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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九章 教拳與續杯

  卯時,天微亮,山中多霧,氣象清新,朝露凝結在花葉,團團圓圓,搖搖晃晃,欲語還羞。

  陳平安腋下夾著個棉布包裹,揀選一條去往后山的小路,獨自行走其中,心曠神怡。

  停下腳步,陳平安轉頭望去,片刻之后,就看到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正在快步走來,折了一枝花枝拎在手里。這種事,落在一般人眼中,米劍仙來做,就是風流,眼前這個老廚子來做,就稍微有點老不羞的嫌疑了。

  朱斂一手握拳貼在腹部,持花枝之手繞后如持劍,扯開嗓門笑道:“趕早不如趕巧,這就跟公子碰上了。”

  公子做事總是這般在春風化雨中悄然雷厲風行。

  昨天才說要為曹蔭、曹鴦教拳,今兒一大早就來了。

  世人往往誤以為天下遠游,只是兩腿走路,游子離鄉,千山萬水。

  實則不然,每每心念起某事,到達成某事,就是一場心路上的遠游。

  陳平安籠袖在路邊,等著朱斂跟上,并肩而行,問道:“樹下和登高已經不用攔阻那些外來訪客了?”

  兩人都姓趙,一個是陳平安的武學嫡傳弟子,一個是目盲道士賈晟的大弟子,約莫是性情相投,再加上出身相仿的緣故,趙樹下和趙登高平時比較聊得來,再加上騎龍巷那邊兩間鋪子的周俊臣,田酒兒,崔花生他們幾個,算是一座小山頭,只是相對落魄山竹樓一脈,沒那么引人注意。

  朱斂點點頭,“官府那邊暗地里放出消息去了,不許外鄉人隨便靠近落魄山,我們處州這邊勘驗關牒本就嚴格,一來二去,算是幫忙攔下許多慕名而來的求道野修、問拳武夫,也沒敢有什么怨言,經過前些年的適應,大驪朝廷的規矩,算是真真正正深入人心了,畢竟各家仙府門派祖山之巔,都還立著碑呢,不是開玩笑的事。”

  陳平安笑道:“果然還是官府說話更管用。”

  朱斂說道:“我猜這不是刺史吳鳶,更不是那寶溪、龍泉幾個郡守的意思,官場講究多,擔心畫蛇添足,說不定是…”

  朱斂說到這里,抬起花枝,指了指天。

  是大驪皇帝陛下的授意。

  陳平安點頭道:“不出意外,就是宋和給吳鳶的一道旨意。”

  朱斂笑道:“有心了。”

  于是朱斂好奇問道:“皇帝陛下既然如此有誠意,先前還曾親自參與那場婚宴,當面邀請公子出山,公子為何不答應大驪宋氏擔任國師?是有哪方面的顧慮嗎?”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自家公子,接替崔瀺擔任大驪國師,都是眾望所歸的事情,合則兩利,更是毋庸置疑,當然,如此一來,公子就要分心在山下事擠多了,畢竟大驪朝廷不是小國,占據著寶瓶洲半壁江山呢,公子的性格脾氣,朱斂再熟悉不過,若是真答應“出山就仕”,至少一甲子,都會耗費大量心神、精力在大驪京城、陪都洛京兩地了,與此同時,獲利最多的,自然是大驪宋氏皇帝,因為公子一旦愿意擔任國師,就等于藩王宋睦除非皇帝主動禪位,將大統以兄傳弟的方式傳承國祚,否則洛王宋睦是絕無可能更進一步了。

  陳平安點頭道:“顧慮很多。”

  朱斂也不細問,“那就再緩緩,等等看。”

  看了眼公子腋下夾著棉布包裹,朱斂笑問道:“是送給那雙壁人的禮物?”

  陳平安解釋道:“是送給曹蔭的一些善本書籍,鎮妖樓青同,如今是青萍劍宗的記名客卿,她先前送了仙都山不少價格不菲的珍稀書籍,我就挑了些在外邊被劃歸散佚一流的孤本。”

  朱斂笑問道:“公子給仙都山留下幾成孤本書籍?”

  陳平安拍了拍老廚子的肩膀,“做人要大方,行事要大氣。嗯,我當時就是這么勸那位得意學生的,東山聽進去了,他還多嘴問了一句,余下數量更多的善本,要不要多帶些回落魄山,既然學生跟先生客氣,那先生跟學生客氣什么。”

  朱斂忍住笑,“崔宗主在公子這邊,還是很尊師重道的。”

  陳平安說道:“暖樹‘走水’一事,我已經有個大致框架了,昨夜我跟暖樹主動聊起此事,她還是沒答應,不愿意我在這些事上分神,暖樹就是太懂事了,我哪里舍得說半句重話,呵,要是換成陳靈均,我早就把陳靈均的頭按在地上了。”

  朱斂放聲大笑,大概這就是養閨女跟養兒子的區別了?

  朱斂好不容易收斂笑意,點點頭,正色道:“有一說一,暖樹的破境,難度確實是要比陳靈均更大,大很多。涉及虛無縹緲的文運一事,可遇不可求。小暖樹最怕麻煩別人,怎么可能會答應公子這種事情。”

  陳暖樹是昔年書樓文運化身火蟒,如今是龍門境,所以尋常意義上的水裔走江化蛟,對暖樹并無意義。

  最早跟隨公子的粉裙女童與青衣小童,其實他們性格剛好相反,一個外柔內剛,一個外剛內柔,陳靈均可能都不算柔,那叫慫。

  陳平安說道:“所以除了我這邊的一些安排,還需要些外物,我打算跟九嶷山那邊購買一盆三千年歲月的文運菖蒲,剛好九嶷山神君主動邀請酡顏夫人去那邊做客,邵劍仙肯定會與酡顏夫人同行,這種道齡的菖蒲,總共就那么幾盆,是九嶷山神君的心頭好,不愿意出售實屬正常,難度不小啊,不管如何,我都是勢在必得,萬事好商量,可既然關系到暖樹的大道,那就得另算了,

  邵云巖要是跟九嶷山談不攏,以后我和劉景龍一起游歷中土神洲,肯定也會走一趟九嶷山。”

  說到這里,陳平安擰轉手腕,笑呵呵道:“別逼我順手牽羊,丟下錢就跑。”

  如今落魄山泉府一把手,管著財庫的財神爺韋文龍,依舊還是金丹境。

  韋文龍是劍仙邵云巖的嫡傳弟子,當初自從倒懸山春幡齋一別,師徒就再沒有重逢。

  陳平安想著是不是讓邵劍仙先來一趟落魄山。

  朱斂突然說道:“既然要為封姨和百花福地當那和事佬,得送出那枚彩色繩結,勞煩公子下次游歷福地,順便幫我求證個事兒,志怪書上說的那種花神廟司番尉,是否當真掌管花信香澤。這些福地仙官,皆是女子,還是亦有男仙,也懇請公子上上心…”

  陳平安笑著答應下來。

  朱斂說道:“崔宗主先前贈送曹蔭三本道訣秘笈,分別對應曹蔭的觀海境,龍門境,以及如何打破龍門境瓶頸結金丹。光是崔宗主的親筆批注,就洋洋灑灑多達六千字,由此可見,崔宗主才是真正的營造大家,鬼斧神工,能夠以曹蔭的人身小天地作為地基,大興土木,量身打造。”

  “裴錢,還有隋右邊在拜劍臺結茅修行那段時日里邊,她們兩個也都曾為少女曹鴦教過幾次拳。”

  少年曹蔭,字鳳生,劍修,觀海境瓶頸。少女曹鴦,小名梧桐,四境武夫巔峰。

  當初正陽山舉辦宗門慶典,作為最重要的觀禮客人,曹枰選擇提早離開,這位巡狩使大人等于是為諸峰觀禮客人,釋放出了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信號,都不是什么暗示,而是明示了,正陽山跟大驪朝廷的關系,實屬一般。

  故而大驪在落魄山和正陽山之間,如果一定要作取舍,那么曹巡狩就已經幫忙給出答案了。

  通過關翳然的牽線搭橋,陳平安與上柱國曹氏秘密達成了一樁長達三百年的盟約,曹氏出身的修道胚子和武學奇才,都可以送來落魄山修行,甚至只要曹氏開口,陳平安還可以幫忙介紹給別洲宗門,到時候曹氏子弟只需帶上一封陳平安的舉薦信,比如去往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如今又多出了數個選擇,其中有桐葉洲的蒲山云草堂,北俱蘆洲大源王朝的崇玄署云霄宮,甚至可以是青同的鎮妖樓。所以陳平安打算讓曹蔭,與家主曹枰那邊通個氣。

  曹枰定然留給曹蔭一條聯系渠道了,不是曹枰就一定如何看中這個曹氏旁支子弟,即便曹蔭是一位劍修胚子,對已經做到大驪朝堂武臣極致的曹枰而言,還是不算什么,只是既然選中了曹蔭在落魄山修行,就意味著曹蔭這一支曹氏偏房,只要曹蔭在落魄山學有所成,在上柱國曹氏地位的水漲船高,勢不可擋。

  一棵參天大樹,有些原本粗壯的樹枝會在風雨中腐朽剝落,有些纖細枝條,卻會逐漸成長為粗壯的枝干,再生長延伸出更多的枝丫,綠葉蔥郁,供后世子孫乘涼者,就是祖蔭福報。

  陳平安和朱斂來到后山宅子,大門已經打開,庭院內刀光閃閃,

  曹鴦正在開辟為演武場的庭院內,練習一門從沙場技擊脫胎而來的曹氏祖傳滾刀術,少女額頭的發絲被汗水凝結成條狀。

  在門口那邊停步,朱斂小聲笑道:“小姑娘太要強了,不管學什么樁架,用什么兵器,都是在練刀。就像與人對敵,就是奔著殺人去的。”

  陳平安道:“若無爭勝之心,還要學武做什么。”

  按照朱斂的說法,習武和修仙,最大的區別,就是同樣的天才,練氣士可以一路享福,破境順遂,幾個靈光乍現,就是騰云駕霧往上蹦,境界嗖嗖嗖往上攀升,武夫則不同,沒這好命了,甚至越是天才越得吃苦,否則過快的破境,蹬蹬蹬跑上山,在每一級臺階停留不多,就會底子不牢靠,境界真是真,繡花枕頭也是真。

  曹鴦瞧見門口那邊的兩道身影,她立即收刀。

  少女神色慌張,手足無措。

  朱老先生是宅子這邊的常客,又和藹可親,故而并不生疏,有親近心。

  但是那一襲青衫,實在是讓曹鴦緊張萬分,一來到了落魄山,她才與陳平安見過一次。再者天底下的劍修,山上金丹即可被譽為劍仙,但是世間的止境武夫,屈指可數,像那武運稀薄的皚皚洲,一洲山河,才只有雷公廟沛阿香一人而已。

  更何況眼前這位看似神色和煦、眉眼溫柔的年輕山主,還曾親手教出一位同樣是止境大宗師的開山大弟子。

  他還曾去過劍氣長城,在那劍修如云處,當過末代隱官,獨守城頭多年才返鄉…

  一樁樁,一件件,對于曹鴦來說,都是天邊人做的天邊事。

  所以要論敬畏之心,面對擁有無數身份的陳平安,曹鴦比起主人曹蔭,肯定只多不少。

  少女此時心境,就像個大聲背書的蒙學稚童,突然發現門口站著一位學究天人的儒家圣賢。

  尚未登堂入室的習武之人,遇見一位已在山巔更去登天的止境大宗師,當然會將對方奉若神明。

  朱斂倒是不奇怪少女的緊張拘謹,實屬正常,

  陳平安也曾這般看過別人。

  如今別人也是這般看著他。

  仿佛人生路上的山重水復,我與我之外互為風景。

  陳平安跨過門檻,笑著提醒道:“曹鴦,方才你收刀,體內一口純粹真氣的收攏,似乎紕漏較多,以合谷起,至偏歷、曲池,再到,速度過慢,除此之外,氣機到天府時反而當稍作停頓,才可以溫養皮肉、氣血和筋骨更多,須有水流繞山纏綿之勢,此后由靈府至靈墟,再到伏兔、梁丘和下巨虛,又需要一鼓作氣,轉為瀑布直瀉,氣機流轉,能有多快就要有多快,營造出一種蛟龍撞幽潭濺起千層水的氣象,落在大鐘穴位故能響若雷鳴,直透涌泉,故而你方才你一味追求腳步立定,刻意收攏氣機一細線,而舍此拳法真意,自然是錯的,看似拳樁是穩,意思已無,屬于定中求定,太過死板了,若能按照我的那個建議,真氣匯入涌泉穴,如以拳錘打鼓,打得涌泉氣血翻涌,宛如湖心墜石,大水浩浩蕩蕩,千萬別怕這種‘亂局’,需知此即武夫淬煉體魄的意思所在,與你們曹家武學心法亦是契合的,你再借此看似氣機散亂、浪花激蕩而生出的云蒸霞蔚之勢,收斂心神,迅速提起一口純粹真氣,由放轉收,恰似一尾鯉魚就此躍龍門,層層攀高,至關元處轉至后背四瀆處,真氣稍作停歇如龍蟠,將刀法融入曹氏心法,駕馭真氣如龍滾壁,猶如戰場沖陣,蓄勢待發,隨后鐵騎開關而出,此時又需要你活用刀譜心法,作高下轉移為前后之假想,觀想一人持刀即萬騎鑿陣于平地之上,沖至陽,沿神道,過風府如敲門,登高如履平地,最終氣歸神庭。”

  曹鴦聽得目瞪口呆,額頭滲出細密汗水,好似比練刀更累人。

  陳平安笑問道:“沒記住?那我再說一遍。”

  陳平安重新復述一遍,曹鴦屏氣凝神,一字不差,記住所有內容。

  陳平安站在原地,笑道:“我再演示一遍,會放緩真氣流轉的速度,你暫時境界不夠,肯定無法探究我的真氣流轉,就是看個意思,就像我們外行人看待字畫真跡,很難說出個所以然,但是好與壞,是有體悟的,以后你下山歷練,肯定也會看人出拳,也是如此,先看意再有思。”

  陳平安言語之時,伸出一只手作握刀狀,再挪一步,與曹鴦先前收刀,如出一轍,所有細節絲毫不差。

  曹蔭也已經走出屋子,站在廊道檐下,不敢出聲打攪陳山主為曹鴦的“傳道授業”。

  朱斂悄悄來到曹蔭身邊,蹲在臺階上邊,輕聲笑道:“你小子別瞎學啊,這是我們山主專門為曹鴦設置的一條路線,武夫真氣流轉如人行,道路方向和腳步快慢,都是極有講究的,曹鴦可以立即拿過來,現學現用,可你要是依葫蘆畫瓢,只會處處岔氣,不小心就會殃及臟腑,反受其害。”

  曹蔭赧顏一笑,難怪方才嘗試著按照陳山主的“導引術”運氣,就會瞬間覺得氣悶不已。

  朱斂笑道:“要是你真想學拳,可以自己與山主開口請教。”

  “但得根本莫愁末,群魔不能亂真說。我家山主與人教拳,機會難得,何止是千金難買,曹蔭,你倒是可以試試看,近水樓臺先得月嘛。”

  曹蔭搖頭道:“貪多嚼不爛,煉氣習武難兼備,小子不敢提出這種無理要求,耽誤陳山主的寶貴光陰。”

  看著那位青衫男子的氣定神閑,再看著曹鴦有所明悟的滿臉驚喜神色,最后看著陳山主輕輕點頭,好像認可了曹鴦的演練。

  少年心想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宗師風范吧。

  陳平安笑道:“光是說與聽沒大用,于靜處走樁練拳,下再多苦功夫打熬體魄、嫻熟招數,就跟老學究在書齋的空頭講章,見不著真正功夫,沒有大量的切磋和實戰,任你學會了千百種高明拳招,還是花拳繡腿,遇到那些招數不多卻能融合三兩拳理為真意的同境武夫,很容易幾拳就倒地,曹鴦,不如你我搭搭手?”

  曹鴦滿臉漲紅。

  她還真不太敢。

  朱斂輕聲調侃道:“到底是小姑娘臉皮薄,換成白玄,這會兒已經龍精虎猛咋咋呼呼出拳往山主那邊沖去了。”

  曹蔭以心聲說道:“曹鴦對陳山主最是敬重,平日里與我每每聊起山主,她就跟變了個人一樣。”

  朱斂聚音成線,與少年密語道:“放心,曹鴦只是禮重我們山主,不涉及男女情愛,今年心頭喜歡之人,還是去年之舊容顏。”

  曹蔭本就沒有往這方面去想,結果被老廚子這么一說,少年也是霎時間紅了臉。

  陳平安將腋下包裹遞輕輕拋給朱斂,再伸手一抓,將演武場兵器架上邊的一桿木槍駕馭在手。

  五指指尖微動木槍在手心處旋轉數圈,如蛟龍滾壁,驀然握緊,槍尖嗡嗡作響作龍鳴。

  一身青衫長褂,腳踩一雙布鞋,陳平安手持木槍,站在庭院中央,說道:“剛好借此機會,讓我見識一下,你們曹氏武夫立身之本所在。”

  陳平安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了,曹鴦輸拳沒什么,只是你別丟了曹氏刀法的臉。

  “同境切磋。”

  陳平安說道:“武夫問拳,沒有身份高低,只有拳法高低,沒有年紀大小,只有意思大小,曹鴦,你要是覺得擔心傷到我,當然可以手下留情,我自會在這場切磋里邊,與宅心仁厚的曹鴦還禮致謝。”

  少女啞口無言。

  檐下觀戰的曹蔭,總覺得眼前的青衫男子,與上次在竹樓外找他們和顏悅色閑聊的陳山主,很不一樣,判若兩人。

  朱斂會心一笑。

  從竹樓二樓走出來的武夫,為人教拳喂拳,說話都這樣,寥寥數語,往往比拳頭更有力道。

  陳平安瞇起眼,好像要提木槍前行。

  剎那之間,曹鴦便持刀后退一步,她低頭彎腰,死死盯住那個氣勢渾然一變,宛如一座巍峨青山的男子。

  直覺告訴她,對方只需遞出一招,自己就會死,而且是那種怎么死都不知道的憋屈死法。

  陳平安卻依舊站在原地,“退?你能退到哪里去,怎么不靠墻站著去?或者干脆撞破墻壁,從退變逃,中途胡亂揮刀幾下,就算與我交手過招了,傳出去好歹也是個名聲。”

  陳平安嘴上是這么說,其實曹鴦的那一步撤退,是不差的,這說明曹鴦的神識是極其敏銳的,這就是武夫拳意上身才有的一種本能,幫助一位純粹武夫,能夠在不知不覺當中趨利避害。但是這還不夠,在陳平安看來,依舊屬于舍本取末。

  陳平安的言語,其實已經還算含蓄了。

  不然要是按照竹樓崔前輩的話說,就是遇敵就退,竟敢身退意更退,既然這么學拳,喜歡撿了芝麻丟西瓜,那就別學了,餓死拉倒,學什么拳,出門討飯去,捧著個破碗見人就磕頭,無非是多認幾個異姓祖宗,丟什么臉,回頭上墳祭祖,還可以邀功呢,就說幫你們各位多認了些親戚,多孝順…

  曹鴦一咬牙,一步跨出,并未筆直一線持刀前奔,身如輕燕一個橫移,蜻蜓點水,體內純粹真氣疾速運轉,瞬間去勢更快,便來到陳平安身側方位,少女持刀手勢,是曹氏刀法中極負盛名的大雪拖槍走,曹氏刀法,從戰場而來,匯集百家之長,千錘百煉,并不拘泥于刀法本身,只見曹鴦手腕擰轉,刀光如雪,從側面劈砍向那人。

  “光有狠勁有何用,空耗氣力給誰看。”

  也不見陳平安如何出手,木桿長槍就已經一槍戳中曹鴦額頭,少女腦袋一個劇烈晃蕩,整個人倒飛出去,額頭以肉眼可見的速紅腫起來,曹鴦手掌拍地,身形旋轉,再以刀尖數次戳地,演武場上頓時火星四濺,少女強行板回身形,圍繞那一襲青衫,繞弧而走大半圈,再次遞出傾斜上撩一刀,刀尖不等近身青衫,就被那桿木槍以更快速度與刀身錯過,砰然一聲,直接撞在曹鴦肩頭處,打得少女肩頭一歪,身形原地旋轉,等到曹鴦回過神,靜止不動的木槍的槍尖已經抵住自己的脖頸。

  “與強者對峙,心不穩,只會逞血氣之勇,莫非出手之前就自認必輸無疑,一門心思只求速死嗎?”

  陳平安撤回木槍,“再來。”

  隨后不管曹鴦如何發起攻勢,只是與一襲青衫近身不得,不多不少,雙方身形次次都差著一桿木槍的距離。

  期間陳平安木槍橫掃,狠狠砸中少女腰肢,曹鴦被一挑而起,整個人在空中彎曲如弓,再被長槍一段木柄給敲中心口,撞在墻壁那邊,少女身姿在半空如靈貓婉轉,雙膝微曲,踩在墻上,借力反沖向那個閑庭信步而來的一襲青衫,后者好像都懶得以長槍對敵了,只是抬起一手,雙指并攏,就像“輕輕”推開刀尖,再就是一記肘擊,打得曹鴦滿臉血污,倒地不起,一槍戳地再斜挑,少女身形這一次再無法凝聚純粹真氣,在空中翻轉數圈,結結實實撞在兵器架上,嘩啦啦作響,曹鴦口吐鮮血,單手撐地,踉踉蹌蹌站起身,眼神堅毅,只是那條握刀的胳膊,不由自主地顫顫巍巍,與此同時,曹鴦開始挪步,始終面對那個朝自己緩緩走來的男人。

  陳平安不易察覺地點點頭,老廚子果然沒說錯,少女確實吃得住苦,而且學東西很快,就像此刻,恐怕曹鴦自己都不清楚,已經用上了陳平安先前傳授的那條真氣流轉路線。

  這就是天賦,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持之以恒,長久以往,弟子不必不如師。

  陳平安腳步不快,說道:“人生提氣最難泄氣易,學武武學,究竟之學,還在做人。”

  “什么樣的人,就能鉆研出什么樣的拳招,悟出幾個拳理熔鑄拳法中,曹鴦,習武之外,有想過自己為何要學拳,要學什么拳,你自己又是怎么個人么?”

  曹鴦一愣。

  結果只聽陳平安笑道:“大敵當前,還敢分心?”

  砰然一聲,少女撞在墻壁那邊,頹然跌坐在地,以刀拄地,幾次想要起身都是徒勞,腳尖重重點地,背靠墻壁,緩緩起身。

  曹鴦眼前一花,下意識轉頭,耳邊傳來墻壁破碎聲,若是她沒有這一躲避,估計就要被木槍當場戳穿腦袋了。

  朱斂笑著安慰身邊少年,“不用擔心,山主每一次出手,極有分寸,都在琢磨曹鴦,如果教拳只是停留在招數、拳理兩事上,那才是山主在浪費自己的光陰。你因為是局外人,所以并不清楚,曹鴦此刻真正的煎熬之處,在于她的直覺已經被山主有意牽引,篤定一著不慎,就會傷及根本,被隨隨便便打斷武學路,

  如此一來,才算切磋,否則就只是輕飄飄的喂拳了,這樣的教拳,就像山主說的,意思太小,只因為歸根結底,在曹鴦內心深處,會有一種自己立于不敗之地的想法,可事實上,外人覺得是毫無懸念的勝負之分,對局中人曹鴦來說,卻是生死之別。”

  “武夫之拳路,就是我們的人生路程,每一步都腳踏實地,從不落空,想要苦盡甘來,就只能多吃苦。真氣流轉路線這等細枝末節,可以教可以學,但是人之念頭與一身拳意,欲要追求兩純粹,就只能苦上加苦的苦熬了,每個當下,就連苦盡甘來的念頭都不能有。”

  朱斂笑呵呵道:“估計公子會再添一把柴火。”

  果然,陳平安沒有拔出那桿釘入墻壁的木槍,說道:“曹鴦,休息片刻,估計你心里會不服氣,覺得我是學拳早,境界高,才能只與你說幾句大話空道理,居高臨下惹人厭煩,屬于以道壓術,那我就再壓一境,以三境武夫與你切磋切磋,只憑撼山拳的入門拳招,看看你能撐幾招。”

  只要不是給裴錢教拳,哪怕是在謫仙峰,為葉蕓蕓喂拳不停,最終機緣巧合之下,幫她躋身止境氣盛一層,陳平安都覺得不難。

  真是…收了個好徒弟,以至于當師父的,教拳比自己練拳還難。

  之后陳平安就以三境武夫,再次將曹鴦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最終少女單膝跪地,以刀拄地,曹鴦晃了晃頭,還是暈眩,視線朦朧,少女滿臉鮮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曹蔭以心聲道:“朱先生,曹鴦不會有事吧?”

  其實此問,是不妥當的,等于是質疑陳山主的教拳手段,若是再上綱上線一點,便是懷疑陳山主的用心了。

  但是少年忍不住。

  朱斂搓搓手,笑道:“山主出手是不輕,卻也不重,反正都在曹鴦能夠承受的范圍之內。”

  曹枰作為上柱國曹氏的當代家主,還是有幾分識人之明的,曉得將曹蔭曹鴦送來落魄山。

  從今天起,這雙未曾被世俗浸染本心的少年少女,算是真正入了自家公子的法眼,呵呵,公子以后肯定會常來。

  說實話,要是公子再晚點返回落魄山,朱斂都要去仙都山那邊搶人了,怕就怕那只大白鵝做事情不地道,故意以人心束縛公子。

  要是真被打得一手好算盤的崔東山得逞了,那還了得,公子到底是落魄山的山主,還是仙都山的山主?

  等到曹鴦搖搖晃晃站起身,陳平安說道:“接下來看好了,我只演練一遍,你能學到多少是多少。這套拳法,出自桐葉洲蒲山云草堂葉氏,源于祖傳的六幅仙人圖,分別名為觀瀑,打醮,搗練,斫琴,高士行吟,和竹籃撈月。云草堂武學都從圖中來,傳到當代山主葉蕓蕓手上,已經演化出六十多個樁架、拳招,自古就有‘樁從圖中來、拳往圖中去’的說法,其中能夠對外示人的,有四十余個,外人學拳無忌諱。”

  曹鴦點點頭,抬手擦了擦臉龐,瞪大眼睛,生怕錯過任何一拳。

  之后陳平安就故意放慢身形,為曹鴦演練了四十余個樁架、拳招,與此同時,再詳細指點少女不同樁架搭配的真氣路線。

  習武門檻是沒有成為練氣士、登山修行那么高,但是還真不是隨便丟幾本拳譜就能學的,關鍵就在于想要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純粹武夫,到底不是空架子的江湖武把式而已,能否凝聚出一口純粹真氣,是天壤之別,能否讓這一口氣與拳招真正融合,相輔相成,又是云泥之別。

  陳平安停下最后一個拳樁,笑問道:“都記住了?”

  曹鴦深呼吸一口氣,“都記住了!”

  朱斂剛起身,突然又重新蹲下。

  因為只見自家公子并沒有就此收工的意思,反而卷起雙手袖管,正色道:“再傳你一套拳法,樁架拳招皆無名,來自劍氣長城,她是一位女子大宗師,更是我的長輩。”

  被自家公子稱呼為前輩的山上修士,可能不在少數,畢竟是出門在外的禮數嘛。

  但是被自家公子誠心誠意視為長輩的人,就不多了。

  陳平安打完一整套拳法,好像是生怕曹鴦會記不住,他就重新演練了一遍,而且再次放緩速度。

  身架、腳步挪移極內斂,但是出拳極快,而且沒有半點脂粉氣,曹鴦看得出來,這套拳法,最是適宜女子武夫修行。

  陳平安收拳后,笑道:“先前那兩場切磋,你要有兩份心思,今日輸拳是必然,不用想太多,以后贏拳也可能,要多多思量。”

  “曹鴦,別的武夫我不多管,人人有命,各有緣法,但你既然來到落魄山習武,我就必須提醒你一句,學拳先有救己性命之想,才有資格遞拳勝、殺他人。”

  曹鴦雙手抱拳,嗓音沙啞道:“晚輩謹遵教誨!”

  今天陳山主兩場喂拳,其實一般來說是只有嫡傳弟子才有的待遇。

  面授機宜,秘傳心印,是謂親傳!

  陳平安微笑道:“趕緊把臉上血污差一點,大白天也怪嚇人的。”

  曹鴦立即告辭一聲,走入宅子后院那邊的住處。

  曹蔭心中感嘆不已,果然不再給人教拳的陳山主,又是那個熟悉的陳山主了。

  朱斂已經跑去收拾木桿長槍,再重新豎起兵器架。

  曹鴦很快返回這邊,之后一行人在正屋側廳飲茶閑聊,都不用曹鴦這個侍女忙活,朱斂就給一手包辦了,何況茶葉都是他親手炒制的。

  陳平安好似教拳上癮了,就像從曹鴦這邊找到了一點為人師的信心,喝茶一半,就從袖中取出一幅卷軸,攤放在書桌上,喊來少年少女一起觀摩這幅出自天水趙氏家主的真跡,貨真價實的長卷,遠勝書桌長度,足足長達三丈,以至于需要陳平安和朱斂站在兩邊托住玉軸,即便如此,曹蔭和曹鴦依舊無法看到這幅字的全貌。

  一字一行,字極大,開篇是“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見一青衣撥棹孤舟翩然渡江”,收尾八字是“一笑橫江,秉燭夜歸”。

  字如長槍大戟,氣勢雄壯,簡直就是撲面而來的咄咄逼人。

  陳平安解釋道:“曹鴦,拳意不止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樁架上得來,天底下真正的好拳,必然來自拳譜之外,前者教我們武學底子打得牢固,后者卻教我們在武學路上一拳獨高,就像這幅字,形神兼備,可能文人雅士,書法大家來看,是觀其筆意,至多就只是臨摹字帖,但是換成我們武夫來看,就可以看出更多意思,甚至是創出自己的拳招,過段時日,我就教你們這一拳,就知道我所言不虛了。”

  朱斂幫忙收起卷軸,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道理之外,也好與你們顯擺顯擺我的收藏。”

  少年少女面面相覷。

  朱斂系好卷軸繩結,輕輕遞給陳平安,“收藏豐富不算什么,兜里有點錢就行,可要說收藏之精之美,能夠力壓同行,一騎絕塵,讓人難以望其項背,就很考究收藏之人的鑒賞眼光了。”

  陳平安笑著重新收入方寸物當中,老廚子這種好話,確是大實話。

  要知道在裴錢小時候,就曾私底下與老魏訴苦,小黑炭滿臉愁容,由衷感嘆一句,老廚子的狗腿,學都學不來。

  老魏點點頭,說有些人的看家本領,在天成不在人力。

  最后魏羨不忘補上一句,比如你的察言觀色,與我的酒量。

  各自重新落座,陳平安打算喝完一杯茶水就離開,問道:“曹蔭,修行有沒有遇到什么難題?”

  “暫時沒有。”曹蔭搖搖頭,有那崔仙師給的三本秘笈幫忙開道,再不開竅的練氣士,也能循序漸進。

  陳平安笑道:“若是以后有任何問題,是自己如何都想不明白的,就跟崔東山請教,我雖然也是劍修,但是在這方面的傳道授業解惑,遠遠比不過崔東山,到時候你自己去霽色峰劍房那邊,直接飛劍傳信桐葉洲仙都山,不用擔心會麻煩崔東山,我會跟他事先說好,所以你要是不問,就等于白白作廢了。”

  曹蔭起身作揖致謝,曹鴦便跟著起身抱拳。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就要起身離去,曹蔭卻主動開口問道:“陳山主,我能不能聊點自己的修行心得,再與山主請教一事?”

  陳平安笑道:“當然可以。”

  朱斂已經為幾人分別添上茶水。

  曹蔭說道:“陳山主,我覺得練氣士的修道,甚至是武夫的練拳,都是一連串的術算解題。”

  陳平安笑問道:“怎么說?道如虛宅理如柱,不如你舉個例子。”

  曹蔭就舉了個將武夫淬煉體魄拆解為皮肉筋骨的具體例子,由此可見,身為劍仙胚子的的曹蔭,并不擔心自己的修行,少年卻很在意曹鴦的習武之路。

  朱斂笑著不說話。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其實很容易在未來形同陌路。

  只因為少年翻書太快。

  少女看書喜歡折角。

  陳平安聽得仔細,點頭贊賞道:“這個舉例就很好。”

  曹蔭有些靦腆,說道:“可能資質不好的人,才會如此拆解。”

  陳平安剛想再夸獎少年一句,你的這個想法,與我不謀而合了。

  結果曹蔭的這個說法,立即讓陳山主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

  其實曹蔭的這個見解,沒有任何問題,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極有見地的修行感悟。

  其實曹蔭當然是天才,如此少年,就已經是觀海境瓶頸的練氣士,而且還是劍修。

  可問題在于,世間確實有那么一小撮天才中的天才,就像寧姚,曹慈,裴錢,柴蕪,就都屬于這類人。

  陳平安笑問道:“對佛家典籍了解嗎?”

  曹蔭答道:“看過些,但是不多。”

  陳平安就問了一個問題,“怎么看待佛家禪宗南北的頓漸之別?”

  曹蔭有些惶恐不安,這種涉及到佛門一次大分流的重大問題,豈敢隨便妄言,何況少年從未深思過。

  陳平安又問道:“那我問你,當真能夠立地成佛嗎?頓悟之后如何立定在那個頓悟而來的境界中?”

  曹蔭似有所悟,只是好像心中文字反而成了訴說本心的大敵。

  陳平安笑道:“慢慢想。”

  陳平安喝了口茶,“方才你想要請教什么問題?”

  曹蔭回過神,鼓起勇氣說道:“陳山主每天具體的時間安排是怎樣的,能不能細說,我想要照搬,能學到幾分真意是幾分。”

  看待他人的人生,就像看一幅堪輿圖,標注出來的山川,名氣大,但好像總是與自己無關的。

  可如果有機會與那些“名山大川”接近了,就是不一樣的風光。宛如天氣晴朗時分,站在遠處眺望一座落魄山,不覺其高。

  越走近此山,仰之彌高,等到走到了山腳,就會發現是何等高聳入云。

  只是進了山,身在落魄山此山中,仿佛卻又是另外一番風景。

  朱斂嚇了一跳,連忙咳嗽一聲,提醒少年的這個問題并不合適。

  陳平安搖頭笑道:“說當然可以說,只是你學不來的,修行一道,講究實在是太多了,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因地而異。不同的門派、師承,就有不同的道法傳承,呼吸吐納之術千差萬別,各自本命物的不同,晝夜陰陽的時辰變化,修行火法和水法的練氣士,就會有截然不同的作息和道場選擇。”

  故而在山上,想要找個能夠在遇到關隘、癥結時,就有人幫忙指點迷津的明師,何其難,故而才會有拜師如投胎的說法。

  可以少走許多彎路,少吃許多不必要的苦頭。公認野修心性堅韌,你以為他們自己當真愿意?

  雖然坦言告訴少年學不來,不用學,可陳平安仍然是認真想了想,作為開場白的一番話,就讓朱斂只覺得今日此行不虛。

  “我年少時離鄉,匆忙趕路居多,那會兒走樁練拳不停是為了吊命,邊走邊出拳,爭取每一步都在調整呼吸吐納,每當停下休歇時,也會練習撼山拳的劍爐立樁,躺下睡覺前,就去演練睡樁千秋,爭取讓拳意上身,越多越好,一萬拳數萬拳,十萬拳,百萬拳。只知道拳意上身,就可以神明附體,當時不信也得信,就像書法一道,腕下有鬼神相助,異想天開。一有空閑,我就看點書,作摘抄,堅信好記性不如爛筆頭,第二次到了劍氣長城,在那避暑行宮,其實能夠潛下心來修行的機會不多。真正符合一般意義上修道之人的作息,可能只有前不久,我在桐葉洲仙都山的一處道場內。所以我才會說,你學不來我的修行作息,可話說回來,如果將修行盡量拆解到極致的小,呼吸,行走,睡眠,我覺得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所以歸根結底,還是一個萬法無定法,萬法卻在一法中。”

  曹蔭笑容燦爛,“懂了!”

  修行,到了某些階段,練氣士就會無事可做。

  現在少年就覺得自己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了。

  曹鴦到底是女子,心細如發,便有些疑惑,陳山主不是一位已經證道的大劍仙嗎,怎么好像都有白頭發了。

  朱斂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看著那個與少年娓娓道來的年輕山主,這樣的公子,什么樣的女子見了不動心?

  陳平安微笑道:“以后再有類似的問題,多問。即便我不來這邊,你就去主動找我。”

  朱斂輕聲感嘆道:“原來佛理只道平常話。”

  陳平安置若罔聞,站起身,最后與少年說了三句話。

  “子曰,十五立志于學。”

  “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少年怎么可以不喝酒。”

  第一句話,曹蔭聽出來陳山主對自己的期許,第二句話,也是勸誡自己不要太過執著于破境,亦是極有道理的金玉良言。

  只是這第三句話,讓少年有點懵,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一起走出宅子,曹蔭滿臉憧憬和期待,壯起膽子問道:“陳山主,見過至圣先師嗎?”

  陳平安笑道:“見過的。”

  曹蔭一時無言,看著那位青衫劍仙的背影,少年心情久久無法平復。

  朱斂稍晚挪步,拍了拍少年肩頭,笑呵呵道:“若干年后,有人詢問一句,曹劍仙,見過陳先生嗎?”

  曹蔭驀然而笑,一旁少女也是笑顏如花。

  “下次來,咱們得喝酒啊。”

  朱斂雙手負后,身形佝僂,快步追上自家公子。

  曹鴦小聲說道:“朱先生在上山之前,肯定也有很多江湖事跡吧?”

  曹蔭使勁點頭,肯定啊。

  陳平安放慢腳步,等著朱斂跟上。

  “公子,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當講。”

  “先前欣賞公子教拳,行云流水,我就有點想法。”

  “手癢了?來,過過招。”

  落魄山的年輕山主,與落魄山的老廚子。

  就在山間小路上,出拳之快驚世駭俗,總之就是你一個蹦跳,我一個躲避…

  風流子弟江湖老,從少年到暮年,其實酒杯不曾空過,因為喝完杯中酒,就以故事續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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