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那拳之前,青同的那具陽神身外身,身上突然多出了一件古老甲胄。
此拳太過古怪,既然無法力敵,同時注定避無可避,青同就只好選擇硬扛一拳,在那件雪白法袍之外,又增加了一副用來保護體魄的甲胄。
顯而易見,青同不覺得自己半個神到的武夫體魄,不依仗外物,當真能夠完整接下這一拳。
一拳過后,白發老者身上那件寶甲如鏡面崩碎開來,如無數道流星激射而出。
而且老武夫的一道魁梧身形開始墜地,卻不是一條直線,只因為這座天地,就像一個稚童隨意攥起的褶皺紙團,在此間,光陰長河的流逝方向,已經超出世俗的認知,所謂的方向都是虛妄,東南西北,上下左右,都是扭曲、折疊的。以至于許多看似相鄰的地界,咫尺之間卻有千里之遙,許多看上去隔著百千里的距離,反而只是毫厘之差、一步之隔。
這就使得白發老者的身形,像撞在竹筒內的一顆琉璃珠,搖晃不已,四處亂竄。
一般情況下,這么一位止境的純粹武夫坐鎮這種天地,置身其中、與之對敵的練氣士,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等到魁梧老者終于停下身形,竭力穩住體內山河震動的紊亂氣象,低頭看了眼,身上破碎不堪的甲胄,老人吐出一口血水,將那些支離破碎的寶甲悉數剝落,再一招手,聚攏天地間其余那些散亂的破碎甲片,最終連同身邊碎片,恢復成一顆黯淡無光的兵家甲丸,
青同心疼不已,好不容易才將這具遠古神甲,修繕到可以披掛在身的程度,再想要恢復原貌,又不知道要猴年馬月了。
只是不得不承認陳平安這一拳,有點重。
青同抬起手,抹掉滿臉血污,抖了抖手腕,將那些血水摔落在地,融入天地間,好奇問道:“拳從何來?”
絕不相信是陳平安自創的拳法。
陳平安攤開雙手,身后遠處,之前被摘下的兩把長刀,如獲敕令,只因為青同尚未隱藏小天地道法軌跡的緣故,斬勘的軌跡路線,就與青同先前撤退身形差不多,七彎八拐,倏忽不定,行刑卻是筆直一線,完全無視天地禁制,直接返回陳平安手中。
一襲鮮紅法袍,雙手持刀,狹刀微微晃動,兩種刀光流溢出不同的軌跡。
白發老者見那家伙好像扯了扯嘴角,譏諷之意,十分明顯。
止境武夫是真,純粹武夫是假。
真就只是個一點點熬出來的武夫止境,只能靠著悠久歲月的打磨體魄。
陳平安這一拳過后,剛好兩刻鐘結束,一炷香已經燃燒殆盡。
遠處,小陌轉頭望向身邊的青同陰神,笑著打趣道:“青同道友,你還是有點家底的。”
活得久,有一點好,就是見識廣,因為本身就是老黃歷前邊幾頁的遠古道人,所以根本不用翻閱那些吃灰萬年的秘檔,就可以輕松知曉真相。比如眼中那位魁梧老者身上披掛的甲胄,小陌一眼就看出了大道根腳,來歷相當不俗,品秩不亞于作為上古斬龍臺行刑之物的狹刀斬勘。
少年姿容的青同陰神,臉上泛起一陣苦笑。
這件寶甲,可是壓箱底的手段之一。曾是中土文廟借給鎮妖樓的,如今青同算是憑借一份功勞,將其收入囊中。
只可惜縫補多年,只因為青同不擅煉造,始終進展緩慢,結果今天這么一場狗屁倒灶的問拳,又被打回原形了。
遠古天庭五至高之一的披甲者,以身上那件甲胄作為原型,曾經出現三件被視為次一等真跡的神甲,是那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鑄造者,在得到火神和水神的許可后,采擷日精,再以火神作為行宮之一的熒惑,作為熔爐,用光陰長河作為淬煉之水,耗時頗久,精心鍛煉、仿造而成。
小陌在飛升城酒鋪那邊見到的代掌柜,鄭大風前身,披掛的那件銀色鎧甲“大霜”,正是三件神甲之一。
只可惜在那場道人與神靈皆隕落無數的登天一役中,不愿讓出道路的看門神將“鄭大風”,在大勢已去的情況下,最終被某位存在,一劍釘死在大門上,大霜寶甲就此破碎,遺落人間。
如那人間第一位道士的簪子,是一樣的下場。
后來兵家初祖便根據這三副甲胄,大道演化,衍生出了后世的那三種兵家甲丸,打造出又次一等的一批“贗品”,正是后世經緯甲、金烏甲和神人承露甲的開山之作,是三種兵家寶甲的老祖宗。“祖宗”經緯甲有兩副,分別以經線、緯線鑄造而成,練氣士穿戴在身,前者如同獲得類似佛門一座無量世界的神通庇護,就算是與誰并肩而立,就站在近在眼前的地方,可無論是飛劍還是術法,都像是無頭蒼蠅,徒勞無功尋找一個“近在咫尺遠在天邊”的敵人。
后者品秩稍稍遜色,卻同樣無比玄妙,練氣士能夠將自身道行的一滴滴靈氣積攢起來,澆灌其中,哪怕一滴滴靈氣,多如恒河之沙,依舊無法填補那座無底洞,那么這件寶甲的堅韌程度,自然超乎常人想象。
而天底下的練氣士,原本人身天地的靈氣積蓄,不同境界,都存在著某個瓶頸,如同一座福地躋身了上等品秩后,總有一天,天地靈氣就會滿溢而出。
可想而知,如果有一位修道之士,僥幸將此寶甲得手千年甚至是萬年之久,哪怕不是十四境大修士,只是一位飛升境,只需身上披掛這副寶甲,恐怕站著不動,都可以任由一位飛升境劍修砍上半天了。
小陌恰好知道那件“緯甲”的下落,跟自己一樣,這件寶甲的主人,在蠻荒天下隱蔽之地沉睡萬年。
問題在于這個老家伙,還是個女修,而且同樣是一位劍修,并且萬年之前她就以殺力巨大著稱于世。
小陌微笑道:“青同,我很好奇,是誰給你的底氣和膽子,能夠讓你如此目中無人。”
照理說,青同在浩然天下修道萬年,都不用像自己這樣,講究一個來者是客的入鄉隨俗,一些個人情世故,山上的規矩忌諱,應該很熟稔才對。
小陌面無表情,緩緩道:“我家公子,作為劍氣長城避暑行宮的最后一任主人,陳清都欽點的末代隱官,功勞大小,你們這些浩然山巔修士,其實心知肚明,哪怕只說苦勞,能夠孑然一身,守住半座城頭。何況公子還是那場托月山一役的領銜者。只說隨行之劍修,無論是齊廷濟,刑官豪素,陸芝,還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若是他們來此游歷,你敢不見?你能不見?”
“即便撇開隱官這層身份不說,公子還是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是文圣老先生的學生,是崔瀺,左右,劉十六,齊靜春他們的小師弟。”
“公子還是落魄山山主,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如今更是要創建下宗,只等立春慶典過后,公子就會成為未來仙都山修士眼中的一位上宗祖師。別人不清楚內幕,以你青同的感知,不會不知道那將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劍道宗門,是你們桐葉洲自從當年一洲中部的那個碧桐劍宗覆滅后,數千年未有的一座劍道宗門,故而此舉會為桐葉洲別開生面,為原本死水一潭的山河氣運,額外增添生氣,公子與其學生崔東山,就是這股源頭活水的水渠開鑿之人。”
此外,公子還是某位道人在這一世的修行領路人,雙方將是一同登山的同道中人。
此人如今名叫年景,字仙尉。
公子還是五彩天下第一人寧姚的道侶。
只是這兩件可大可小的私事,小陌都沒有放在臺面上說。
如果說你青同是個不諳世事的愣頭青,對于公子的這些身份,一點都不在意,那么文圣當初合道三洲之地,以自身大道折損作為代價,拼命護住三洲山河不至于徹底崩碎,其中就有桐葉洲。
何況如果不是寶瓶洲的崔瀺,與師弟齊靜春,再與重返浩然的劉十六,三位文圣一脈的嫡傳弟子,先后出手,與文海周密在私底下,就在這桐葉洲,有過一場暗流涌動的交手。
那么這棟鎮妖樓的存亡,恐怕都要打個大大的問號。
與之大道戚戚相關的青同,就算背叛文廟,投靠文海周密,至少需要斬斷青同與一座雄鎮樓的緊密牽連,周密就算真的手段通天,能夠幫你斷絕這種關系,你青同估計至少要跌上一兩境,茍延殘喘,那么等到兩座天下形勢顛倒,袁首、緋妃之流的舊王座大妖,還能逃回蠻荒天下,與桐葉洲有大道牽引的青同,除非被周密帶著一同登天,否則下場,只能是與那被拘押在老君爐地界的大妖仰止一樣,淪為儒家文廟的階下囚。何況以至圣先師的脾氣,青同要是膽敢如此作為,就算周密愿意死保青同一同登天離去,恐怕也只會被半道打落人間。
此外陳平安的師兄左右,也曾在桐葉洲,以劍氣長城一員的劍修身份,親自庇護一座通往嶄新天下的大門通道,幫助桐葉洲保存了一份元氣,等到下次開門,那些浩浩蕩蕩逃難到在五彩天下的眾多流民,不管他們是否愿意返回家鄉,都可以一定程度上反哺桐葉洲的氣運。
所以說文圣一脈,無論是當先生的老秀才,當陳平安師兄的四位,還是陳平安本人,于桐葉洲,于這座鎮妖樓,于一棵梧桐樹,都是有恩之人。
陳平安和仙都山在桐葉洲,要為大地山河縫補地缺一事,對青同來說,就是一種躺著享福的天大好事。
這份大道裨益,注定是一筆源源不斷的入賬,比那一本萬利的收租公、地主婆更加輕松愜意。
陳平安選擇將下宗選址桐葉洲,尤其是青萍劍宗還是一座劍道宗門,這就意味著,與劍氣長城隱官身上牽連的某些劍道氣運,就會被陳平安跟著帶來桐葉洲,而不是饋贈給家鄉寶瓶洲,那些劍道氣運,會在此落地生根,通過仙都山和青萍劍宗,以及未來成為仙都山譜牒修士的劍修,如四方浮萍聚攏一山,再如蒲公英四散而去,隨著時間的推移,會在各處次第花開,開花結果。
小陌不再言語,只是搖搖頭。
那位故友碧霄洞主,已經離開桐葉洲,作為道場的東海觀道觀,都一并搬遷離開,去了青冥天下,這就意味著老觀主,在短期內幾乎不太可能重返故地。文廟似乎也對鎮妖樓放開禁制,等于讓青同恢復了自由身。
退一萬步說,這次公子帶著自己來到此地,即便雙方見了面,價格沒談攏,生意可以談崩,可到底是買賣不成仁義在,以公子一貫萬事好商量的脾氣,至多就是多跑幾趟鎮妖樓,依舊是像今天這樣,規規矩矩執晚輩禮。
故而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這個青同,今天都該與擁有多重身份的陳平安,見上一面。
究其根本,簡而言之,青同就是抱著一個“好處我全要,出力別找我”的宗旨,選擇閉門謝客。
甚至連陳平安的一面都不想見,談都別談。
這種行徑,無異于火龍真人做客皚皚洲劉氏,走到了山門口,和顏悅色,說是有事相商,然后劉聚寶不露面。
之后即便不得不開門待客,做事情也還是不講究。
就像火龍真人要見到家族祠堂那邊的劉聚寶,得過關。
什么騎驢找驢,總計十二幅畫卷,十二處幻象天地,青同一連串的諸多試探,都是在陳平安的道心上抽絲剝繭,在人心之上下功夫,在心田中刨根問底,在修士的山中道場訪勝探幽。
已經等于是一種修道之人的切磋道法,是一場問道。
這就是劍修之間的問拳,純粹武夫之間的問拳。
如果再換一個比喻,就是陳清都離開劍氣長城,做客中土文廟。
得先通過一層層的考校詩詞學問。
小陌轉頭問道:“青同,我最后問你一句,有無難言之隱?”
問完話后,小陌靜待下文,青同幾次欲言又止,不過最終仍是默不作聲。
小陌自顧自點頭道:“不說話,就當你默認沒有了。”
在小陌看來,這就是一種典型的給臉不要臉。
忍你很久了。
之前在那大驪京城的老車夫,對方只不過是遠古雷部玉樞院的斬勘司主官,官身不大,本事不夠高。
再者那些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陳年舊怨了,何況事情也不算大,早就翻篇了,翻舊賬不是小陌的風格。
至于鐘魁身邊的鬼仙庾謹,更像是開玩笑,鬧著玩的。
小陌將那根行山杖收入袖中。
青同陰神立即慌了神,再不當那啞巴,急匆匆說道:“且慢!”
只是小陌卻沒有再搭理青同。
而且青同接下來,也未能攔阻小陌的…遞劍。
就像被一道鏡面隔出上下的兩座小天地,天地與天地接壤的那條邊境線,就像覆住天地萬物的一塊布料,結果被人掐指拎起,最終撕裂出一道口子。
又像是一個蠶繭,有劍修破繭而出。
遠處,第一時間就敏銳察覺到異象端倪的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小陌那邊。
與小陌第一次見面,是在那輪明月皓彩之中,是老人面容,氣焰跋扈,出劍凌厲。
等到雙方再見面,就是溫文爾雅的青年相貌了。
但是此時小陌,人如其名,就真的很“陌生”了。
不見真身,只見法相。
一身寬大法袍,若隱若現的面容,白玉瑩然,整個人身軀晶瑩剔透,凈如琉璃,不見任何骨骼、筋脈和血肉。
雪白頭發極長,虛無縹緲,仙氣空靈。
手持一劍,氣象巍峨,劍意凜然,呈現出一種仗劍飛升之姿。
大概這才是小陌境界圓滿的巔峰姿態?
來到鏡面之上的天地。
梧桐樹真身就在此地。
小陌尚未真正遞出一劍,一身劍氣已經充塞天地間。
整座天地,一瞬間,出現了無數條劍氣“支柱”,轟然出現,肆意貫穿天地間。
可憐一座天地,宛如一只精心編織縫補的錦囊,同時被成百上千條鋒芒畢露的尖銳冰錐洞穿。
一座廣袤天地,被數以萬計的劍光切割,變得支離破碎,最可怕的地方,在于這些角度毫無章法可言的劍光數量,還在瘋狂疊加,以至于舊有劍氣凝聚而成的光柱,轉眼間就被嶄新劍光輕松撞碎。
桐葉洲上五境修士,按照各自境界的高低,神識的強弱,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道心微顫,依稀都察覺到了不對勁。
負責坐鎮桐葉洲天幕的三位儒家圣賢,舉目遠眺,笑了笑,只見桐葉洲中部上空,仿佛出現了一只光球,只是不知為何布滿了尖刺,劍氣森森。
距離那顆光球最近的某位老夫子,輕聲笑道:“好好一座鎮妖樓,怎么變成了只…刺猬?”
這種修道之人之間的私人恩怨,攔什么攔。
再說了,老夫不跑去拉偏架,就算很給這位青同道友面子了。
大戰落幕這么些年,因為至圣先師與禮圣、亞圣,不知為何,都沒說什么,這棟鎮妖樓,也就裝聾作啞,就像個捂緊錢袋子的吝嗇鬼,是個半點不肯開銷的主兒,只是作那壁上觀,故而收拾桐葉洲這么個山水破碎、人心渙散的爛攤子,就只能是三座書院的山主、君子賢人們,四處奔波勞碌跑斷腿了。因為不可參與人間具體事務,是禮圣早年親自為他們這些坐鎮天幕陪祀圣賢制定的一條鐵律,所以他們三位,也就只能是憂心了,都沒辦法與那座雄鎮樓說半句牢騷話。
其實不順眼好幾年了。
無法苛求他人作圣賢。
這位曾經親口贊嘆年輕隱官一句“后生好風采”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將那份天地異象給遮掩過去。
怎的,職責所在,誰能挑我的刺?
一座文廟封正的雄鎮樓,與文圣一脈的儒生,屬于自家人關起門來打打鬧鬧,這就叫家丑不可外揚。
天地內的新戰場,青同陰神,與那個作為陽神身外身的魁梧老者,一并消失,重歸真身。
畢竟是要與一位飛升境劍修對敵,青同豈敢掉以輕心。
而那棵梧桐樹真身,又變幻成一位身材修長的,光線明暗交替,面容模糊,頭戴一頂芙蓉道冠,身披一件嶄新甲胄,內穿一件金黃法袍,腳穿一雙碧綠鞋履,腰懸一連串的古樸玉牌,雙臂之上環以鮮紅色臂釧,總之是能穿戴上的,都派上用場了,五花八門的山上法寶,花里胡哨的裝飾…
與此同時,這位道齡漫長的飛升境大修士,也未束手待斃,步罡踩斗,雙手掐訣,分身如花苞綻放。
一千多位青同化身,各展神通,紛紛祭出不同的法寶,施展不同的攻伐術法、防御神通。
好個技多不壓身。
只說術法之多,種類之駁雜,不談道法玄妙和修為高度,估計青同只憑今天這一手,就能躋身浩然前十。
這些青同分身,其中百余位負責臨時結陣,營造出一座山水陣法,其余數量更多的符箓分身,為了阻攔那些層出不窮的劍光,不惜與之玉石俱焚。
而青同這位自稱會幾手大符的飛升境修士,壓箱底的那幾張大符,一并祭出,各自契合五行大道,堪稱符箓一途的造詣極致。
一張火符祭出,便出現了一尊身高千丈的火部神靈,全身交織著千百道火焰,亂拳打碎一條條不斷靠近山水大陣的劍光。
又有一張水符,符箓銜接,連綿掠出,像那江河滾滾,由數以萬計的符箓交織、重疊而成,波光粼粼,最終匯聚顯化出一條身長千里的青色鯉魚,身上每一片魚鱗,皆大如庭院,都是一份符箓靈光。
一張張撮土成山的三山五嶽符,猛然間砸地,五座古老大岳,落地生根,三山互成掎角之勢,外圍又有五座古嶽圍繞三山。幫助外邊的山水大陣穩住陣腳。
而青同真身背后,一張木符,符光四散,絲絲縷縷的光線,然后堆積出了一架好似世間最精巧、繁密的木作偶人。
但是小陌面對這些亂七八糟的手段。
只有一劍而已。
一道璀璨至極的劍光,如游魚擺尾,朝那座陣法和青同真身而去。
劍光所至,摧枯拉朽。
劍光四周,出現了一條類似天外太虛境地的通道。
就連自身劍氣凝聚而成的無數道傾斜光柱,只因為攔路,都一并崩碎再悉數化作虛無。
這就是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的真正殺力。
在天地別處,同時生發出十數個好似水花四濺起漣漪的微妙泉水。
那些水源之泉眼所在。叮咚作響,宛如天籟。
天下江河大瀆,無論入海時如何氣勢洶洶,水勢雄壯,水脈源頭處,往往只有幾處細微泉眼。
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存在,劍氣之細微,仿佛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卻好似小陌劍術之大道初始。
在你青同的自家地盤上,躲,能躲到哪里去。
跑,出了一座鎮妖樓,你青同又能跑到何處。
一座山水大陣眨眼睛告破,崩碎聲響,驚天動地。
青同耗盡了所有大符,才堪堪打消了那道如入無人之境的可怕劍光。
萬年之前,就知道這位名動天下的劍修,劍術很高,只是青同依舊無法想象,會如此之高。
但是不都說它的劍術,并不以殺力著稱嗎?只是因為它的攻守兼備,才難纏至極嗎?
不是說它當年的劍術殺力,排不進天下劍修前五嗎?
驀然間,青同瞪大眼睛,就看到了一張越來越清晰明顯的面容。
這位遠古妖族劍修,一張帶著笑意的面容越來越靠近,只是手中一劍橫抹而至。
整個天地間都拖拽出一道漫長的弧線,直奔青同的頭顱而來。
那個如今改名小陌的家伙,好像在說。
你好,青同道友。
再見,廢物飛升。
命懸一線,青同情急之下,倒也不算是束手待斃,突然高聲喊道:“陳平安!至圣先師有話轉告!”
那一襲鮮紅法袍,正從小陌破開的天地縫隙中,跨越小天地,宛如一位遠古登高天仙,腳踩虛空之地,拾級而上,緩緩現身。
雙手籠袖,腰疊雙刀,身邊跟隨著一把自行掠空的夜游劍。
但是青同瞬間如墜冰窟,與那持劍近身的小陌,雙方一個交錯而過,站在原地的青同,被那道弧線劍光割掉了頭顱。
一顆頭顱高高拋起。
可能是陳平安來不及出聲阻攔小陌,可能是以心聲言語了,小陌來不及收劍。
可能是小陌聽到了心聲,這位遠古妖族劍修心中卻是戾氣橫生,不愿意停劍。
更有可能,陳平安既沒有出聲,因為根本就不愿意開口。
懶得開口。
誰知道呢。
小陌手中劍意凝聚而成的那把長劍,當場消散,換手持劍,環顧四周,微微一笑,好歹是位飛升境修士,哪里容易這么輕松被當場斬殺,距離所謂的身死道消,還有段距離。
不過再怎么,都比當年試圖斬殺仰止來得輕松,一來仰止的飛升境更加巔峰,而且她體魄的先天堅韌,再者在那遠古人間,疆域廣袤,加上仰止的修行之路,得天獨厚,是身負一部分大道水運的,故而每逢臨水地界,仰止逃得飛快,遠遁速度猶勝劍光。
這個青同卻是畫地為牢的處境。
那顆頭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如一截枯木腐朽,繼而化作灰燼飄散天地間。
小陌身后,青同真身所在位置,寶甲鏗鏘墜地,聲響清脆,那件法袍則頹然飄落在地,癱軟在寶甲之上。
用上了一種類似蟬蛻神通的遁法。
一棵大樹,只傷枝葉,不傷主干。
當然青同的一份大道折損,是必不可免的。
天地四方,回蕩起一個如震雷般的暴怒嗓音,“休要得寸進尺!”
這里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妖樓。
你小陌正好是一頭來自蠻荒天下的妖族!
小陌卻是笑容燦爛,轉瞬間不見法相,循著一條蛛絲馬跡追殺而去。
一尊仙氣縹緲的法相,明月蘆花杳無蹤跡。
片刻之后,天邊懸起一輪無比詭譎的漆黑圓月,是青同被迫現身,不得不施展出一道壓箱底的保命神通,月相。
而小陌的那尊法相,相較之下只能算是芥子之于井口,但是那輪明月附近,先是亮起一粒極其細微的光亮,然后瞬間蔓延成線,最后那條劍光長線,就像一條騰空而起的巨大蛟龍,蜿蜒游曳于一輪明月的上空。
這是小陌昔年在一雙日月運行軌跡之上,悄然在道路上布網吞咽下其中一輪月后的自創劍術,食月。
只是比起那位擁有“緯甲”的遠古道友,那一手名副其實的“日食”道法,小陌自認還是差了不少。
當時它們這撥山巔大妖,得到白澤的那道敕令,不得不紛紛從沉睡中醒來,其中一位古老存在,因為萬年道場,或者說養傷之地,是在那蠻荒天下的大日之中,故而這個同為劍修的婆姨,便與天上“鄰居”、身在明月皓彩中的小陌,以獨門神通隨便言語了幾句,雙方原本約好了人間重逢的相見之地,對方還說如今給自己取了個化名。
謝狗。
之前小陌與陳平安提及它們這撥遠古存在,修為和戰力一事,擔任死士的小陌坦誠以待,說自己既不是殺力最大的那個,又不是防御最強的,只是小陌可以肯定一事,自己的攻防都在前三甲。小陌因為剛剛與陳平安打交道沒多久,加上劍修的心性使然,所以當時仍然有所保留,沒有多說內幕,比如攻防兩道的各自前三甲,其實撇開自己占據兩席之地,剩下的,并非四個,而是只有三位,因為那個“謝狗”,同樣是攻守兼備的巔峰強者。
至于小陌與這位化名如今“謝狗”的道友之間,就又有一段故事很長的恩怨情仇了。
這大概也是小陌不愿多說更多真相的緣由之一。
陳平安肩頭一沉,愈發身形佝僂。
是那青同再次搬出鎮妖樓主人的身份了。
片刻之后,各地依舊有劍光突兀亮起,又驟然消逝。
青同終于首次現出真容,狼狽不堪,一身血污,身上傷痕,縱橫交錯,傷口不下十數道,白骨裸露,慘不忍睹。
年輕相貌,姿容俊美,雌雄莫辨。
只是青同再無山巔大修士的雍容氣度,顯得有些氣急敗壞,就站在陳平安不遠處,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稍微喘口氣。
青同的選擇,是對的。
小陌果然沒有繼續遞劍,那只持劍之手,繞在身后,以示誠意。
容你在我家公子身邊休息片刻便是了。
陳平安看到青同的容貌后,一時間神色古怪。
按照避暑行宮的秘檔記載,古語梧雄桐雌,“梧桐”同長同老,同生同死。
而出身中土陰陽家陸氏的陸臺,便是千年難遇的陰陽魚之身。
當年也是陸臺陪著陳平安一起游歷桐葉洲。
一位練氣士,卻天然恐高。
鄒子與劍術裴旻,都是陸臺的傳道恩師。
陸臺當年與自己分別后,會不會也曾被鄒子帶著來過這里?
陳平安卻沒有與青同詢問此事,無所謂的事情了,陸臺也好,劍修劉材也罷,相信來年終有重逢之日,或是見面之時。
小陌朝那青同抬了抬下巴,示意你可以離開此地了。
青同一咬牙,遠遁離去。
等到第二次現身,青同一條胳膊已經被小陌斬斷,只是一個肩頭搖晃,青同便有又生出一條胳膊。
陳平安笑道:“還沒有想好措辭?這會兒是不是很糾結?既沒有把握胡謅騙過我,又沒膽子假傳至圣先師的旨意?只是不胡說八道,又要被小陌追著砍,就算一時半會死不了,可那道行折算,卻是一劍幾十年上百年的實打實損耗,別說一炷香兩刻鐘,恐怕只需要一刻鐘,就要跌境了吧?”
青同抬起手背,擦拭嘴角鮮血,“你就不怕我先拼著鎮妖樓毀于一旦,再跑去找坐鎮天幕的陪祀圣賢救命?”
陳平安從袖中探出一只手,高高舉起,“去吧。”
青同咬牙切齒道:“至圣先師雖然不曾讓我捎話給你,但是至圣先師終究是來過此地的,千真萬確與我寄語一句,希望我能夠好好修行,你要是膽敢毀壞一座鎮妖樓,縱容一位出身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劍修,壞我大道…”
陳平安收起手,點頭道:“回頭我有空就去文廟那邊自行請罪,嗯,可以先找我先生,再找禮圣就是了。”
青同臉色陰晴不定。
你青同不是喜歡躺著享福嗎?
可以。
完全沒有問題。
先前趁著小陌劍光打破天地禁制之際,陳平安其實就以籠中雀加上井中月,飛劍傳信給那位老夫子。
與那位陪祀圣賢,有了一場君子之約。
請他幫忙務必瞞過自家先生,給禮圣傳信一封。
懇請禮圣,搬來半座劍氣長城。
至于功德折算一事,無非是個明算賬,禮圣和文廟那邊按照規矩走就是了。
在熹平先生那邊,關于陳平安這個名字的那本功德簿,該勾銷掉多少就是多少。
但是你青同的十四境,這輩子就都別想了。
說來可笑,陳平安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想著三教祖師散道之后,某些十四境大修士明目張膽的大開殺戒,或是針對飛升境巔峰修士的暗中布局使絆子。
不曾想陰差陽錯之下,自己倒是成了第一個攔阻他人躋身十四境的攔路人。
那么你青同接下來在桐葉洲,是養傷一百年,還是一千年,或者一萬年,又有什么區別?
只是這種事情,事已至此,就沒有必要開口了。
免得像是在威脅誰。
雖說代價有點大,但是收獲同樣不小。
一洲山河,很快就會可以氣運穩固。
而且以后縫補一事,就會順暢許多。
先有人和,就有地利,就有天時。
許多原本需要借助青同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動手。
唯一的麻煩,估計先生得知此事后,會被自己氣得不輕吧。
不管了。
他媽的。
果然老大劍仙說得對,修行修行,不能總是那么死板。
每個百年間,總要做一件根本無需講理的事情。
突然之間,青同神色微微訝異,不情不愿打開一條山水禁制,如打開一扇門。
陳平安更是意外,因為那把先前離開這座天地的傳信飛劍,一閃而逝,直奔自己而來,陳平安只得將那道劍光收入袖中。
然后青同開始跳腳罵道:“陳平安,你個瘋子!王八蛋,真是鬼迷心竅失心瘋了,小時候腦子被門板夾了吧,損人不利己的勾當,做得這么順溜,你就非要這么針對老子,你要是真將那半座劍氣長城搬到這里來,你到底知不知道后果,只要桐葉洲山河破碎一天,你接下來就要一天無法破境,做夢都別想了…”
陳平安微微皺眉,倒不是在意青同那點不痛不癢的罵聲,而是不知那位老夫子此舉用意何在,雙方明明已經敲定了那樁買賣。
青同的心湖中,似乎挨了一句罵,而且措辭絕對不算婉轉,故而青同一下子變得病懨懨的,直愣愣盯著那一襲鮮紅法袍,嘆了口氣,先關上那道門,然后猶猶豫豫,從袖中摸出兩張殘余符箓,一張符箓,只是尋常的黃璽材質,另外一張是金色材質的珍稀符箓。
陳平安瞬間瞇起眼,沉聲道:“小陌,等下如果需要你動手,可以不計后果。”
原本打算恢復真身的小陌點點頭,繼續維持法相姿態,而且首次變成了雙手持劍。
青同以心聲說道:“你記性那么好,肯定還記得這兩張舊符。”
陳平安面無表情。
當然記得。
一張是自己當年在飛鷹堡內,按照陸臺的指點,反畫陽氣挑燈符,變化而成的一張陰氣指引符。
而另外那張金色材質的符箓,符紙還是陳平安送給陸臺的,陸臺最終畫出了一張冥府擺渡符。
青同繼續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你沒猜錯,鄒子當年確實帶著陸臺找過我,鄒子除了為我留下一句不太吉利的讖語,還送給我這兩張殘余符箓,說以后可能能夠幫我度過一劫,我覺得鄒子是在說笑話。”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個笑話,你不當真是對的。”
青同其實已經做好了死馬當活馬醫的心理準備,實在不行,就只能乖乖認命了。
拼了一座鎮妖樓不要,也要給這個陳平安和那小陌,一點顏色看看。大不了最后鬧到文廟那邊,各打五十大板。
青同猶豫了一下,說出一件小事,“鄒子當時身邊還帶了…一撥陰物孩子,說是讓我拿出些許功德,他有用處。”
陳平安問道:“然后呢?”
青同無奈道:“些許功德而已,又是鄒子的請求,我當然照做了。”
小陌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公子,露出一種猶豫不決的神色。
很多年前與陸臺結伴游歷,期間在那飛鷹堡下塌處,門外是條陋巷,是一條斷頭路,更是一堵布滿尸骸的墻壁。
當時陳平安還沒有將那支名為小雪錐的毛筆借給鐘魁,那會兒畫符一道,可能都不能算是登堂入室。
陳平安最終還是一言不發,伸手握住那把夜游劍,轉身離去,轉頭與那青同說道:“以后別讓我看到你。”
青同神情復雜,心中驚疑不定,這這家伙當真就這么走了?
小陌倒是懶得多想為何公子會改變初衷。
公子做事,總是對的。
青同猶豫了一下,喊道:“陳平安,你就不好奇為何我如此…不近人情?”
最后四個字,青同硬著頭皮,說得別別扭扭。
背對青同的陳平安,只是仰頭望向天幕處,沉聲道:“趕緊開門,不用送客了。”
他娘的你青同腦子呢,老子一轉頭,就是“重逢”,真是找砍。
青同繼續說道:“我自然是有理由的。”
陳平安轉頭笑道:“你就這么喜歡節外生枝?”
青同被瞧得毛骨悚然,沉默片刻,只得拗著性子,試探性說道:“復盤一二,閑聊幾句?萬一聊得投緣了,合作一事,不是沒得談。”
一來擔心雙方誤會太深,會被記仇。
青同其實不是想著什么萬一投緣,而是萬一這家伙腦子一根筋,出了這座鎮妖樓,繼續與那文廟夫子,商量搬遷半座城頭一事,如何是好?然后萬一那位小夫子又答應了?
再者,青同到底心有不甘,想要在某些事情上邊找回點場子,至于打架一事就算了,形勢不由人,苦頭吃飽,今兒這先后兩場架,尤其是后者,打得有點撐到了,現在還是心有余悸。如果可以的話,你陳平安見不見我,到底無所謂,總之別讓我再見到你身邊那個“小陌”了。
陳平安想了想,笑著點頭道:“客隨主便,求之不得。”
抖了抖袖子,盤腿坐下,橫劍在膝。
陳平安就那么當著青同的面,重新從袖中捻出一張白駒過隙符,懸停在身邊,用以計時。
青同看得眼皮子微顫,是該說這家伙小心謹慎,還是絲毫不給自己面子?
見那小陌跟著落座,青同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坐在他們對面。
陳平安第一句話,就顯得殺機畢露,“桐葉洲,桐葉宗,杜懋的那座梧桐洞天,是你給的?”
青同顯然學聰明了,輸人不輸陣,沒好氣道:“當年你帶出藕花福地的那把梧桐傘,除了可以隔絕天機,還是四分之一個藕花福地所在,追本溯源,不也是從我這邊離開的物件。”
翻這種舊賬,有甚意思。
陳平安笑道:“沒有翻舊賬的意思,杜懋那檔子事,早就翻篇了。”
青同下意識看了眼小陌。
小陌微笑道:“不要用自己的腦子,揣度我家公子的心思。”
梧桐枝,自古就被譽為“鳳條”。
一分為四的藕花洞天,陳平安得到的那份,就是一把老觀主贈送的油紙傘,而傘骨正是梧桐枝。
而梧桐自古枝葉怕強風,怕樹根受澇。
眼前這個年輕劍修,身上道氣,若隱若現,從封姨那個臭婆娘那邊,沾染了大道氣息。
再者陳平安在不到半百道齡的修行路上,大道親水,而且絕對不是那種練氣士天適宜水法修行的那種。
如果說那個封姨婆姨的大道氣息,還算清淺。那么冥冥之中,一位遠古雨師轉世的某份大道饋贈,雖說陳平安并未全盤接受,但是這對青同而言,就是一種深惡痛絕且無比忌憚的大道壓勝。
加上陳平安又是一名劍修,尤其他還是個在劍氣長城待了那么多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