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笑著將地上那本書撿起來,拍去塵土。
趕巧岑鴛機走樁下山,還有朱斂與魏檗,帶著暖樹和小米粒出現在山門牌坊這邊,陳靈均更是熱淚盈眶,扯開嗓門喊大風兄。
陳平安立即將書丟給鄭大風,鄭大風雙手一推,將書拍給仙尉道長,仙尉如同接到燙手山芋,擊鼓傳花一般,趕緊拋給老廚子。
朱斂先是一頭霧水,只看封面書名,是本正經書嘛,只是都不用老廚子翻閱內容,無需過目鑒賞一番,只看那書籍新舊程度,尤其是書頁折角極多,老廚子就曉得不對勁了,神色自若,伸手推開陳靈均靠過來的腦袋,不動聲色將書收入懷中。
一行人圍桌而坐,暖樹負責端茶送水,小米粒分發瓜子,再給鄭大風一包額外的小魚干,就當是為鄭大風接風洗塵了。
就連岑鴛機都破例停下練拳,與兩個小姑娘并排而坐。不管怎么說,鄭大風都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門人,雖說眼神不正,卻從無毛手毛腳,這個男人離鄉多年再返回,她于情于理都應該停步落座。
陳靈均與鄭大風坐在一張長凳上,拿起鄭大風的一只手,輕拍手背,“大風,兄弟可想你了。”
這還真不是客套話,鄭大風當看門人那會兒,陳靈均每天可得勁,真是神仙日子。仙尉道長到底不如大風兄弟言語風趣。
朱斂和魏檗對于鄭大風的返鄉,當然是極為高興的,只不過都沒有與鄭大風如何客套寒暄,多年摯友,同道之人,沒必要。
真要計較起來,落魄山的第一座小山頭,其實還是他們三個,只是后來再添了個臭味相投的周首席。
裴錢幾個的竹樓譜牒秘密一脈,其實也沒有陳靈均的份,也不知道云子心目中的景清老祖,這么多年混了個啥。
鄭大風抬頭看了眼落魄山,漢子輕輕點頭,頗為自得,青山花開如繡頰,似為我歸來嫵媚生。
漢子再笑望向那個坐在桌對面的岑鴛機。
一看岑妹子就尚未婚嫁,約莫是癡心一片,在等大風哥回家?
岑鴛機板著臉點頭致意。
鄭大風會心一笑,岑姑娘還是矜持依舊,在自己這邊總是假裝不在意。
這些年在飛升城酒鋪和躲寒行宮來回跑,每每喝酒思鄉,總少不了想起岑姑娘上山下山的練拳身姿。
怎么個動人,能教原本打算一輩子守身如玉的忠貞漢子,一眼望去的功夫,就變了五六回心。
陳平安好奇問道:“怎么回的?”
純粹武夫,想要學飛升境練氣士,遠游別座天下,畢竟是赤手空拳,無法駕馭本命物用來開道,故而得是止境武夫的神到一層。
尤其是想要在光陰長河中“蹚水”而不迷路,對純粹武夫而言,確實是太過苛刻了。
此外還有一條途徑可走,就是能夠獲得文廟的破例批準,比如大驪刑部侍郎趙繇,但這是因為趙繇除了屬于文圣一脈,此外在某種意義上,趙繇還可算是白也一個不記名弟子,剛好老秀才和白也,都曾在五彩天下的“鴻蒙之初”,雙方聯手建立“開天辟地”功德。
而鄭大風顯然都不在這兩條路。
“山人自有妙計。”
鄭大風笑著從袖中摸出一件寶光流轉的珍奇物品,形若棗核,手指長短,不過瞧著不像是年代久遠的山上舊物。
陳平安接入手中,掂量幾下,也不覺沉重,疑惑道:“是織布用的梭子?”
鄭大風再賣了個關子,嘖嘖笑道:“山主啥眼力啊,就只看出了這玩意兒是那機杼行緯之物?你朝里邊澆注些許靈氣試試看。”
等到陳平安將靈氣如倒水灌入梭子,不顯山不露水的樸拙之物就有異象出現,只見梭子細微木紋內,有虹光閃爍若箭矢飛掠,若是屏氣凝神,長久定睛細看,偶爾還能瞧見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駒踩踏飛矢虹光,如鳥雀翩躚枝頭,白駒無視“河床”木紋的水道約束,肆意穿梭經緯兩線間。好個日月如梭,光陰似箭,白駒過隙,橋上牛驢走紛紛。竟是一件能夠無視大道規矩、隨意穿梭光陰長河的符印信物?
鄭大風早年離鄉,跟楊老頭是有約定的,何時返回浩然天下,以及如何返回,都有安排。
鄭大風開始王婆賣瓜自賣自夸了,輕輕拿手掌一拍桌子,當起了說書先生,道:“上古時代,處州北的舊禺州,白日多雷雨,久而久之成大澤,水中蘊藉雷電真意。后來有個不知名的得道散仙,泛舟雷澤,結網打漁,無意間撈起一枚梭子,掛在漁網上邊,當這梭子出水現世時,便晴空起霹靂,一場雷雨驟然而至,梭子化龍而走,化虹遠遁,不知所蹤,相傳此物,極有來歷,曾是遠古雷部一府兩院三司中的五雷院,專門用以驅山移湖,吹海揭波,升降陰陽,尤其此物還是震殺陸地水潦旱魃與僭越違禁蛟龍的重要信物之一。”
陳平安聞言點頭,古蜀天夜多雨,水通海氣,所以純陽道人腰懸葫蘆瓢內的酒水,就是以水性雄烈的沖澹江水釀造而成,此外禺州地界,經常白晝雷霆,震懾萬千蛟龍。
鄭大風慫恿道:“景清老弟,這種價值連城的稀罕東西,不摸摸看?”
因為此物當下被陳平安刻意將雷霆威勢拘押在掌心之內,不至于往外傾瀉,否則陳靈均、泓下這類大道親水的蛟龍之屬,只是看一眼,就如凡夫俗子仰頭久觀烈日眼光,真會辣眼睛,滿臉淚水的。
陳靈均躍躍欲試,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笑哈哈道:“當我是傻子么?這么有來歷,給你說得如此玄乎,肯定燙手啊。”
小米粒說道:“小鎮那邊的孩子,經常玩打飛梭的游戲嘞。”
以前裴錢去學塾上課,她這個騎龍巷右護法,就經常帶著左護法一起等在學塾門口,一左一右當門神,等著裴錢放學。
回騎龍巷的路上,經常看到市井稚童聚街巷,手持長木棍,擊打地上的短梭一端,梭子騰空,再揮棍擊打,各自梭子飛得最遠就算誰勝出,經常有眼力好、氣力大的孩子,能夠贏得十幾只作為賭注的梭子,畢竟那雞毛毽子,還得貼上幾顆銅錢呢,短梭卻是最尋常的木材打造,不值錢,所以家家戶戶的孩子都有。裴錢當年就有一大堆梭子,都是掌柜石柔削木而成,她那會兒的玩伴也就只有小米粒一個,所以她們玩耍,每當飛梭遠去,就讓騎龍巷左護法叼回來,偶爾裴錢還會使壞,看準時機,輕喝一聲“走你”,將那木梭精準打入路邊茅廁內,其實早就開竅、能夠煉形的騎龍巷左護法,當時的心情和表情,可想而知。
所以只要有裴錢在,它是真不敢煉形成功啊。
鄭大風朝小米粒豎起大拇指,“一語中的,這就是這枚梭子的第二層來歷、以及為何會一路輾轉落入我手的緣故了,果然還是右護法眼力好,幾年沒見,刮目相看!”
小米粒咧嘴笑,抬起手虛按兩下,“一般見識,莫要奇怪。”
只在鄭大風和劉瞌睡這邊,小米粒總會覺得自己格外機靈。
陳平安將梭子交還鄭大風。
鄭大風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聚音成線,與陳平安密語道:“是李槐這個兔崽子小時候玩膩的玩意兒,早年小王八蛋經常來藥鋪后院玩耍,老頭子怕李槐覺得悶,就親造了些奇巧物件,其中就有這枚梭子,李槐又是從來不當回事的,那會兒每天穿著開襠褲在后院打梭,他玩得飛起,后院可就遭殃了,門上、窗戶那些給梭子打出來的印痕,如今不都還在呢,當年害得老子每次都得幫著師父縫補窗戶紙,這還不算什么,后來李槐某次拿回家耍,竟然找不到了,再兩手空空登門,就讓師父再給整個梭子頑,老頭子當然沒在李槐那邊說啥,立馬就去雜物房當個臨時木匠,給小崽子劈柴刨木花的,打造新的梭子了,只是吩咐我這個當徒弟的,去把東西找回來,找不回就不用回了。”
畢竟涉及到師父和李槐,哪怕在場的都是落魄山自家人,鄭大風也不宜泄露天機,玩世不恭,沒心沒肺,又不等于沒腦子。
何況撇開拳法造詣不談,要說師徒尊卑,李二算個屁,能跟他鄭大風比?娶了個婆姨,那些年經常堵門罵,都快把師父他老人家給罵得七竅生煙了。這個鄭大風得喊嫂子的婦人,那是真敢罵啊,當年師兄李二沒了藥鋪活計的掙錢營生,她就不樂意了,坐在藥鋪里邊,滿地撒潑打滾,罵老人這個給自己男人當師傅的,為老不尊,不是個東西,老光棍,一肚子花花腸子,成天想著扒灰,連徒弟的媳婦都惦記,不是經常大晚上去她家院子蹲墻角,就是想要把李二灌醉,然后非要拉著她一個婦道人家陪著喝酒…
鄭大風無奈道:“結果連累我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小鎮大街小巷給翻了個遍,好不容易才把梭子給找回來,你都沒辦法想象,我到底丟在哪里給翻出來的,就是個路邊茅廁,在那苞米堆里邊,李槐這個王八蛋,真是丟東西得比藏得都好啊。”
說到這里,滿腹委屈的鄭大風差點沒當場落淚,最尊師重道的自己,差點就因為這個小玩意兒,被迫斷絕了師徒名分啊。
之后陳平安大致聊了些落魄山的近況。
魏檗起身告辭,說跟高掌門約好了,要帶她游歷披云山。
鄭大風用眼角余光打量青衣小童,陳靈均立即心領神會,打暗語,江湖黑話一般,朝鄭大風偷偷豎起一只手掌,擰轉手腕期間,喝酒劃拳一般,先后給了個八、七、八三個數字的手勢,這是在與大風兄弟通風報信呢,告知那位湖山派的高掌門,正面看、側面瞧、背面再看,三者各自姿色風情如何。
一切盡在不言中。鄭大風輕輕點頭,頗為意外,只是漢子難免小有遺憾,即便三者疊加的總分不變,若是五、九、九就更好了。
鄭大風既然心中有數了,就不得不出聲提醒道:“魏山君,記得幫我美言幾句,最好讓那位高掌門,閑暇時也來兄弟這邊坐坐,不用故意夸大事實,與她照實說即可,只說主人雅致,宅子潔凈,嗯,我這就曬被褥去了。”
魏檗笑著答應下來。
之后暖樹帶著米粒上山忙碌去,朱斂要去遠幕峰那邊伐樹砍竹,親手營造府邸和山路,就只留下了陳靈均在這邊湊熱鬧。
其實最尷尬的,還是仙尉道長。
對鄭大風,當然是神往已久,只是正主一來,他這個鳩占鵲巢的借住客人,肯定就得挪窩了,說不定連這個旱澇保收的看門人身份都保不住。
一起走向宅子,鄭大風突然說道:“在五彩天下那邊,崔東山找過我了,邀請我去仙都山重操舊業,繼續當個看門人,他說落魄山這邊的仙尉道長,勞苦功高,極有擔當,所以我覺得此事可以考慮,山主要是愿意放行,等到風鳶渡船從北俱蘆洲返回,我就順便跟著渡船去青萍劍宗落腳了。”
崔東山跟鄭大風拍胸脯保證,只要到了仙都山,教讓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吾山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鄭大風就只問了一個問題,仙都山周邊,有無類似螯魚背珠釵島、北俱蘆洲彩雀府的門派?
崔東山信誓旦旦,只要答應去仙都山當看門人,就給鄭大風變出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這個挖墻腳挖到五彩天下的得意學生,要是此刻站在自己跟前,都能把一只大白鵝打成黑漆麻烏的。
鄭大風感嘆道:“如此一來,就只能讓岑姑娘情思落空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別壞了人家一個姑娘的名聲。”
鄭大風點頭稱是,然后一腳踹在那個袖子甩得飛起的陳靈均屁股上,“是酒囊飯袋么,還沒有玉璞境呢。”
陳靈均一個踉蹌,大怒道:“你當玉璞境是個啥,想要就要,說有就有?!”
鄭大風嗤笑道:“在暖樹那邊,你是怎么吹噓的?小小玉璞境,還不是信手拈來,易如反掌?”
陳靈均一時語噎,試探性問道:“小米粒這都跟你說啦?唉,真是個稱職的耳報神。”
鄭大風又抬起腳,“還用小米粒?老子是用膝蓋想的。”
陳靈均下意識就要去攙扶鄭大風,只是見大風兄弟抬腳再收腿,行走間健步如飛,一氣呵成,青衣小童頓時赧顏,嘿嘿一笑。
鄭大風也是心里一暖,之前說是想家了,真心實意,半點不假啊。代掌柜在那異鄉酒桌,再談笑風生,可新朋終究不如舊友。
仙尉道長真是個淳樸厚道的講究人吶,原來領了這份看門人的差事后,仙尉搬入宅子,沒有占用鄭大風的那間正屋,這個假冒道士就只是住在了一間偏屋。
聽說仙尉屋子那邊有酒,鄭大風就收起正屋的鑰匙,說不如去仙尉道長那邊坐會兒,邊喝邊聊。
仙尉有點難為情,說屋子里邊有點亂糟糟的。
這間偏屋,既是仙尉的住處,也算是書房,看門人是個最清閑不過的散淡差事,仙尉看書雜且勤,可謂手不釋卷,加上還喜歡動筆寫點什么,使得桌案硯墨等文房用品與書籍雜處,況且仙尉看書,經常如串門走親戚一般,更換書籍翻閱檢討,然后看完就隨手放置一旁,故而桌上卷帙正倒參差,亂是真的亂。
再加上仙尉又是過慣了窮日子的,最念舊,那些毛筆都舍不得丟棄,他便托陳靈均幫忙,從小鎮店鋪那邊買來一只形制如甕的青瓷瓿,專門用來擱放廢棄毛筆,積年累月,舊筆漸漸高出瓷瓿,頗有幾分筆冢如山的意味。
陳平安這個山主,其實還是第一次登門入屋,所以看著那只瓷瓿,極為意外,仙尉喜歡看書,但凡不是個瞎子,就都清楚,只是陳平安還真沒想到仙尉用掉了這么多支毛筆,只是寫什么?總不能是那些才子佳人的艷本小說吧,難道還想著以后找書商版刻、賣書掙錢嗎?故而視線巡視一番,除了屋內墻角放著幾只竹編簸箕,裝了不少編訂成冊的“書籍”,桌上還有些散亂手稿,估計都是平時看書的心得、或是摘抄?陳平安抽出其中一張蓋在書本下邊的手稿,字一般,周正而已,至于內容…看得陳平安無言以對,紙上就幾句話,學道深山吾老矣,此語苦悶,若是從書上鄰家處,拆來一句“墮釵橫在水精枕”,便轉為妙也。
鄭大風伸長脖子瞥了眼紙上內容,輕輕點頭,再微微搖頭,漢子就像一下子成了坐鎮天地的儒家圣賢,神色淡然,開始與晚輩指點道:“假使再批注一句‘單釵對雙枕’,足可令看客遐想連篇,此時此景,就有幾分‘無聲勝有聲’的意味了。”
仙尉以拳擊掌,神采奕奕道:“大風兄果然是前輩高人!”
鄭大風笑呵呵道:“批上加批,再增添一句,雙枕之上皆有胭脂點染。”
陳靈均嘿嘿壞笑,仙尉稍作思量,便得正解,頓時眼睛一亮,與鄭大風對視一眼,各自點頭。
若非在這棟宅子里邊遨游書海已久,仙尉開了眼界,長了見識,否則還真聽不懂鄭大風在說些什么。
陳平安拿起桌上當作“鎮紙”的書籍,打算將那張紙放回原位,重新壓在書下,無奈道:“你們差不多點就得了啊。”
已經后悔先前的那個念頭了,當時在霽色峰祖師堂,得到茅師兄的飛劍傳信,陳平安還想著是不是邀請仙尉一起參加旁聽辯論。
只是當陳平安掃了一眼桌上的第二張紙,立即將手中書、紙放在一旁,拿起那張寫滿蠅頭小楷的紙張。
鄭大風咦了一聲,“仙尉老弟怎的如此不務正業?”
陳平安沒有抬頭,只是仔細瀏覽紙上內容,氣笑道:“胡說八道也得有個度,怎么就是不務正業了。”
仙尉神色靦腆,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聲若蚊蠅,“不自量力,貽笑大方。”
在仰慕已久的大風兄這邊,心悅誠服的仙尉道長,始終是以晚輩自居的。
鄭大風拿起桌上其余紙張,快速翻閱一邊,臉上再無先前的嬉笑神色,點頭道:“仙尉老弟博覽群書,雄心壯志啊,是打算用淮南子大小山的書山舊軌了,這是嫌棄前者寒儉單薄,準備大肆擴編了?這可是一項大工程,本該是朝廷下旨讓整個翰林院、幾十號老學究一起校書、編撰和匯總的事情,仙尉老弟竟然想著單憑一己之力,雙肩挑起這項重擔,可以可以,當咱們落魄山的看門人,剛剛好。”
原來這個仙尉道長,是打算學那部相向名著的路數,摘取其事曰大山作為總綱,再分門別類,以五岳命名歸類,摘其語曰小山,再分別歸為丘、嶺、峰等,此外再將那些事語詳備本韻寄存別韻之下的內容,命名為潛山,再把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和瑣碎掌故歸為山脈潛藏水底的“水山”,再將好似陸地、海底諸山間的絕妙事、語單獨摘出,繼續歸類為好似集中靈氣、珍藏聚寶的群真洞府和水中龍宮…
仙尉自慚形穢道:“我還是受了大風兄的啟發,才敢作這般蚍蜉撼樹之舉,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想著一定要如何,極有可能會半途而廢的。”
鄭大風愣了愣,“怎么講?”
仙尉說了句稍等,跑去墻角簸箕那邊,從一本書冊當中撕下一張類似序文的書頁,遞給鄭大風后,仙尉笑著解釋道:“大風兄不是精通佛家學問嘛,那些佛經書籍中,多夾雜有書頁,寫滿心得注解,我反復看了多遍,久而久之,我就將大風兄那些極有見地的概括,做了個潦草的匯總,在這之后,意猶未盡,才有了打造‘群山’的粗略設想…”
鄭大風一開始沒當真,只是等他看到了那張序文書頁后,就默默遞交給陳平安,陳平安接過手再一看開篇的文字內容,結果他雖然看似神色如常,實則瞬間就有點頭皮發麻。
紙上字跡是極有碑意的楷體,首先就是一番開宗明義的“大話”。
道士仙尉,常居深山,與草木相親寒暑相近,登高有感,偶有心得,既本是佛家門外漢,自然不當以門戶之見看佛家之經律論觀禪,我只以人間一歲四時配之,經則萬物勃發,生機盎然,歲首道本,故為春也,律則鋪陳燦然,草木已作茂盛貌,夏也。論則風氣凜然,時令至此花果結實,秋也。觀則冥然清徹,如雪滿人間天地歸為一色,冬也。禪則圓轉渾然通洽如時轉歲運雖無言而四時皆循規蹈矩之行也。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微笑道:“我與仙尉老弟,都是落魄山的看門人,來者直追前人,我這算不算后繼有人?”
陳平安憋了半天,輕聲道:“我看人的眼光,還是很好的,一如既往的好。”
陳靈均看了幾眼老爺手中的紙張,看了等于沒看,雙手負后,不懂裝懂,點頭贊許道:“仙尉道長,不錯不錯,書沒白看。”
仙尉只當山主跟大風兄在開玩笑,去打開裝滿木炭的袋子,往火盆里添加些白炭,都是老廚子燒制出來的,去年冬,暖樹會定期往山下宅子這邊送,后來仙尉覺得一個粉裙女童扛著那么個大袋子,不像話,小管事跑一趟,就會滿身沾惹木炭碎屑,有次仙尉就自個兒登山找到朱斂,打算自己拎兩袋子回山腳宅子,朱斂卻笑著說下不為例,因為暖樹喜歡做這些瑣碎事,多了一兩件,就跟小米粒在地上撿著了一兩顆銅錢,只會開心,可若是某些習慣了的日常小事,突然哪天不用做了,暖樹就要失落了,跟小米粒丟了錢是一樣的。
圍著火盆,點燃木炭,仙尉嫻熟架起鐵網,讓陳靈均去灶房那邊拿了一串粽子過來,幾個人圍爐溫酒而坐。
陳平安問道:“飛升城那邊?”
鄭大風也不開口說話,直愣愣盯著陳平安,神色古怪。
陳平安疑惑道:“怎么了?”
鄭大風只是長久沉默。
陳平安愈發摸不著頭腦,忍不住催促道:“有話就說,真攤上事了,我還能立即趕過去。”
帶上小陌,實在不行,那就再帶上謝狗,反正謝狗與白澤和以及中土文廟的約定,不包括五彩天下。
鄭大風這才開口笑道:“別說是飛升城了,如今整座五彩天下,這會兒都是剛才的情形了,就是沉默,悶著,誰都沒話說。”
這一切,只因為一個人的一句話。
仗劍遠游浩然天下,再返回五彩天下,沒過多久,寧姚就召開一場祖師堂議事,她最后發言,言簡意賅,說自己打算閉小關,短則一年半載,長則兩三年。
陳平安也沒話說,只能咧嘴笑。
如今五彩天下的上五境修士,數得著,仙人境修士,至多一手之數,飛升境,寧姚更是獨一份。
況且寧姚練劍,在去往五彩天下,躋身玉璞境之前,閉關的次數,如果陳平安沒有記錯,就只有一次。
當時他就在寧府,那次寧姚其實也沒花多長的時間,她所謂的閉關,更像是一場靜心修養。所以寧姚的閉關,與天底下任何一位修士必須小心再小心對待的閉關,截然不同。故而當寧姚冷不丁說要閉關了,而且還是需要耗費“長達”一二三年光陰的那種閉關,飛升城劍修感到震驚,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飛升城之外的五彩天下,聽聞此事,又能說什么?
誰要是敢在寧姚閉關期間挑釁飛升城劍修,等她出關后,下場可想而知。
上個不信邪的,正是道士山青,結果一場問劍,這位道祖的關門弟子就去閉關養傷了。
鄭大風酸溜溜說道:“閉關煉劍之前,得知我要離開,寧姚就專門找過我,叮囑過我少說些五彩天下的事情,免得你分心。”
其實經過這些年的磨合,飛升城已經運轉有序,各司其職,年輕劍修與躲寒行宮的武夫,也都陸續成長起來。
鄭大風感嘆道:“不曾想落魄山這么快就有下宗了。”
“下宗選在桐葉洲是對的,太平歲月里,一國邊境地帶,養一個藩王到底有多難,稍微讀過幾本史書就清楚。那么同理,一洲之內,養幾個上五境修士,尤其是宗門,也是相當不容易的事。”
“寶瓶洲這邊,尤其是未被戰火襲擾的中北部,天地靈氣和適宜地仙開峰的地盤,就那么多,不光是僧多粥少的時節,而是誰多了旁人就少了的處境,可能睡覺打個呼嚕,就會吵到隔壁山頭,鄰里間是很難久處和睦的,阮鐵匠要是不搬走龍泉劍宗,我可以肯定,不出百年,跟落魄山就要相互間急眼,一樣米百樣人,將來弟子之間,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沖突。桐葉洲剛好相反,僧少粥多,無主之地茫茫多,也就是桐葉洲與別洲離著遠,又有急需文廟重建的寶瓶洲和婆娑洲作為緩沖,否則換成是流霞洲或是皚皚洲,青萍劍宗即便順利建立起來,還是不會有今天的聲勢,關鍵是還能夠以一個過江龍的身份,拉攏各方盟友,完全主導和掌控一條嶄新大瀆的開鑿事宜。”
陳靈均嬉皮笑臉道:“大風兄,你再這么正經聊天,我都要不認得你了。”
鄭大風拿起鐵鉗撥弄炭火,問道:“難不成如今這邊的女子,都不喜歡言語風趣、才情無匹的風流兒郎,轉去喜歡一板一眼、沉默木訥的老實人了?”
陳靈均說道:“人丑就不討喜,再過一萬年都是這么個理兒。”
不理睬這倆的插科打諢,陳平安伸手翻轉粽葉微焦泛起香味的粽子,摩挲指尖,問道:“你真打定主意了,要去青萍劍宗那邊落腳?”
鄭大風點頭笑道:“浪子老風騷嘛,從不安分守己,只能是四處漂泊的命。”
陳平安無言以對。
仙尉開口說道:“大風兄,要是因為我才去的下宗,大可不必,我搬去山上就是了,搬去騎龍巷也可以,你要是不嫌麻煩,覺得礙眼,那我就厚著臉皮留在這邊…”
鄭大風笑著擺擺手,打斷仙尉道長的言語,拿起一顆烤得金黃的粽子,“要說跟仙尉老弟全無關系,那是騙鬼話,不過說真的,有關系,卻沒太大關系,一來我留在這邊,幫不上什么,落魄山的武夫,要么是山主、老廚子這樣的,不然就是魏海量和盧白象這種好似分房獨立出去的,需要我來教拳嗎?我倒是想教,他們也不樂意學啊,在飛升城躲寒行宮那邊教拳多年,有了些心得,按照崔東山的說法,下宗專門將云蒸山作為武夫學拳之地,我去了那邊,就有了用武之地。再者在小鎮那邊,以前仰慕我才華又饞我身子的女子,那會兒還能說她們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現在她們都多大歲數了,不出意外,都有孫兒輩了吧,見了面,還能說啥,徒增傷感。”
陳靈均白眼道:“吃顆粽子都這么惡心。”
然后青衣小童跟鄭大風對視一眼,雙方皆是嘿嘿嘿。
仙尉道長到底是只懂些書上道理,學問不深,一時間未能領會其中玄妙。
陳平安說道:“那個道號山青的道士,會參加這次三教辯論。”
鄭大風扯了扯嘴角,“就是被拉壯丁跑去充個數的,這個年輕道士的吵架本事,估計還不如他的打架本事。”
陳平安唉了一聲,開始替這位道祖關門弟子打抱不平了,“只是輸給寧姚,又不丟人。”
鄭大風笑呵呵道:“就像你問拳輸給曹慈?劍氣長城三場,功德林一場,接下來打算再輸幾場?”
陳靈均連忙咳嗽幾聲,埋怨道:“大風哥,怎么說話呢,要不是自家兄弟,大嘴巴子就要摔過來了。”
鄭大風提起手掌,一記手刀就朝陳靈均腦袋砍過去,陳靈均立即抬起手肘擋住手刀。
一個說少俠年紀輕輕,內力深厚,可以單槍匹馬走江湖了,一個說老匹夫也不差,老當益壯,不愧是百花叢中走過的。
對此早已習以為常,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估計還得再輸曹慈兩場問拳,或者是三場。”
鄭大風直截了當道:“如果再輸兩三場,這輩子也就不用繼續跟曹慈較勁了,對吧?”
陳平安笑著點頭。
是句大實話,至多輸給曹慈三場,如果輸掉第三場,其實就不用與曹慈問拳爭個勝負高低了。
因為到時候再問拳,其實就只是曹慈教拳了。
陳平安冷不丁問道:“這枚能夠幫助武夫跨越兩座天下的梭子,是不是可以仿制出來?”
鄭大風點頭道:“梭子材質太過稀罕,一般人就別想了,即便是于玄這樣的符箓宗師,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過以我師父的手段和家底,當然可以。問這個做什么?”
陳平安說道:“藥鋪那邊的蘇店,她前段時間孤身離開家鄉,就連石靈山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鄭大風笑道:“我這師妹,該不會是跟哪個漢子私奔了吧,石靈山知道真相還不得哭死,胭脂不告訴他是對的。”
陳平安說道:“蘇店可能是去了青冥天下。”
鄭大風問道:“這里邊有說法?”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就只是個猜測。因為我懷疑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早年曾經來過驪珠洞天,然后隱姓埋名在此駐足,此人如今可能身在青冥天下,說不定就是那個赤金王朝鴉山的開山祖師,武夫林江仙。”
陳平安曾經詢問呂喦一事,是關于林江仙的拳法高低,呂喦卻沒有細說這位“林師”,拳法到底有多高,并無舉例,拿來與浩然裴杯、張條霞這樣的神到一層武夫作對比,這位曾經云游青冥天下的純陽道人,反而只是給出一個“劍術更高”的說法。
話不用多說。
就已經側面驗證了陳平安心中的那個既有答案了。
鄭大風給了個眼神。
陳平安祭出了本命飛劍,瞬間隔絕天地。
顯然鄭大風覺得一個以修士心聲言語,一個聚音成線密語,仍是不夠安穩的,以防隔墻有耳,擔心小鎮那邊,有隱藏極深的大修士在偷聽。
鄭大風這才繼續說道:“林江仙是不是你們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假設是,他又為何會放著祭官不當,偷摸趕來驪珠洞天,以及最終如何成為一位純粹武夫的,我不敢妄下斷論,至于林江仙是不是從驪珠洞天離開青冥天下,別猜了,我現在就可以明確無誤告訴你,肯定是的,因為此人有個板上釘釘的身份,他是我,李二,胭脂幾個的‘師兄’之一。”
“記得有次我跟師兄李二喝酒,李二沒少喝,不小心說漏嘴了,說師父他老人家覺得在一眾入室弟子和不記名徒弟當中,真正可以算是學武資質好的,就只有一個,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此人姓謝名新恩,你小子沒少讀書,應該很清楚,謝新恩是詞牌名,而林江仙與‘臨江仙’諧音,是同一個詞牌,而不管是臨江仙,謝新恩,還是雁后歸,這些個同義不同名的詞牌,多是悼亡、追思之作,或者臨水憑吊女子仙神,與遠古祭祀確是沾點邊的。記得老頭子當年在藥鋪閑暇時,經常會翻閱一本外鄉劍仙的山水游記。所以你猜想林江仙是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算是有跡可循,有理可依。”
“胭脂這丫頭,既然出門了,那她就肯定是偷偷手持飛梭仿品,去青冥天下找這個師兄學拳,她心氣高,一直想要與你問拳。她跟這個林師兄學拳,才算有了個‘萬一’的可能性,否則連萬一都沒有。師父對她,還是很照顧的。不管是覺得小姑娘脾氣對胃口,還是因為可憐她那個相依為命的叔叔,愛屋及烏了,反正我可以明顯感受到,師父對她和看待石靈山,是完全不一樣的,至于蘇店自身有無來歷,是不是跟她叔叔一樣,屬于某尊神靈轉世,我就不清楚了,也不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