷,用以穩定道心和肉身,免得魂魄流散真身外,傷及大道根本。”
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那兩張價值連城的保命符,若是用不好,可就是送命符了。
整座蠻荒天下在那條箓河之內航行,禮圣法相已經從背靠“渡船”的姿勢,換成雙手推動船尾。
禮圣法相整個后背都被蠻荒大道消磨成了漆黑的虛無之地,這種肉眼可見的大道損耗,大到不可估量,對于任何一位飛升境甚至是十四境修士來說,恐怕都會不由自主感到絕望。
三山九侯先生兩張折紙而成的筌字符,與那把由圣賢本命字匯聚成的金色圓鏡,保證這艘渡船務必行駛在箓河之內。
那尊作為三山九侯先生身邊“侍女”的符箓真靈,她在箓河盡頭,負責鋪設出一條新路,已經在天外虛空搭建出一條長達數百萬里的符道。
新路與青道偏離,這就出現了一條清晰可見的圓弧。
而陳平安他們的疊陣就剛好位于弧頂之外。
如一座重甲步卒大陣抵御一支精銳騎軍鑿陣。
“渡船”與之對撞之后,瞬間撕裂開籠中雀天地的一個口子,然后緩緩嵌入疊陣之內。
天外頓時響起一陣陣如鋒刃緩緩劃割琉璃的刺耳聲響。
便是如無名氏和離垢這般遠遠賞景的局外人,都有點頭皮發麻。
無名氏趕緊灌了口酒壓壓驚,打了個激靈,嘖嘖道:“看著就有點疼,別說扛著的人了。”
離垢看了眼那個年輕隱官,身形小如芥子,盤腿坐在劍陣天地的“天幕”處,暫時看不出絲毫表情變化,凝神屏氣,不動如山。
無名氏笑道:“眉頭都不皺一下,年紀輕輕的,確是條漢子,看來我們陳隱官這個止境武夫的體魄,很牢靠啊,就是不知是誰教的拳,如此可觀。”
同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個無名氏,說得就要比胡涂順耳中聽多了。
坐鎮小天地日月中的符箓于玄和純陽道人,開始分別縫補那個窟窿,防止船頭過快擠破天地更多屏障。
一座蠻荒天下,一座疊陣,如兩枚箓河中的流丸,前者滾走迅速,后者靜止不動,且大小懸殊,兩者接觸之地,如磨盤互碾。
鄭居中輕輕點頭,疊陣的堅韌程度,比預期要好上幾分。
其實文廟那邊肯定是做好最壞打算的,就是他們一行人在天外攔不住這條渡船,最終兩座天下撞在一起。
那么浩然天下對于那處撞擊點的選擇,就很有意思了,鄭居中猜測文廟的選擇,會是…那座中土文廟。
屆時頂替陳平安這個位置的人選,就是那位身在文廟地界就相當于一位十四境修士的經生熹平。
浩然天下,中土文廟。
一個老秀才揪須更揪心,站在一座涼亭臺階頂部,實在不忍心再看天外景象,急急收回視線,轉頭與身邊一位儒生模樣的老朋友說道:“熹平老哥,都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那么涌泉之恩可不能滴水相報啊,千千萬萬不能如此!”
經生熹平無奈道:“此事如何計較,文廟自有說法。”
若是較真,陳平安好像至今也沒有求到文廟的地方。
老秀才一聽就不樂意了,跺腳道:“只論事不論心,世道江河日下,如何能夠滿街是圣人?!何況你我,我們都是讀書人啊!”
經生熹平愈發無奈,“我是怎么個情況,你又不是不知情,由不得我不公事公辦,必須照規矩走。”
受限于身份,經生熹平確實無法與誰談什么私誼。即便身在文廟,卻不參加議事。
老秀才其實也不圖經生熹平什么,就只是為了分心,閑扯幾句有的沒的,免得自己像個不經事的愣頭青。
走入涼亭,剛剛落座,便像火燒屁股一般,又站起身,只是忍住沒有挪步走向亭邊原地,伸長脖子瞧了瞧外邊。
不還是像那熱鍋上轉圈的螞蟻。
老秀才開始嘀嘀咕咕,碎碎念叨,就像個喝悶酒的人在桌邊說醉話。
讀了百千萬圣賢書,可不能只拉出一坨屎來。
俗子拉屎撒尿,還能施肥田地,心術不正的讀書人,拉了屎,狗都不叼。
偶爾,美好的事,辛苦的人,會讓鐵石心腸者,心軟一下。
修道之士,性命之延續,高低長短,在于留下世道痕跡之深淺。
經生熹平便坐在一旁默默聽著,習慣就好。
一座疊陣,開始逐漸崩碎,那些斷折飛劍如滂沱大雨落在天地間。
于玄坐鎮的填金峰已經徹底消散,鄭居中的琉璃閣也分崩離析,轟然炸開,景象絢爛,流光溢彩。
一座蠻荒天下以極其細微的幅度,撥轉船頭,緩緩偏移向那條由符箓真靈鋪設出來的軌跡。
禮圣法相伸出一只手,替疊陣抵消掉一部分沖勁,緊貼“渡船”墻壁的法相一側臉頰,被蠻荒天下消磨掉出大半。
陳平安始終閉目,懸空坐定,單手貼住腹部,掌心朝上,一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渾身骨骼有金石顫鳴,流淌出金色的流火。
住持大陣運轉的三山九侯先生,稍稍放心幾分,不斷調整大陣諸多細微處,不再如先前那般束手束腳,能夠更大程度發揮這座疊陣威勢。
因為那位年輕隱官做成了一件出人意料的舉動,真身如山岳,雖然魂魄如山中萬花共同燃燒,化作一股股流火浩浩蕩蕩流瀉至山腳,所幸這些分頭行事的溪澗,除了在山腳形成一座座深潭、池水,緊接著匯聚成一條環山之河,隨后又有水床枯涸的小半數溪澗呈現出爬山之勢,竟然開始逆流而上,復歸山中各大“氣府”,最終這副如火人身,形成了一個趨于穩定、變得井然有序的自我循環。
疊陣之一的七十二候大陣,亦是不堪重負,作為陣法樞紐的七十二枚印章陸續崩裂。
純陽道人單手托起一輪大日,重重一推,再雙指并攏作劍訣,敕令背后長劍,一把法劍鏗鏘出鞘作龍鳴,卻是化作一條扭曲繩索如牽日,呂喦一個身形擰轉再掄起胳膊,直接將那輪冉冉升起的大日,被拖拽畫出一個巨大圓弧,拋向籠中雀被渡船擠碎的巨大缺漏處,道法劍術兼具的這一手神通,火候恰到好處,只見去勢洶洶升天而起的一輪輝煌大日,在途中演化為一件攤放開來的金色法衣,此后一根長劍繩索,如牽連起千百顆驕陽,層層疊疊,依次攀高,直至天幕,紛紛化作件件法衣阻攔下蠻荒天下擴大缺口的跡象。
于玄為了配合這輪大日的所行“天位”,便駕馭兩儀陣中的那輪明月墜底落地。
呂喦轉頭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微微挺直腰桿幾分,以心聲道:“不打緊。”
光是呂喦和于玄的這一手,就等于是將陳平安的天魂和地魂拉扯成一條繃直的長線,如一根獨木,撐起搖搖欲墜的籠中雀天地。
鄭居中一抖袖子,將原本崩碎的琉璃閣,凝為一張好似“封條”的不知名符箓,就那么貼在那座開在天幕的大門之上。
與此同時,陳平安額頭處便出現了一條凹陷下去的血槽。
顯而易見,鄭居中是最無所謂陳平安是無妨還是無所謂的那個盟友。
李希圣便雙指并攏,挪動腳步蹈虛凌空,在大地上畫出了一道如同補缺填平海溝的符箓,陳平安額頭的那條血槽,瞬間消散。
似乎得到了三山九侯先生的暗中授意,白景猶豫了一下,看了眼那個山主,后者微微點頭,她便腳踩疊陣中的虛相閏月一格,朝高處祭出一劍,數千條如虹劍光,沖天而起,就像無數條電光銜接起兩座云海,劍光在籠中雀天地間亂竄如電蛇,同時在那蠻荒天下“上空”數百里化作一座雷池,緩緩推動船頭一側偏向符靈造就出來的那條道路。
大概對于蠻荒天下某些抬頭望天的大修士而言,那就是一場仙人境欲想躋身飛升的天劫雷池了,天威浩蕩,只是注定不會落地而已。
陳平安稍稍擰轉手腕,從袖中掠出那兩張符箓,分別融入左右手背。
這是?
照理說,陳平安至少還能堅持短則半炷香、長則一炷香功夫。
小陌阻攔不及,白景也是出現片刻恍惚,看架勢,自家陳山主是要狗急跳墻了?
只見握拳抵住膝蓋的右手,輕輕松開,五指作虛握劍柄狀。
貼在腹部、掌心朝上的左手,一個翻轉,同樣是虛握,卻是握住劍鋒狀,從右往左緩緩移動。
一粒精粹金色光亮在天地間綻放。
不但籠中雀內七十萬余把長劍齊齊震動。
就連純陽道人那條化作牽日長繩的法劍,也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搖晃,如遇同道,高聲顫鳴。
白景劍光所化垂掛天地間的游走電蛇,如山木被風吹,整齊倒向一側。
半座劍氣長城,手中一把劍。
天外極遠處,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縮了縮肩膀,伸出手心,摸了摸脖子。
就在此時,禮圣率先瞇眼望向遠方。
片刻之后,便有一條纖細黑線蜿蜒而至,黑線之下,是一條火紅道路。
鬼鬼祟祟躲在自家天下天幕處看熱鬧的陸沉,驀然瞪大眼睛,以拳擊掌,“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大飽眼福了!”
那個無名氏見機不妙,立即伸手拽住身邊離垢的肩膀,卯足勁遁入一處不易察覺的太虛溝壑中。
于玄沉聲道:“好像是那條游走太虛深處的太古螣蛇。”
鄭居中與禮圣和三山九侯先生心聲言語一番。
禮圣輕輕點頭,三山九侯先生雖然面露疑惑神色,仍是敕令那位符靈女子返回袖中。
幾個眨眼功夫,這條太古螣蛇就顯現出它的巨大。
整座蠻荒天下小如珠子,被它張嘴吞入腹中,腦袋稍晃,它就將那座疊陣撞開,龐大身軀碾碎符靈辛苦鋪出的那條嶄新道路,一個晃動尾巴,將那顆珠子吐出,再用腦袋一頂,蠻荒天下就更換了一條好似預設的嶄新“青道”,螣蛇身形則沒入太虛中,就此消逝不見。
方才依稀可見那條螣蛇頭顱之上,站著一個只剩下皮囊而無神識的“陸法言”。
在那條螣蛇行走道路上,大火燒灼的濃重道痕,經久不散。
呂喦縮地山河,一步來到路旁,蹲下身,手指捻起些許灰燼,這位道號“純陽”的得道真人,忍不住喟嘆一聲,抬頭望向遠處,連“大道”都可焚燒嗎?
陳平安被一撞后仰倒地,一路翻滾,那把即將成形的左手長劍漸漸消散,最終右手撐地,大口嘔血。
李希圣嘆了口氣,今天只是暫時解決了燃眉之急,以后每隔十年,兩座相互牽引的天下,就會出現一次沖撞。
若是那條太古螣蛇不來攪局,禮圣可能可以畢其功于一役,當然也可能浩然天下傷亡慘重,只因為未知變數太多,任何推衍都沒有了意義。
三山九侯先生歸還大陣給陳平安。
疊陣變成籠中雀和井口月兩把飛劍,瞬間沒入陳平安眉心處。
禮圣神色如常,與眾人作揖致謝,“辛苦諸位。”
終究是多出了十年光陰。
除了三山九侯先生先生紋絲不動,其余修士各自還禮。
還有陳平安想要站起身,禮圣伸手虛按一下,笑道:“好好養傷。”
小陌來到陳平安身邊,攙扶起自家公子。
陳平安伸手抹掉臉上的血污,還好,沒有“又”跌境。
三山九侯先生微微皺眉,以心聲問道:“陳平安,為何提前使用那兩張符箓?”
陳平安沉默不言。
鄭居中小有惋惜。
若是陳平安毅然決然一劍斬向蠻荒,他鄭居中肯定會第一個跟上,火上澆油。
想必那小陌和白景,兩位飛升境劍修,都不會閑著,都可算錦上添花。
李希圣會被迫為陳平安護道,純陽呂喦亦會接著出劍,阻攔白澤或者蠻荒晷刻…
于玄見那有一問沒回答的“對峙”雙方,不由得感慨年輕真好。
禮圣笑著拍了拍這位青年修士的手臂,說道:“設身處地,擱我也不慣著誰。”
一處好似光陰長河漩渦的太虛縫隙內,離垢這么個出了名的面癱,都有幾分忍俊不禁。
原來無名氏被一條莫名岔開的火道,給燒了個灰頭土臉,躲避不及的矮小漢子,晃了晃腦袋,一撮撮被燒焦的頭發簌簌而落。
離垢忍住笑,抬了抬下巴,好奇問道:“以前招惹過那位?”
不敢隨便直呼其名。
無名氏郁悶道:“怎么可能,我就只是遙遙見過對方幾次,躲都來不及,哪敢主動招惹。”
在遠古歲月的后期,以及登天一役之前,除了天下十豪中的那幾位,誰敢挑釁那幾位天庭至高神靈。
禮圣率先告辭離去,好像是去追那條被牽線傀儡“陸法言”掌控的太古螣蛇。
李希圣望向那位從頭到尾都十分意態閑適的白帝城城主,笑問道:“鄭先生,擇日不如撞日,下局棋?”
鄭居中微笑道:“不如還是等三教辯論結束之后吧,到時候我在白帝城恭迎寇掌教大駕。”
雙方現在就對弈,不管是幾局棋,終究勝之不武。
李希圣點頭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真人玄同萬方,我輩莫見其跡。
要知道這句溢美之詞,可是陸沉親口說的。
于玄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鄭居中,老真人捻須不語,奇了怪哉,你們倆怎么會有私人恩怨?
對鄭居中,于玄的態度只有一個,敬而遠之。
當朋友就算了,更別成為敵人。
隨后李希圣便與三山九侯先生同行,一起沿著大妖初升的那條青道溯源而游。
于玄則邀請純陽道友一起去合道所在飲酒。
因為先前于玄在天外銀河忙著合道,三山九侯先生難得主動露面。
所以于玄知道了一樁嶄新“掌故”,以后千年幾千年,再拿出來曬一曬太陽,就是那種被人津津樂道的老典故了。
先前五位劍氣長城的劍修,手持三山符在蠻荒天下跨越山河。
因為在陳平安他們幾個燒香“禮敬”之后,沒過多久,就又有青煙裊裊,在三山九侯先生身前升起。
第二撥人,敬香人數也不算多,只有九人,卻同樣香火鼎盛,氣象極大。
曹慈。元雱。兩位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一開門,一關門,傅噤和顧璨。竹海洞天青神山一脈的少女純青,龍虎山天師府道士,中土破山寺的僧人,出身兵家祖庭一脈的許白。總之儒釋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
在間隔這么短的時間內,先后出現兩撥手持三山符跨越山河的敬香回禮之人,而且他們還都很年輕,不是一般的年輕,一個個都擁有值得期待和寄予厚望的大道成就。
所以以至于連三山九侯先生都小有意外,臉上難得有了些笑意。
與很多大修士不一樣,他看重的,是未來,而且是他人的未來。
若論往昔,崢嶸歲月,終究都是老黃歷了。未來,卻可以有無限的可能性。
就像一本書,永遠情節轉折,讓看客覺得出乎意料。
而前邊已經爛熟于心的內容,再驚艷的人與事,至多就是翻回去多看幾遍,而回憶與緬懷,反而容易讓書中人,感到傷感。
有些話是可說可不說的。
于玄跟陳平安這個年輕人,在那個時候,其實沒半點交情可言。
就因為先前在金甲洲戰場,陳平安的開山弟子“鄭錢”,那個做事雷厲風行、還很以誠待人的小姑娘,讓老真人印象極好,順帶著就對那個素未蒙面的年輕隱官,觀感不錯了,什么樣的師父帶出什么樣的徒弟嘛,要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么就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所以于玄才極有深意地笑言一句,兩次敬香,還得歸功于那位陳小道友。
當時青年修士,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算是勉強認可了于玄的這個說法。
不是這位三山九侯先生自視過高,吝嗇好話,而是因為于玄之前與他說了句分量不輕的有心之語。
故而他這一點頭,就等于被迫給出了個答案。
原來于玄在這之前,曾經詢問一事,是不是芝蘭當道,不得不除?
在那之后,陳平安為了縫補桐葉洲的一洲地缺,與諸君借取山水,儼然是“吾為東道主”,為何只是小有磕碰,大局依舊是順遂的,因為冥冥之中,三山九侯先生在天外星河的這一點頭 ,陳平安就等于多出了一道名正言順的旨意,這就像一個身為封疆大吏的地方官員,得到了朝廷頒發的一紙公文,做事情就順理成章。當然三山九侯先生不點頭,陳平安依舊可以縫補地缺,只是最終效果會沒有那么好。
這種天外賞景的機會實在難得,陳平安就帶著小陌和白景一起慢悠悠御風返回浩然。
而陳平安那僅剩一粒未曾被收回的心神,在與持劍者逆流光陰長河萬年之后,見到了一幕。
讓陳平安長長久久,怔怔出神。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處山頂,夜幕沉沉,圍坐篝火。
除了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補,還有多個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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