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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九章 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

  槐黃縣城學塾那邊,散學下課,天色還早,家境好的稚童,紛紛放起了紙鳶。

  喝過茶水,聊了些山水見聞,陳平安帶著邵云巖和酡顏夫人出門,閑逛落魄山。

  行人走上青山頭,白者是云碧是樹,不知人間第幾天。

  不曾想邵云巖找了個由頭,竟然不仗義地自己散步去了,這讓與年輕隱官獨處的酡顏夫人緊張萬分。

  陳平安與她一起走向山頂,手中多出好似一枚銅錢的彩色繩結,笑問道:“認識?”

  酡顏夫人神色微變。

  這彩色繩結,由百花福地眾多花神,各自一縷精魄煉化而成。

  與她沒有直接關系,卻有些淵源,酡顏夫人當年能夠活著逃遁至倒懸山,百花福地的數位花神,暗中出力不少。

  所以上次文廟議事,酡顏夫人與百花福地就極為親切。

  陳平安收起繩結,說道:“你這次陪著邵劍仙云游中土,可以幫我捎句話給百花福地,就說我下次拜訪福地,會攜帶此物,至于歸還一事,需要面議。”

  酡顏夫人流露出訝異神色,年輕隱官算是白給自己一份人情?

  像那山下王朝,給那些金榜題名的京城舉子報喜?可都是有報酬拿的!

  而且此物,驚喜之大,豈是一個讀書人考中進士能比的,百花福地眾多花神,人人有份,故而酡顏夫人完全能夠想象,將來自己與邵敬巖在那百花福地,會是何等座上賓。不管陳平安與福地花主事后談得如何,她酡顏夫人說不定都能在百花福地撈個客卿當當。作為梅樹成精的上五境草木精魅,豈會對百花福地沒有念想?這就像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將鐵樹山視為圣地,山澤野修對白帝城心神往之是差不多的道理。

  陳平安笑道:“這就當是你在南塘湖青梅觀消耗一百多年道行的報酬了?”

  酡顏夫人嫣然笑道:“沒問題!”

  天下草木花卉精魅,祖師堂其實就只有一座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走上山頂,“梅凈,是叫這個名字,對吧?”

  酡顏夫人神色微變,笑容牽強起來。

  梅凈是酡顏夫人在避暑行宮秘檔上的真名,她的妖族真名。

  要想在倒懸山,道老二那位大弟子的眼皮底下,開辟出一座梅花園子,她豈能不自報真名。

  陳平安說道:“返回浩然天下,衣錦還鄉,云游四方,作何感想?”

  在倒懸山,酡顏夫人就只能扶持傀儡,擔任梅花園子的幕后主人,都不敢離開園子。

  如今卻是當了龍象劍宗的記名供奉,公認是陸芝的好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如今與邵云巖作伴,浩然九洲何處不敢去。

  酡顏夫人頓時心弦緊繃,反復思量,自從騰空一座梅花園子,交予劍氣長城,與那頭隱匿極深、化名“邊境”的飛升境大妖,徹底劃清界線,選擇主動跟隨陸芝,再一起重返浩然天下,在南婆娑洲齊廷濟創建的龍象劍宗,擔任供奉,前不久給雨龍宗擔任客卿…怎么思量都沒有半點越界之舉啊,再說了,秋后算賬葛藤禪,也不是這位年輕隱官的一貫作風,別的不說,陳平安做事情還是很爽利的。

  陳平安說道:“人有心結樹有疤,浩然天下,或者說浩然天下的練氣士,尤其是譜牒修士,在你心中,就是一個疤。”

  酡顏夫人小心翼翼說道:“我已經釋然了,隱官大人不必擔心我會在這邊與誰不依不饒,繼而給龍象劍宗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歲月悠悠,反正當年為難她的那撥練氣士,也沒剩下幾個了。

  陳平安說道:“不要跟這個世界達成和解,每一次所謂的和解,是自欺欺人,就是委屈,委屈永遠是委屈,不會減少絲毫的。”

  “只說我自己的一點見解,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悄悄拆解這個世界,首先就得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解很多人會什么會說那樣的話,做那樣的事。其實這一點,酡顏夫人做得比以前好多了。貧時靠狠窮靠忍,至于等到下下人翻身變成上上人,會不會變本加厲報復這個世界,到底是一門心思報復曾經的惡意,還是報答當年的某些善意,或者兩者兼有,人各有志吧,都可以理解。”

  說到這里,陳平安笑道:“與我關系親近與否,能否稱之為朋友,你其實不必用丟幾瓣橘子皮來試探,要不是暖樹需要收拾屋子,而且暖樹絕對不會讓我代勞,我才懶得管你。”

  酡顏夫人赧顏一笑,“隱官大人,是我畫蛇添足了。”

  陳平安說道:“齊廷濟有自己的野心,而且很大,他還是一個極端追求思路縝密、行事嚴謹的人,換句話說,就是個有強迫癥的,有潔癖,只是他一直隱藏很好,以前在劍氣長城管著一個家族,環境逼仄,由不得他流露天性,舒展手腳,如今變成了宗門,在南婆娑洲一家獨大,所以這個特點會逐漸擴大、顯露出來,何況你在齊廷濟眼中,是有個標價的,這句話說得很難聽,而且也有背后說人是非的嫌疑,但我不希望龍象劍宗,將來因為你,因為某件事,導致陸芝跟齊廷濟翻臉,大好局面,付諸流水。不管別人怎么看,只說我,在某種意義上,是將婆娑洲的龍象劍宗和桐葉洲的青萍劍宗,都視為劍氣長城的香火延續。”

  “陸芝有自己的劍道追求,分心與人問劍,非她所愿,她不喜歡想太多,出手太重,容易不留余地。浩然天下從來委屈不了陸芝,但是陸芝就你這么個朋友,她一旦為你遞劍,只會更重。文廟的規矩,陸芝是不太在意的,但是以后百年內,文廟約束大修士,只會越來越嚴格。這不是在危言聳聽,就像我自己,因為某件謀劃,先前就做好了上下兩宗被文廟封山百年的心理準備,然后我自己還得被禮圣丟去跟劉叉作伴一甲子、百來年的樣子,每天練練劍釣釣魚。”

  “邵云巖境界不夠,雖是劍仙,卻不擅長與人廝殺,況且他志不在劍道登頂,以前是,以后亦然。”

  “要我說啊,我們邵劍仙才是活得很通透的人,醉后添杯不如無,渴時飲水甘如露。老來身健百無憂,且作人間長壽仙。就這么兩個道理,一個如何為人處世,一個為何上山修道,都被他徹底想明白了,真正做好了。所以邵云巖也不合適為你出頭。”

  酡顏夫人聽得愈發迷糊,陳平安你到底想要說什么?

  陳平安說道:“彎來繞去跟你說了這么一大通,說得簡單點,其實就一句話,你最終能夠依靠的,始終是你自己。”

  敢情道理前后,正的反的,大的小的,都給你陳平安一個人說了去。

  酡顏夫人聽到這里,只覺得心都涼了,又添了個天大委屈不是?有你這么說理的?

  陳平安微笑道:“我相信如今的梅凈,所以將來遇到事情,找宗主齊廷濟求助,未必討喜,讓陸芝出面解決,痛快是痛快,可畢竟很容易一發不可收拾,齊廷濟哪怕愿意幫忙收拾那個爛攤子,不找陸芝說什么,但是你肯定就要被穿小鞋了。所以你就要靠自己了,比如寫一封信寄給落魄山,跟我打聲招呼,保證隨叫隨到。”

  這樣的口頭承諾,陳平安只給過兩位,摯友劉景龍,穗山神君周游,后者還是因為與自家先生的緣故,陳平安上次游歷穗山,留下一句“但憑差遣”的承諾。

  陳平安笑道:“即便我當時不在山中,或是甚至不在浩然天下,導致我無法第一時間趕到,我也會跟朱斂和崔東山事先打好招呼,將你的請求,作為上下兩宗的優先解決之事。放心,我一定會讓招惹你的人,或者宗門,知道什么叫自找麻煩。”

  酡顏夫人怔怔出神,回過神后,默不作聲,她只是儀態萬方,與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

  一襲青衫憑欄而立。

  酡顏夫人趴在欄桿那邊,她無需任何妝容,天然嫵媚,自是梅花暈胭脂。

  好像雙方不談正事,就沒什么可聊的了,一時間就有些沉默。

  她突然轉過頭,問道:“陳平安,今天與我談心,先取出彩色繩結,再報出我的真名,然后說出齊宗主、陸先生和邵云巖的各自心性,最后與我說明初衷,是不是也算一種對我的拆解?”

  “別把一件好事,一句好話,說得這么怪。”

  “對了,陳平安,你前邊說的謀劃,到底是謀劃什么,后果這么嚴重?”

  “將已經被文廟赦免的仰止騙出再砍死,再等著被禮圣抓去功德林關禁閉。”

  遠幕峰與黃湖山相鄰,流云至此山如人緩緩登山再驟然奔襲下山,霎時間云海傾瀉如瀑。

  頭一遭的稀罕事,陳平安親自督造這座遠幕峰的營建事宜,與朱斂一起推敲各個細節。

  因為常年遠游的緣故,使得連同祖山落魄山在內,幾乎都是朱斂這個大管家在負責土木營造。

  陳平安購買了許多大條青石板,打算將整座遠幕峰山路都鋪成青石路,兩側豎起竹欄,山中青竹遍地都是,倒是可以就地取材。

  每天清晨時分,還會陪著小米粒巡山一趟,再去泉府賬房那邊,陪著韋文龍和張嘉貞一起對賬。

  回到竹樓后,陳平安就親筆回復一些個請帖。

  陳平安給趙樹下教拳之外,就是呼吸吐納與煉劍了。

  郭竹酒不愛去拜劍臺,反而經常去仙草山那邊閑逛,身邊也經常跟著個貂帽少女,攛掇著郭竹酒一起成立個幫派。

  陳靈均每天掐點“閉關”兩個時辰,就準時出門,要么去山門找仙尉道長嘮嘮嗑,要么就順道去騎龍巷視察一番,賈老哥當了風鳶渡船的二管事,不著家啊,就只能跟那個升了官的白發童子拌個嘴,來回路上,瞧著空落落的行亭,白玄這小兔崽子不在那邊擺攤喝茶了,陳靈均覺得挺不是個滋味的,就想著什么時候好好勸一勸老爺,不如把白玄喊回來吧,小心又被大白鵝挖了墻角去,咱們落魄山豈不是又要折損一員可堪大用的未來大將?

  一個敢跟裴錢死磕的好漢,不多的,看那太徽劍宗的白首,如今敢嗎?所說白玄這孩子,出息不小,年紀雖小,志向高遠。

  陳平安近期每天最少拿出一個時辰,在竹樓二樓,給趙樹下教拳。

  第一次教拳,只是讓趙樹下見拳法之內在,于自身小天地見其深邃。

  第二次教拳,陳平安依舊沒有喂拳,卻在屋內,讓趙樹下見識到了什么叫別有洞天,陳平安雙指掐訣,符陣立顯。

  在二樓內浮現出的二十四張符箓,剛好與一年節氣一一對應,從立春雨水和驚蟄至冬至小寒與大寒,當陳平安一揮袖子,屋內只留下小暑、大暑兩張節氣符箓,二樓頓時拳意彌漫,如酷暑炎炎,讓趙樹下瞬間汗流浹背,等到陳平安再只是捻出大雪、冬至兩符,屋內頓時就變成了寒冷凍骨的拳意,陳平安讓趙樹下拉開樁架,朝自己出全力遞出一拳,趙樹下照做,陳平安抬手輕拂,將拳意打散,再捻出谷雨與霜降兩符,趙樹下再出拳,結果發現自己好像一拳傾力遞出,師父根本無需躲避,拳意就自行消磨在兩人之間,離著師父所站位置,好像還隔著千山萬水。

  陳平安沒有撤掉那兩張符箓結成的“小陣”,只是讓趙樹下先靠墻而立,然后陳平安再起一拳架,剎那之間,屋內拳意凝如洪水流淌,四散而開,拳意洶洶撞壁激蕩而起,整座竹樓隨之一震,繼而整座落魄山都開始山氣,云海轟然而散。

  然后趙樹下就被早已等在門外廊道的朱斂,背著下樓去了。

  朱斂背著渾身浴血的趙樹下,“公子,根本沒法打啊,那場問拳,地點不變,不如時間再緩緩?萬一今年南苑國京城整個冬天都不下雪呢?不如明年再說吧?后年也行!”

  陳平安呵呵一笑,“你說巧不巧,我是練氣士,更巧的是剛好五行本命物齊全,下雪一事,不成問題,想要雪下得多大都行。”

  朱斂說道:“那我認個輸?”

  陳平安微笑道:“勸你還是省省吧,少在這邊示敵以弱。”

  自信滿滿給人喂拳,結果被對方直接一拳砸在面門上,這種糗事,陳平安是絕對不會再犯的。

  朱斂嘿嘿笑道:“公子不該借那本拳譜給我的。”

  陳平安笑道:“騙我掉以輕心不成,就開始嚇唬我呢?都用上兵法啦?”

  之后再一次給趙樹下教拳,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可能是終于調整好心態,于是趙樹下就開始吃苦頭了。

  雖說沒有崔前輩的那些“重話”,但是對于一位四境武夫而言,陳平安的拳腳可不算輕。

  熟能生巧,再之后教拳,因為大致確定了趙樹下的體魄極限,陳平安能夠保證接近一個時辰的喂拳。

  這天暈死過去的趙樹下又被朱斂背著泡藥水桶。

  一樓廊道這邊,暖樹和小米粒面面相覷,兩個小姑娘都是輕輕嘆了口氣,不說什么了。

  其實比起小時候的裴錢,趙樹下還要略好幾分。畢竟裴錢還會經常用木棍、竹片綁著胳膊和手指抄書。

  陳平安站在路口默然站立片刻,走回廊道那邊坐著。暖樹在縫制布鞋,身邊擱放著一只針線笸籮,手指上戴著頂針,納鞋底既是體力活,也需要心靈手巧,分針引線,絲毫不差,小暖樹心靈手巧,神色專注,一手攥住鞋底,一手拽起針線,力道得均勻,布鞋才能輕便且結實,一雙好布鞋的千層底,沒那么容易縫好的。小米粒也跟暖樹姐姐預定了兩雙布鞋,本來是右護法想要直接預訂二十雙的,結果挨了暖樹姐姐輕輕一板栗,罷了罷了,看來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這個策略行不通哩。

  陳平安跟她們約好了,每天這個時辰都可以來這邊耍。

  暖樹跟小米粒是肯定必到的,陳靈均覺得跟兩個丫頭片子沒啥可聊的,經常坐一會兒就走。

  最近陳靈均一直找那騎龍巷左護法談心,騎龍巷分舵,新設騎龍巷總護法一職,點卯勤快的朱衣童子順勢升遷,升官了。

  裴錢每過一段時日就會寄信到霽色峰,按照老規矩,都會在信封上寫一句“右護法親啟,暖樹姐姐讀信和保存”。

  所以朱衣童子從騎龍巷右護法升遷為總護法一事,就算是敲定了,小米粒在山門口那邊傳達這個喜訊的時候,香火小人兒先是雙手作出捧圣旨狀,然后神色肅穆,正了正衣襟,畢恭畢敬面朝南方,彎腰作揖拜謝三次。

  而騎龍巷左護法,還能如何,繼續趴窩不動唄。

  陳靈均一直對這家伙怒其不爭,也是個扶不起的憊懶貨色,自己都不想著升官,讓他景清大爺如何栽培、提攜?

  山上都是些瑣碎小事,不累人,就是最能消磨光陰,所以暖樹最近只要得閑,就會來這邊縫制布鞋,當是休歇了。

  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曾是老爺帶起來的風氣。

  如今一身青衫長褂,腳穿一雙千層底老布鞋,也是。

  所以小米粒,陳靈均,還有仙尉道長,就都有想法了。

  其實朱先生早就很喜歡穿布鞋,只是誰都沒在意。

  畢竟裴錢在第一次得知老廚子曾經有個“貴公子”的綽號后,差點沒笑出眼淚來,小米粒要好一點,反正那幾天,只是圍著老廚子轉,也不說什么,就是使勁瞧。暖樹可能算是最善解人意的一個了,在屋內聽到裴錢捧腹大笑說著“貴公子”“謫仙人”之類的說法,小米粒已經在床上笑得打滾,暖樹就只是眨了眨眼睛,抿起嘴唇,沒有笑出聲。

  小米粒大搖大擺去詢問老廚子要不要一雙布鞋的時候,才進大門就開始嚷嚷,朱斂系著圍裙提著菜刀走出灶房,結果小米粒就那么低頭一瞧,是布鞋,再那么抬頭一看,有菜刀,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反正當時場面就挺尷尬的。

  暖樹低頭輕輕咬掉線頭,好奇問道:“老爺,那只折紙燕子是送人了嗎?”

  中土五岳,煙支山的那位女子山君,在功德林那邊,曾經送出一只折紙烏衣燕子,可以視為一位香火小人,只需要放在祖宅匾額或是房梁上邊,而且離著名山大岳越近越有靈氣。

  陳平安笑著點頭,“很不舍得,送了心疼,只是送了也會心安。”

  陳平安后仰躺去,雙手枕在腦袋下邊,翹起腿,笑著問道:“暖樹,小米粒,你們說岑鴛機這么辛苦練拳,到底追求什么?”

  要說岑鴛機是居山修道,如此不知疲憊,好像還能理解幾分,從此仙凡有別,追求證道長生,哪怕修行小成,也可以延年益壽。

  可是她每天這么練拳,夏去秋至,冬去春來,年復一年,風雨無阻,照理說總得有個想法和盼頭,可好像岑鴛機也沒有說一定要如何,好像練拳就只是練拳,連陳平安耐心這么好的人,甚至都會無聊到想要幫岑鴛機大致算一算,上山下山再上山,這些年到底走了多少步的拳樁。

  暖樹想了想,輕聲道:“朱先生說她是拳中有自我,裴錢說她是想要證明女子練拳也有大成就,陳靈均說她是,各有各的說法,我覺得岑姐姐可能就只是在做一件自己真心喜歡的事情吧,別人眼中的結果如何,好像不是那么重要,又可能這個過程就是最好的結果。”

  陳平安點點頭,“有點明白了。”

  小米粒原本趴在青竹廊道中,雙手托著腮幫數著崖外過路白云一二三,等到好人山主躺著,她就立即一個側翻,再旋轉半圈,一起仰面躺著,與好人山主有樣學樣,翹起腿一晃一晃。

  陳平安閉著眼睛。

  上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因為那會兒還沒想著去桐葉洲創建下宗。

  陳平安最早的設想,是元嬰境崔嵬坐鎮拜劍臺,與九位劍仙胚子在那邊煉劍修行。

  所以當時隋右邊在祖師堂議事途中,突然提出要求將拜劍臺作為道場。

  陳平安就隨便用了個借口拒絕此事,說是別處宗門,金丹開峰,落魄山得是元嬰境。

  結果九個孩子,虞青章和賀鄉亭與于樾拜師,離開了寶瓶洲。

  程朝露,何辜,于斜回,各自拜師,由于他們的師父都是青萍劍宗祖師堂成員,便跟著更換了譜牒,理所當然去了桐葉洲。

  白玄和孫春王,雖然沒有卻也留在了密雪峰上的那處洞天道場內煉劍。

  最后真正留在落魄山這邊的,就只有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兩個小姑娘了。

  何況納蘭玉牒這個財迷小算盤,還喜歡跟著擔任落魄山掌律的師父,一起乘坐風鳶渡船,走南闖北,跨越三洲之地,據說隨身攜帶一本冊子,在各個仙家渡口靠岸,有想到能夠掙錢的好點子就立即記錄下來。

  陳平安睜開眼睛,坐起身盤腿而坐,感嘆道:“有了青萍劍宗,落魄山這邊,以后劍修數量就很難增加了。”

  小米粒跟著坐起身,使勁點頭道:“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這顆機靈的腦闊兒,幫忙想個主意?”

  小米粒點點頭,雙臂環胸,閉上眼睛,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

  陳平安也不打攪她,轉頭笑問道:“暖樹,那些閑置的藩屬山頭,遠幕峰之外,有特別喜歡的地方嗎?要是有,就跟我說一聲,我幫你留著。”

  如今閑置的十座藩屬山頭,有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拜劍臺,香火山,遠幕峰,照讀崗。

  曾經租借出去、卻又再租借回來的三座山頭,寶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如今自然也是可以作為開峰地址的。

  黃湖山那邊,已經有水蛟泓下開辟水府,暖樹和陳靈均的兩只龍王簍,也在那邊煉化為山水大陣。

  其中遠幕峰,陳平安已經早早送給了李寶瓶。

  所以先前純陽真人才會在那邊崖刻一篇道詩。

  如果蔣去沒有成為崔東山的嫡傳弟子,更換譜牒,去了青萍劍宗,那么作為落魄山嚴格意義上的第一位符箓修士,等到蔣去將來成功結金丹,寶箓山就是預留給蔣去的。

  照讀崗那邊,林守一,于祿和謝謝,各自都挑好了有眼緣的府邸。

  只是一旦成為儒家君子賢人,就不可擔任任何仙府門派的譜牒修士、記名供奉了。

  西邊大山,如今還留下十余個外鄉仙家勢力,就像作為黃粱派下山的衣帶峰。

  上次姜尚真說話直接,那些個不熟的仙府,只要買賣雙方,你情我愿,就有了香火情。

  天底下就沒有一堆谷雨錢解決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再加錢!

  如果只是這么一句話,就不是落魄山周首席的行事風格了,姜尚真的后邊一句話才是精髓。

  “只要今天山主開口,我離開霽色峰就去敲門,明兒但凡有一位仙師不是眉開眼笑搬出山頭的,就算我這個新任首席供奉,做事情不講究!”

  其實上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泉府韋文龍早就挑明了,自家落魄山早已還清債務,泉府賬簿上邊,所謂的“略有盈余”,就是賬面上還躺著三千六百顆谷雨錢的現錢。

  這還不算財庫里邊的那六百顆金精銅錢!

  暖樹搖頭道:“老爺,我還是龍門境呢,金丹都不是,離著元嬰還遠呢,不用留。”

  而且粉裙女童也不愿意離開這里,就算離著落魄山再近,也終究不是落魄山啊。

  陳平安笑道:“那就不著急。”

  好像在她們這邊,山主說得最多的同樣一句話,就是不著急。

  不知不覺,反復說。

  陳平安繼續說道:“某位大爺就不一樣,已經在犯愁到底該選灰蒙山好,還是朱砂山好了。在牛角渡那邊,還故意有此問,給我下套呢,我就沒搭茬。”

  暖樹皺了皺眉頭,又笑了笑,繼續低頭縫制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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