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周清高,曾經的甲申帳領袖竹篋,就如鄭居中所打趣的這個說法,確實是兩座天下公認的陳隱官頭號崇拜者。
在陳平安駐守半截劍氣長城的時候,竹篋就曾請求年輕隱官允許自己登上城頭,要與陳平安請教,一同復盤戰局。
后來文廟和托月山的雙方議事成員,兩座天下遙遙對峙,周清高在言語之中,更是毫不掩飾自己對陳平安的仰慕。
于玄掃了眼被鄭居中銷毀的符箓灰燼,點頭道:“好符。”
就是畫符者的手段陰損了點,而且顯得處心積慮,明顯是在刻意針對這位年輕隱官。
因為此符有門檻限制,需要收集一個人的血液,此外毛發,指甲,唾液等,皆可作為這道符箓的“符紙”,若是畫符者能夠拿到敵對練氣士的本命精血,或是能夠攫取部分魂魄、心神,繪制出的符箓品秩當然就更高,再在符箓上繪畫出練氣士的形象,寫上確切無誤的生辰等,才算符成。
陳平安微微皺眉,在心中迅速盤算了一下。
當年在劍氣長城,不光是陳平安自己極為謹慎,作為寧府管家的白嬤嬤,和身為看門人的納蘭夜行,兩位長輩同樣十分小心,早就叮囑過陳平安,即便是每次梳洗頭發和修剪指甲,都需要注意收攏起來,最好是當場銷毀,不要留下絲毫“證據”。此外陳平安每次在酒鋪那邊飲酒,也都十分注意這類細節。
此外進入避暑行宮后,幾次置身戰場,陳平安都不可謂不謹慎,為了隱蔽身份,不被蠻荒甲子帳那邊針對,甚至連喬裝打扮成女子的手段都用上了,至今都是飛升城那邊的一樁“美談”,經常被刑官一脈劍修當作一碟極佳的佐酒菜。
所以唯一一次紕漏,多半還是陳平安擔任隱官之前,代替寧姚出陣,跟托月山大祖關門弟子離真的那場捉對廝殺。
山上術法,千奇百怪,果然是防不勝防。
之后重返浩然,在大泉王朝蜃景城的那座黃花觀內,陳平安曾經被隱姓埋名的劍術裴旻,以一把油紙傘作為飛劍,洞穿身軀…
因為那方印章的緣故,觀主劉茂,已經通過了文廟的檢查,絕對可以排除嫌疑,除非…是那兩個尚未煉氣的小道童?
有機會,陳平安得回桐葉洲親自驗證此事,或者說可以先飛劍傳信密雪峰,讓崔東山趕緊查一下?
呂喦微笑道:“道士分心最耗神,此理不可不察。”
陳平安點頭道:“會注意的。”
這位純陽道人是在提醒陳平安先前分散心神一事,一定要慎重。
分神一事,在山上是典型的門檻高,收益小,收益跟風險不成正比,第一,需要動用一張符紙珍貴的替身符箓,但是分身的境界修為都必然遠遠低于真身,且替身無法自主修行,故而比較雞肋。第二,由于陳平安是止境武夫,體魄堅韌,遠遠勝過尋常練氣士,才能夠同時祭出那么多的符箓,否則一粒心神附著在符箓之上,獨立行走天地間,如點燈燃燭,一張傀儡符箓的靈氣消耗速度會很快,對于上五境修士來說,這等行徑,幾乎沒有任何大道裨益可言,相反一旦那些分身遭受意外,無法被真身收回,導致修士心神受損,魂魄不全,就要悔青腸子,叫苦不迭了,因此太過得不償失。
鄭居中說道:“同樣的錯誤,不要犯第二次。相信蠻荒天下那邊已經有大妖,開始著手深入研究崔瀺了,所以你尋找全部本命瓷一事,抓點緊。”
因為一旦修士的某些心神無法收回真身,后遺癥很多,而且一個比一個棘手。輕則導致修士難以打破某境瓶頸,道心無法圓滿,重則就是被斐然、周清高這些的敵對修士抓住機會,比如將那粒心神作為符膽,煉成符箓,隨意消磨道行,甚至是傷及大道根本,最可怕的后果,還是蠻荒天下那邊與繡虎崔瀺有樣學樣,用上一種類似仿制瓷人、符箓傀儡的手段,即便此舉與崔瀺的高度相距甚遠,注定無法“反客為主”,但還是有一定機會,形成某個讓陳平安無比頭疼的局面,兩者關系,就像崔東山身邊的那個瓷人,與骸骨灘京觀城英靈高承的那種藕斷絲連。
一粒心神,尚且如此,若是本命瓷落入蠻荒天下之手?
陳平安默然點頭。
鄭居中繼續說道:“還是山巔風光看得太少了,情有可原。”
方才如果不是李希圣察覺到異樣,出聲提醒眾人,導致白景的劍光只是炸碎一小部分符箓。
不然讓陳平安就此跌一境,相信記憶會更加深刻。
這也是鄭居中早就知曉卻故意視而不見的原因所在。
有點小聰明的人不栽個大跟頭,結果只是吃點不痛不癢的小苦頭,很容易歸咎于運氣,而不是承認自己的腦子不太靈光。
第三場靈氣大潮,未能撼動禮圣的那尊巍峨法相分毫,繼而掠過符山箓海。
站在眾人之前的那位三山九侯先生,如同中流砥柱,潮水路過時自行分流。
三山九侯先生,公認術法神通集大成者,天下符箓、煉丹兩道的祖師爺。
登天一役結束后,又被后世山巔修士譽為是萬法宗師,地仙之祖。
上次陳平安走了一趟大驪京城,從封姨和老車夫那邊,得知不少秘聞。
比如驪珠洞天的本命瓷燒造一事,最早就是藥鋪楊老頭和三山九侯先生流傳下來的秘法。
此外就像綬臣所背的那只劍匣,就極有來頭,綬臣作為周密在蠻荒天下的開山大弟子,作為拜師的回禮,周密就賜下這件重寶。劍匣繪有一幅遠古三山四海五嶽十瀆圖,跟后世廣為流傳近乎泛濫的道家符讖真形圖,差別極大。其中三山真形,各有一種正宗“態勢”,好似神人端正尸坐,山野猿弓背而行,云隱龍飛九天。三山分別職掌陰陽造化、五行之屬,定生死之期、長短之事,主星象分野,兼水裔魚龍之命。經過周密的親手煉制之后,這只劍匣又有更多的神通,將其煉化為一座“劍冢”,可以溫養出九把飛劍,同時孕育出九種不同的本命神通,即便原先不是劍修的練氣士,只要得到此匣,不是劍修勝似劍修。
而此物,最早是三山九侯鑄造而成,只是流落到了周密手中。
因為三山九侯先生在場的緣故,先前于玄為尊者諱,便沒有與陳平安多說幾個傳聞。
據說天下十豪中的兩位女修,煉師蘭锜,以及那位開辟眾多旁門左道的練氣士,其實她們都與三山九侯先生關系極好。
崔東山曾經打過一個比方,在天外,別說是飛升境修士,哪怕是十四境修士,也就是個赤手空拳的稚童,所面對的每座天下,就是一顆鐵球。
于玄感嘆道:“不得不承認,周密此舉,還是陽謀。”
陳平安疑惑道:“如果把整座蠻荒天下視為一條凌空蹈虛的渡船,那么蠻荒腹地,必然存在一地,作為驅動這艘巨型渡船的陣法樞紐,是用天地靈氣作為‘柴火’?”
于玄捻須搖頭,“老夫暫時沒看出其中門道。”
呂喦瞇眼望向蠻荒某處,沉聲道:“半數是砸錢砸出來的靈氣,半數卻是驟然出現的…劍氣。”
鄭居中扯了扯嘴角,“若是隱官大人當初執意馳援,而非中途改道,轉去問劍托月山,就更是添加了一堆柴火。”
李希圣一揮袖子,空中浮現出一幅類似天象群星軌跡圖,解釋道:“周密曾經利用蛟龍溝、扶搖洲和桐葉洲在內的廣袤山河,親手建造出一座隱蔽陣法,早先痕跡極淺,就像俗子用指甲在胳膊上劃了一道痕跡而已,這座陣法是前不久才水落石出,卻是將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隱約分出了陰陽,使得原本兩座天下,如今就像兩塊相互吸引的磁鐵,等到斐然住持開啟大陣,整個蠻荒天下,船頭朝向立即就開始偏移,再加上大妖初升在天外謀劃已久,暗中動了手腳,這條渡船便轉為進入了一條航行速度越來越快的‘青道’軌跡。”
第三場靈氣潮水將至。
因為剛剛差點捅出大婁子,白景難得主動退讓一步,“山主,這次收益,二八分賬。”
陳平安說道:“不用,按老規矩來就是了。”
粗略估算,一次開門,就等于將一位飛升境儲備蓄滿的靈氣收入囊中。
而天地靈氣,就是神仙錢。
畢竟雪花、小暑和谷雨三 種神仙錢,之所以能夠成為山上通用的錢幣,就在于它們蘊含不同程度的粹然靈氣。
劍修,之所以能夠穩居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就在于劍修跟人廝殺的時候,需要動用和消耗的靈氣,要遠遠小于一般練氣士。
像那十四舊王座大妖之一的黃鸞,煉化宮觀殿閣道場、遠古破碎秘境等次一等洞天,所以在雙方攻伐實力大致持平的前提下,很容易被自身靈氣源源不斷的黃鸞耗死一個同境修士。
于玄瞇眼說道:“唯一的美中不足,是這千里之地,終究太小了點,即便我們幾個,都有顛倒須彌芥子的手段,可是再接近、無限接近真相的道場,終究受限于真實,何況地盤太小,接下來恐怕難以完全施展身手啊,畢竟有那螺螄殼里做道場的嫌疑,咱們扎堆窩在一起,又非上陣殺敵,而是需要面對一整座天下的沖撞,萬一…頃刻間…就不太妙了,哪怕被我們合力一線劈開蠻荒天下再深,恐怕還是難以阻擋那份大勢。”
他們幾個,再神通廣大,總無法直接將蠻荒天下劈砍成兩半吧。
除非在場眾人,全是十四境修士?
所以老真人故意說得含糊其辭,說到底還是覺得言語內容比較晦氣,不宜直接說出口,免得一語成讖,豈不是倒灶。
陳平安說道:“于老神仙,我這座天地,是可以拆分開來的,并不影響陣法的那個一。”
于玄頓時一怔。
你小子不早說。
當然不是陳平安故意賣關子,三次接納靈氣潮水,除了表面上的掙錢,更是一種勘驗成果、確定天地道法運轉程度的手段。
現在就不光是紙面上的估算,而是實打實的心里有數了,所以陳平安解釋道:“只是拆分出來的子天地,不宜間距過大,相互間至多不能超過三千里,在三千里之內,對諸位各座道場的影響和損耗,估計不會超過一成。”
于玄點頭笑道:“夠了,很夠了。莫說是一成,就算是兩成的損耗,憑借我們的術法和煉化之物,隨隨便便就找補回來了。”
他們幾個的道場,若是能夠單獨占據三千里,比起全部擁擠在千里之地,當真是一個天一個地的差異了。
鄭居中突然開口問道:“如果再給你一些金精銅錢,臨時抱佛腳,能不能增加這座天地的深度和寬度。”
陳平安不假思索道:“可以,但是有個前提條件,必須有至少五百顆金精銅錢的投入,否則就意義不大,很難有質的變化。如果只有三四百顆金精銅錢的增補,至多是在‘宇’大‘宙’小,反而會影響到整座天地的穩固程度,如修士法相的過多稀釋,是個空架子,有不如無。”
四方上下謂之宇,古往今來是為宙。
這便是陳平安籠中雀、井中月兩把本命飛劍的根本神通所在。
事出突然,沒個準備。
如果早知道有今天這件事,自家泉府財庫里剩余的三百顆金精銅錢,陳平安肯定會時時刻刻攜帶在身。
只是千金難買“早知道”,打算永遠趕不上變化。
陳平安本來是打算,等到躋身了玉璞境,下次與劉景龍游歷浩然諸洲,再將這三百顆金精銅錢攜帶在身。
兩把本命飛劍,想要提升品秩,尤其是獲得某種嶄新的本命神通,都不容易。
一把籠中雀的所謂煉劍,其實就是陳平安的境界提升,境界越高,天地越大,捷徑只有一條,“吃”斬龍石。
而第二把井中月,提升品秩的最直觀體現,就是飛劍的數量多寡,當年陳平安在城頭結丹,可以分化出來的飛劍數量,大概是十萬,等到成為元嬰,尤其是再成功躋身玉璞境,跨過一個大臺階,數量就直接從元嬰境的二十萬,跳躍到了四十萬,雖然走了趟蠻荒天下,修為跌境為元嬰,但是飛劍的品秩并沒有跟著降低。
在與陸沉借取十四境時,由于陳平安當時并未著手創造出一條光陰長河,所以按照那會兒的推衍和估算,若是將來果真能夠躋身十四境,飛劍井中月品秩提升為“井口月”或是“天上月”,能夠分化出百萬把飛劍。事實證明,當時陳平安的估算還是過于保守了,按照目前的形勢重新推衍,只要吃掉的金精銅錢足夠多,極有可能,飛劍數量可以一路攀高到兩百萬甚至更多。
難怪都說天底下就沒有手頭寬裕的劍修。
鄭居中微笑道:“我手邊剛好有三百顆金精銅錢,兌換成谷雨錢,按照一比十好了,三千顆谷雨錢,每年三分的利息,如何?”
陳平安面無表情,沉聲道:“可以!”
一顆金精銅錢兌換十顆谷雨錢,如果放在三十年前,估計除了需要修繕金身的山水神靈,幾乎沒有練氣士愿意交易。
但關鍵是如今的金精銅錢,不比早年,根本就是有價無市的稀缺存在,一經面世,只會被哄搶殆盡,可遇不可求。
陳平安還真不相信鄭先生只有三百顆金精銅錢的家底。
鄭居中一揮袖子,一件咫尺物出現在陳平安面前,是一方古硯,惜無銘文。
是那日月同壁的抄手硯形制,硯背鑿有眼柱,陳平安很識貨,一眼就看出是那二十八星宿的排列方式。
小陌立即望向那個正在忙碌“撿錢”的白景。
恢復真容的白景,是一個身材高挑的絕美女子,她打哈哈道:“都是嫁妝哩。”
鄭居中明擺著是在…拋磚引玉。
呂喦開口笑道:“財帛一事,貧道一貧如洗,委實是有心無力,幫不上陳山主。”
純陽道人的這句話,可就暗有所指了。
舉世公認,于玄不缺神仙錢,這輩子就沒缺過,從沒為錢犯過愁。
李希圣跟著笑道:“晚輩身上也沒有一顆金精銅錢。”
金精銅錢是一等一的緊俏貨。
于玄只得說道:“陳山主說至少需要五百顆金精銅錢,穩妥起見,鄭先生已經給了三百顆,老夫就再拿出三百顆好了,按照鄭先生的規矩,本金年年疊加,按照三分利息算。”
其實在山上,利息一旦按照每年結算,就有點放高利貸的嫌疑了。
然后于玄補充一句,“最好以物易物,本金利息,都按金精銅錢來算本金。”
還真不是于玄趁人之危,實在是如今這金精銅錢,過于稀缺了,再往后百年千年,都只會越來越減少流通。
關鍵是此物涉及到于玄兩張大符的研制,剛好都與“光陰長河”沾邊。
這兩張符箓,再連同其余作為壓箱底的那幾手符箓,就是于玄躋身十四境后的主要依仗。
若非如此,以符箓于玄的脾氣,別說是三百顆金精銅錢,再翻一倍,都沒問題,別說買賣,只要對胃口,白送都行。
陳平安點點頭,“沒問題。”
反正自家財庫那邊就有三百顆,等到此間事了,可以馬上歸還于玄。
對方答應得如此爽快,反而讓于玄有幾分良心不安。
被一個年輕人,口口聲聲敬稱于老神仙,當了長輩,也是個包袱。
于玄便忍不住改口道:“真有難處,還是可以商量的,利息折算成谷雨錢亦可。”
陳平安搖頭說道:“無需如此,都用金精銅錢結算就是了。”
鄭居中以心聲與陳平安說個數字,一千五。
雖然只有一個數目,但是鄭居中的意思很淺顯,是跨過下個大臺階,你陳平安是否需要這個數目的金精銅錢。
陳平安直接搖頭。意思是說就算數量足夠,現在就可以多出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他陳平安短時間內也無法將其煉化。
鄭居中同樣搖頭。白帝城有這么多的金精銅錢,但是不給。
陳平安便連點頭都省略了。那晚輩就不開口自討沒趣。
幾乎同時,于玄就與鄭居中心聲交流一番,詢問若是雙方多拿出些金精銅錢,陳平安這座天地,能否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顯而易見,于玄是做好了三百顆甚至更多金精銅錢全部打水漂的準備。
得到那個不用追加金精銅錢的答案后,于玄嘆了口氣,明顯有些遺憾。
事實上,鄭居中早在千年之前,就開始有意收集金精銅錢,通過各種渠道,購買神靈金身碎片。
約莫在 一百年前,白帝城更是不計成本大肆收購此物,從鄭居中私人入手,變成了整個白帝城上五境練氣士的一門課業,所有嫡傳和供奉,按照境界的高低,都需要繳納一筆數目不等的金精銅錢。
此外又有許多山澤野修,可以憑借此物當做敲門磚,白帝城為此還專門設置了一座不合規矩的“旁門”山頭,不記名,但是可以在此修行,獲得白帝城借與的秘笈、道書。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李希圣,“擋得住嗎?”
“現在沒辦法給出答案。”
李希圣照實說道:“接下來發生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總之我們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尤其是你,雖然只是住持大陣,看似只需要作壁上觀,其實光是維持兩把飛劍不墜一事,就已經很不輕松了。”
陳平安點點頭,是有心理準備的。
李希圣笑道:“只有做好最壞的打算,才有資格期待那個最好的結果。”
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陳清都。青冥天下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中土文廟禮圣,余客。好像都是那種可以被無比信任的存在。
陳平安得到了六百顆金精銅錢,立即開始將其煉化,與此同時,將天地內各座道場拉伸出三千里距離。
視野遠處,是那個“青年”修士的背影。
這位昔年十豪候補的三山九侯先生,他腳下是三座符山,一條箓河。
至圣先師不是不可以出手,但是一旦至圣先師在這邊消耗道行,這就意味著將來周密就會多出一分勝算。
再者這里邊,至圣先師又需要面對一個與亞圣、文圣以及文廟教主,差不多處境的難題,畢竟三教祖師,才是“合道地利”一途的極致,當然三教祖師不光光是合道地利而已。
故而只能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究其根本,除了蠻荒天下,如今四座天下共同的心腹大患,還是已經登天離去的文海周密一人。
從某種意義上說,萬年以來,最梟雄者,沒有之一,是周密。
這個昔年的浩然賈生,先后過三關,在蠻荒天下,悄然躋身十四境。
攻破一座屹立萬年之久的劍氣長城。
在曾經的家鄉浩然天下,打得桐葉、扶搖和金甲三洲徹底陸沉。
最終入主遠古天庭,俯瞰整個人間。
就像一部精彩紛呈的神異志怪,時間線長達萬年,書頁之上,涌現出無數的英雄豪杰,你方唱罷我登場,各領風騷,
結果最終一頁,當然也可能是倒數第二頁,密密麻麻,反反復復,就只寫了兩個字,一個人名。
就像如今數座天下許多山巔修士的某個內心想法。
陳清都也好,繡虎崔瀺也罷,畢竟都已不在人世。
唯有周密,依舊未死。
而站在最前方的禮圣,何嘗輕松?事實上,禮圣就是那個最不輕松的人,沒有之一。
因為合道方式,是整個浩然天下的“禮”,導致禮圣阻攔蠻荒天下的沖撞,極有可能,只能憑借肉身和法相,而無法動用神通。
這就是陳平安先前詢問李希圣擋不擋得住的緣由。
否則這根本就是一句廢話了。
陳平安煉化六百顆金精銅錢融入光陰長河,速度極快,然后開口說道:“晚輩有個設想,是否可以疊加陣法?”
于玄微笑道:“哦?疊陣?陳山主還精通陣法一道?”
然后陳平安以心聲迅速說出自己的大致想法。
接下來的這場疊陣。
于玄率先出手,扯下身上的那件繪有陰陽魚八卦圖的“紫氣”法袍,往外一拋,遮天蔽日。
于玄伸手畫符,勾勒出太極兩儀,在原先籠中雀天地內兩輪袖珍日月的基礎上,規模翻了數倍,驀然間大放光明。
同時于玄陰神出竅遠游,坐鎮明月中,而那輪嶄新大日,由原先的白景,變成了純陽呂喦。
符箓于玄的陰神身后,現出一輪明月寶輪,而道士呂喦法相身后,則是一輪金色璀璨的巨大驕陽。
此外猶有天才人三才陣,鄭居中的陽神、真身與陰神,分出高下,分別坐鎮一地。
之后便是靈感來自仙尉那份文稿的開篇,陳平安將天地四方分成了一年四季,用一種比日月起落慢上許多的速度,緩緩旋轉。
李希圣幫忙營造出了風雨雷電云霧等天地氣象。
身為這座大陣的奠基者和主持者,方才按照鄭居中的推衍結果行事,陳平安必須“勉為其難”,硬著頭皮祭出了五行之屬的五件本命物,這要比其余修士拼湊出品秩更高的五行物,效果要略好一籌。
于玄祭出十二張符箓,分屬十二月,其中劍修白景和小陌,由他們輪流負責每逢閏月出現時坐鎮其中。
之后是疊加而起的二十四節氣,則是李希圣的手段。
然后是更為細分的七十二候,陳平安再次趕鴨子上陣,祭出了親手篆刻的七十二枚印章。
最后是李希圣、鄭居中和于玄,分別主祀、祭出了一座道教羅天大醮、周天大醮和普天大醮,功燭上宙,德耀中天,霜凝碧宇,水瑩丹霄。
那位青年容貌的三山九侯先生,終于第一次轉頭,回望一眼身后景象。
雖說很快就收回視線,就只是這么個細微動作,還是讓白景有點酸溜溜。
她跟這家伙也不算陌生,先前雙方打照面,對方也沒個表示。
就在此時,天外出現了幾個來自蠻荒天下的身影。
但是都不敢靠近這座層層疊疊的大陣,雙方距離極遠。
白景閑來無事,她單手托腮,朝“對岸”那些再次見面的老朋友們招招手,微笑道:“造化弄人,化友為敵。”
那撥修士,都是被白澤喊醒的遠古大妖,暫時不知道是來看熱鬧,還是攪局的。
大妖官乙,是個臉色慘白、嘴唇猩紅的美艷女子,本命神通是水法,傳聞她在萬年之前,就能夠冰凍住一截光陰長河,只是等到河水解凍之時,一切生靈早已消融在長河中。
官乙身邊,還是那個喜歡瞇眼看人、一天到晚都是笑臉的青年,化名胡涂。
一個背劍騎鹿的老道士,頭戴一頂竹冠,如今化名極俗,王尤物,道號卻頗為雅致,“山君”。
老道士一直自認是那位“道士”的親傳弟子,此次醒來,就有個心愿,想要訪山尋師,以便再續師徒道緣。
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嫗,好似駝背,雙手持杖,一行蠻荒大妖中,只有她正在瘋狂汲取天地靈氣和那些四處亂竄的道氣,而她的腐朽體魄和蒼老容貌,開始出現了一種肉眼可見的返老還童。白景見此只是撇撇嘴,轉頭與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這個老婆姨的拿手好戲,是煉氣化神,轉虛為實,萬年之前,就不知道被她吃掉了多少天地靈氣,后來那個黃鸞,就是走她的老路。”
說到這里,白景壞笑道:“山主山主,你讀書多,學問大,要是換成你,該怎么罵那黃鸞?”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與覆車同軌者。”
嗓音不大,但是卻被那個老嫗清晰入耳,老嫗下巴擱在拐杖上邊,譏笑出聲道:“這就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好高的境界!”
小陌提起手中行山杖,遙遙指向那個重瞳子少年,為陳平安介紹道:“公子,他如今化名‘離垢’,道號‘飛錢’,在這撥大妖當中,防御第一,這次時隔萬年現身蠻荒,一口氣收回了八件仙兵,都物歸還主了。綽號是‘蠹魚’,喜好吃書,離垢很早就有個想法,試圖打造出一座‘書城不夜’的道場。”
白景使勁點頭道:“這家伙渾身都是寶貝,件件都值錢!就說那只黃色乾坤袋和那枚捉妖葫蘆,我就眼饞很久了,山主,回頭有機會,我在不破壞規矩的情況下,咱倆合力做掉他唄?”
少年姿容的離垢身邊,站著個精悍漢子,雙手抱住后腦勺,這個被白景稱呼為“無名氏”的遠古大妖,最大興趣,還是對方陣營中唯一一位純粹武夫的年輕隱官。
禮圣身后的那位青年修士,轉過頭,望向這撥桀驁不馴的蠻荒大妖。
除了那個無名氏,依舊是懶洋洋的神色,其余大妖都如臨大敵,開始屏氣凝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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