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離開這座武魁城,城頭上頓時口哨聲四起。
有寧姚在怎么了,不還有二掌柜在。
在劍氣長城,誰不知道在寧府之外,寧姚還是很給二掌柜面子的,至于回了寧府里邊,二掌柜會不會跪搓衣板,關我們屁事。
御風途中,陳平安笑道:“先去伏仙湖那邊瞧瞧。”
如今飛升城擁有兩座仙家渡口,最北邊避暑城內的避暑渡,還有成為鄧涼修道之地的紫府山山腳,有座建造在伏仙湖上的渡口,取名為迷魂渡,一北一南,剛好做兩個方向的商貿生意。
避暑行宮,避暑城,避暑渡…
取名一事,比較省心省力了。
寧姚板著臉說道:“也沒有想出特別好的名字。”
陳平安點頭道:“如果好名字太多,確實取舍不易。”
寧姚瞥了眼小陌。
小陌立即解釋道:“夫人,公子之所以沒有立即去往飛升城,是因為公子由于承載大妖真名一事,又與合道所在的半座城頭,隔著一座天下,故而會被飛升城地界的那份無形道韻,天然排斥,甚至視為某種敵我難測的潛在隱患,若是公子冒冒然進入飛升城,就會被誤認為是一場問劍了。”
小陌按了按頭頂帽子,愧疚道:“這件事,也怪小陌的出身,與公子結伴來此,就像坐實了公子的大妖身份。”
寧姚聽得一頭霧水。
一座飛升境,難不成還如修道之士,開了竅,生出了一份靈智?
就像她背后劍匣里那把仙劍“天真”的劍靈?
只是她作為飛升境修士,為何不知此事?
陳平安便跟著解釋了一番,就像他家鄉的驪珠洞天,就曾經孕育出一位金色香火小人兒,當年藏在陳平安背后的槐木劍匣里邊,最終交給了楊老頭。這等山水神異事,類似修士的元嬰,孕育之初,靈智未開,懵懵懂懂,脾氣不小,很難分清楚敵我,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飛升城的這位香火小人兒,當然只會脾氣更大。
陳平安說道:“陳緝應該是唯一察覺到此事的人,他故意不與你說此事,想必自有考慮。”
一開始陳平安還心存僥幸,總覺得即便飛升城當真有此機緣,可短短十幾年時間內,不太可能開竅如此之快,更多是處于一種酣眠狀態,再說了,陳平安還隨身攜帶了那塊隱官玉牌,一定程度上可以表明身份,可就算陳平安先前取出了象征身份的玉牌,懸掛腰間,不能說沒有效果,但是效果不大,先前和小陌只是一靠近飛升城,就讓陳平安如同面對一位神到境的武學大宗師,冥冥之中,好像在與陳平安講個道理。
請止步,敢近身,即問拳。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要是硬闖飛升城,就等同于一場問劍了。
有小陌在身邊,進入飛升城當然問題不在,但是陳平安哪里舍得消耗絲毫“飛升城”的靈智。
所以陳平安才打算在飛升城的周邊地界,“混熟了”,再去飛升城找寧姚,而且還得在城外打聲招呼,解釋清楚,再尋個法子,保證不傷及那個虛無縹緲的飛升城香火小人,陳平安才會進入飛升城。
正好可以通過一個外鄉人的視角,揀選三處,看看能否從一些細微處,好為飛升城查漏補缺,剛才刑官一脈的武魁城,隱官一脈的避暑城,泉府一脈的迷魂渡,都會走走看看。
寧姚恍然,難怪她之前會心生感應,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才會御劍升空,巡視四方,于是很快就發現了小陌的身影。
寧姚柔聲問道:“怎么不早說?”
早知如此,她就不直接在武魁城門口那邊現身了,說不定已經打亂了他的好些謀劃。
陳平安笑道:“等我重新躋身玉璞境,情況就會好很多,如果哪天躋身了仙人境,再來飛升城就毫無問題了。”
一個元嬰境,很難真正壓制住那些大妖真名,尤其是如今的蠻荒天下,多出了那撥與小陌差不多“道齡”的遠古修士,其中有三頭大妖的真名,當年縫衣人捻芯就幫陳平安縫制過真名。
小陌笑道:“再過幾天,就是浩然天下的立春時節,又正值公子剛剛恢復元嬰境,一般來說,應該留在仙都山道場內,繼續穩固境界,所以這次游歷五彩天下,是公子臨時起意,小陌苦攔不住。”
憑借埋河古碑那道祈雨篇,結金丹和躋身元嬰兩事,對陳平安來說,早就熟能生巧。
寧姚瞥了眼陳平安,這么環環相扣的,唱雙簧呢,你們倆來之前專門演練過?
陳平安委屈道:“天地良心。”
寧姚問道:“是好事吧?有無需要額外注意的事項,隱藏的弊端?”
陳平安以拳擊掌,神采奕奕,點頭笑道:“當然是好事,而且還是件天大的好事,沒什么后遺癥,甚至沒有什么利大于弊,就真的只有好處,絕對是一樁讓白玉京道士們求之不得的莫大道緣!”
其實被飛升城如此排斥,對陳平安來說,自然是一件比較棘手的事情,但是對整個飛升城而言,卻是一件了不得的好事。
因為這就意味著,飛升城不但已經真正融入了五彩天下,甚至得到了這座天下的大道認可,獲得了某種“天地眷顧”的青睞。
不同于白玉京和西方佛門,只有修士跨過大門,進入五彩天下,飛升城的劍修們,卻是帶著一整座城池,硬生生斬開光陰長河,“御劍飛升”至此。
只說一事,便知道這份天道饋贈,是怎么個稀罕了,
一旦有那飛升境大修士,想要偷偷潛入此地,就會引發某種天地異象。
寧姚只要當時剛好待在城內,就可以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勁。
這種玄之又玄的護城大陣,簡直就是專門針對所有十四境和飛升境大修士。
而且不用消耗飛升城絲毫天地靈氣,無需半顆神仙錢。
到了伏仙湖,一同落下身形,陳平安蹲在岸邊,一手掬水,凝為一粒碧綠水團,仔細查勘其中絲絲縷縷水運的深淺、流轉,再一手擰轉,掬了一捧天地氣息,清濁混淆,似云霧繚繞指尖。
仙家渡口營建一事,最緊要的,便是“水文地理”,像那臨水王朝的尋常渡口,都要找那深水港,確定船舶吃水深淺,因為自家牛角渡在內的一系列仙家渡口,陳平安最少能算半個行家里手了,松開雙手,抬頭環顧四周,一座渡口,沒有任何精雕細琢的痕跡,顯得極為粗糙。
這其實才是對的,確定大方向,搭建框架,一切務實,渡船能停泊能起航就足夠了。
如今的飛升城,方方面面,還遠遠沒有到去精益求精的地步,那是最少百年之后才會考慮的事情。
一道劍光劃破夜空,飄落在山腳這邊,鄧涼高高抱拳,朗聲道:“見過隱官!”
看著那個青衫男子,鄧涼心情大好,這家伙終于回來了。
有些個事情,鄧涼還真要好好與眼前家伙,吐一吐苦水。
一座飛升城,錯綜復雜的關系,近年幾場祖師堂議事,
只說避暑行宮,不是寧姚這位暫領隱官的,不好商量,而是太好商量了,無非是一件事情成與不成,絕不拖泥帶水。
只是習慣了早年避暑行宮的那種氛圍,鄧涼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寧姚身為天下第一人,她的境界太高,在修行道路上,一騎絕塵,讓所有人都難以望其項背,就像一棵參天大樹,樹蔭滿城,其實就算是董不得他們,內心深處,也不會真正將寧姚視為一位身份純粹的隱官。而寧姚的某些想法,如劍術如修行,如戰場遞劍,直截了當。
以前的避暑行宮,從陳平安到愁苗劍仙,再到林君璧、董不得在內所有人,所有隱官一脈劍修,相得益彰,無論性格、出身如何不同,不管是本土還是外鄉劍修,只要是一件事,被擺在臺面上議論,往往是所有人,不但可以解決掉眼前事,還可以順藤摸瓜,解決掉同一條脈絡上的三五件甚至是所有相關事情。
再者鄧涼離鄉多年,也想知道從隱官這邊知道一些九都山的近況。
陳平安拱手還禮,笑道:“見過鄧首席。”
一起登上前身曾是一處遠古遺址的紫府山,來到山巔,陳平安蹲在那塊石碑前。
鄧涼蹲在一旁,大大方方說道:“別怪我假公濟私,這份機緣,我就是搶也要搶到手的。”
陳平安嘖嘖道:“這話說的,滋味不對啊,就像一壇餿了的酒水,一聽就是背叛隱官一脈,投敵刑官了。”
罵罵咧咧,矛頭直指刑官一脈的頭把交椅,“狗日的齊狩,挖墻腳都挖到我們避暑行宮來了,枉費我一門心思把他當好兄弟。”
鄧涼聽過就算。
齊狩也是倒了八輩子霉,當年守關遇到了陳平安,然后雙方就開始針尖對麥芒了,結果當年駐守城頭期間,齊狩又剛好與陳平安和程荃當鄰居。
劍氣長城有那么幾個老劍修,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程荃肯定算一個,因為跌過境,在擁有一把飛劍“兵解”、綽號“齊上路”的老劍仙齊廷濟那邊,程荃從來都是言語無忌的。
陳平安依舊端詳那塊碑文,字不多,意思卻多,況且碑首碑身碑座都是學問,都可以幫助后世“到代”,鑒定年份。
打算離開飛升城之前,一定要來這邊拓碑一番,回去交給劉景龍研究研究,反正一件咫尺物里邊,家伙什都齊全的,至多一刻鐘光陰就能完工。
陳平安遞過去一壇酒,是封姨給的百花釀。
鄧涼識貨,接住那酒壇,“是?”
陳平安點點頭,“猜對了。”
鄧涼懷捧酒壇,毫不猶豫再伸出手,“再給一壇,我喝一壇留一壇,回頭你再幫我捎給九都山祖師堂,有大用處。”
用手肘打掉鄧涼的手掌,陳平安笑道:“當了首席供奉的人,臉皮就是不一樣。行了,已經幫你預留了兩壇百花釀,等我將來游歷皚皚洲,就用你的名義送給九都山。”
鄧涼是在嘉春六年進入的飛升城,比鄭大風差不多晚一年。
鄧涼給飛升城的見面禮,不輕,帶了一大撥九都山特有的山上物資,六十壇秘釀歲旦酒,三百張被譽為綠筋金書的卻鬼符,以及八百斤名為重思米的仙家稻,在陳平安看來,如果說酒釀與符箓,還算是錦上添花,可那些稻米種子,卻是實打實的雪中送炭,如今在紫府山地界和武魁城,就已經開始廣泛種植這種仙家稻谷。
許多想法,不謀而合。
唯一的問題,還是當下的飛升城一心致力于擴張,對于首席供奉鄧涼的一些個建議,祖師堂那邊不是沒有采納,而是只能暫時擱置,或者說沒有足夠重視。
這也實屬正常,需要做的事情,以及手邊可以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千頭萬緒。
其實飛升城三脈修士,已經做得很好。
婉拒了鄧涼的邀請,沒有去他那府邸小酌兩杯,如今鄧涼也收取兩位入室弟子和一撥記名弟子,算是打定主意要在這邊為九都山建立下宗了。
御風離開紫府山,途中寧姚以心聲與陳平安言語,陳平安立即讓小陌先去飛升城那邊,再祭出一把籠中雀。
寧姚臉微紅,脫下身上那件法袍金醴,再摘下劍匣,一并交給陳平安,就像一份極為特殊的通關文牒,幫助陳平安進入飛升城。
陳平安只是眼一花,寧姚就已經穿上了一件昔年衣坊制式法袍。
寧姚說道:“不要耽擱修行。”
陳平安笑著穿上法袍金醴,懷捧劍匣。
寧姚說道:“我沒跟你開玩笑。”
此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尤其是有希望真正做到長生久視的山上修道之人,幾十年光陰確實不算什么。
陳平安收起籠中雀,點頭道:“最近在仙都山,修行勤勉得前所未有,就跟當年剛開始學習撼山拳差不多了。”
寧姚點點頭,說道:“到了家里,我要閉關,不過只要有事,敲門便是,不會耽誤我的修行。”
這話說得就很獨一無二很寧姚了。
陳平安疑惑道:“怎么又要閉關?”
好像認識寧姚以來,她就只有兩次閉關,上一次就在前不久,寧姚在大驪京城那邊,需要穩固飛升境一層的境界。
寧姚看了眼他,欲言又止。
陳平安愈發奇怪,“怎么了?”
寧姚以心聲說道:“我要為躋身十四境,早做準備,道路有了,約莫有兩三道門檻需要跨越。”
陳平安抹了把臉,默不作聲。
小陌真應該聽聽,修行萬年,都還沒能真正找到那條躋身十四境純粹劍修的大道,小陌你慚愧不慚愧?
寧姚嘴角翹起,又迅速壓下。
聽說某人曾經在托月山那邊,與大妖元兇放言一句,我要是有你這歲數,都看不見我的出劍。
兩人御風速度不快,小陌在飛升城邊界上空那邊隱匿身形,等候已久。
相對于承載大妖真名的陳平安,飛升城對小陌的警惕和敵意反而不大,這其實與小陌的劍術一脈太過“正統”,有一點關系。
畢竟真要計較起來,不談大道根腳,只談道脈傳承,小陌說不定都能與老大劍仙陳清都的師兄弟相稱。
寧姚帶著兩人飄落在家中演武場那邊,就自顧自閉關去了,反正某人熟得很。
陳平安已經將懷捧劍匣遞還給寧姚。
偌大一座寧府。
顯得愈發空曠幽靜。
少了兩位老人,沒了一座斬龍崖。
陳平安的那棟宅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床上被褥折疊整齊,沒有半點腐舊氣,應該是經常會拿出去曬太陽的緣故。
對面廂房,一張桌上,還有些當年沒有來得及雕刻的素章,堆積成山,還有幾本冊子,都是從書上東抄西搬而來的詩詞語句,如果晏胖子絲綢鋪子的生意多做幾個月,估計如今就要多出一本三百劍仙印譜了。
當年董不得為自己和兩個閨閣好友,與做印章生意風生水起的二掌柜,討要了三方藏書印,其余兩位女子劍修,便是司徒龍湫和官梅。
董不得出手闊綽,直接給了陳平安一大塊名為霜降玉的珍貴仙材,沉甸甸,七八斤重,在浩然天下都是價值連城的天材地寶。
按照約定,三方印章之外的剩余“邊角料”,都作為二掌柜的工錢。
結果那些邊角料,被陳平安雕琢出十二方極小的素章,以飛劍十五作為“刻刀”,一方私章一顆小暑錢,恕不還價。
其中就有那方底款是“觀道觀道觀道”的藏書印,只是如今花落誰家,還是個謎。
若是流落到了浩然天下,一些個眼光獨到的有識之士,按照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去“按圖索驥”,勘驗無誤,確定是真品,就像蒲山云草堂的檀溶檀掌律碰著了,估計花一顆谷雨錢,只要能買下,都絕對不會皺一下眉頭。
陳平安雙指捻動燈芯,瞬間點燃桌上一盞燈火,然后坐在桌前,攤開冊子,笑問道:“小陌,來瞅瞅,有沒有特別想要的印文,我可以送你。”
小陌坐在一旁,接過冊子,一頁頁仔細翻過,停下動作,笑道:“公子,就這句吧。”
陳平安轉頭瞥了眼書頁上邊的印文,是那句“清逸之氣如太阿之出匣”,呦呵,小陌眼光不錯,還挺會挑。
再抬了抬下巴,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把嶄新刻刀,之前在仙都山道場內修行閑暇時,親造煉制了一把刻刀,“自己挑印章,這份待遇,不常見的。”
小陌起身,挑選了一塊個頭最高的素章,好似群峰獨高,交給陳平安。
陳平安卷起袖子,搓手呵氣,重操舊業,不知道會不會生疏了,做了幾個舒展胳膊的動作,既然是送給小陌的,又不是什么掙錢買賣,就得上點心。
陳平安伏案篆刻時,一座屋內,唯有窸窸窣窣的聲響。
等到自家公子雙指捻起印章,篆刻完數行臨時編撰的邊款內容,稍微抬高幾分,輕輕吹拂印章碎屑,小陌輕聲道:“公子,在武魁城和拖月城,暫時都沒發現什么異樣。”
陳平安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繼續埋頭篆刻。
小陌先前在武魁城那邊,寧姚一現身,陳平安就讓他陰神出竅遠游,再以陽神身外身趕赴拖月城,查看兩城修士的心弦變化。
就像一方無形的急就章。
但是此刻安安靜靜坐在桌旁的小陌真身,卻知道自家公子,不是真心愿意這么做,而是不得不這么做。
而這趟臨時起意的出門遠游,公子其實并不是放心不下這座朝氣勃勃的飛升城,而是放心不下寧姚。
至于原因,公子只說了個古怪的比喻,卻沒有細說緣由。
只說是個很麻煩的猜謎,謎題謎底都給了的那種猜謎。
與太平山女冠黃庭在這座天下收取的那個弟子有關。
其實當下寧府,除了寧姚,還有個外鄉客人,不是飛升城本土人氏,而是桐葉洲遺民,準確說來,是那些遺民避難進入五彩天下的后代。
是個小姑娘,出生在五彩天下。
故而五彩天下如今是嘉春幾年,她便是幾歲。
是黃庭在這邊收取的唯一弟子,姓馮,名叫元宵,好像因為是在嘉春元年的元宵節這天誕生,她爹娘就給取了這么個名字。
黃庭當時沒有帶往浩然天下,就交給寧姚代為照顧,小姑娘就被留在了飛升城寧府這邊。
陳平安起先以為會是類似柴蕪的小姑娘,修道資質會好到無法無天的那種。
但是寧姚卻說,小姑娘修行資質一般,很一般,不過性情憨厚淳樸,很討喜,如果不是遇上了福緣深厚的黃庭,一般來說馮元宵是不太可能涉足修行登山一事的。
但恰恰如此,反而讓陳平安心情不輕松。
修道天才也分幾種。
寧姚,是一種極致。
另外一種,就像桐葉洲的黃庭,昔年神誥宗的賀小涼,還有中土神洲那個有“少年姜太公”綽號的許愿。
小陌突然說道:“之前沒答應公子去扶搖洲,公子如果生氣,就罵小陌幾句。”
原來陳平安曾經與小陌商量一事,詢問小陌能否走一趟扶搖洲礦脈,去與幾位浩然劍仙匯合。
小陌沒有答應,他既然是自家公子的死士,就沒有理由離開仙都山地界,必須寸步不離,跟在身邊。
一旦公子的修行出了意外,小陌百死難贖。
這也是極好說話的小陌,第一次拒絕陳平安的請求。
“你拒絕此事,我當然會有點郁悶,卻肯定不會生氣。”
燈火下,自家公子神色和煦,顯得柔和,輕輕搖頭,微笑道:“小陌,相信我,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人生,大概好的人生,就是我們能夠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對吧?”
小陌笑道:“公子的道理,想來總是對的。”
陳平安搖搖頭,不再言語,等到刻完那方印章,深呼吸一口氣,伸了個懶腰,笑問道:“小陌,要不要吃頓宵夜?我親自下廚,嘗嘗我的手藝?”
小陌笑著點頭,誠心誠意道:“期待已久。”
“稍等片刻。”
陳平安站起身,熟門熟路去了灶房那邊,再從咫尺物里邊,取出早就準備好的食材,雞蛋,青椒,蔥蒜等,卷起袖管,系上圍裙,放好砧板,擺好碗碟,分門別類,小陌先前只是在灶房門口看著,就覺得賞心悅目。陳平安很快就炒了兩大碗蛋炒飯,端去堂屋那邊的桌上,與小陌相對而坐,各自吃飯。
陳平安放下筷子,見小陌還在細嚼慢咽,讓他慢點吃就是了,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小陌,你當年在蠻荒天下,有無遇到讓你覺得特別奇怪的道人?”
小陌咽下一口飯,疑惑道:“公子,是說后來的蠻荒天下,而不是舊天庭轄下的人間?”
陳平安點點頭,“是說后來的蠻荒天下。”
小陌搖搖頭,“當年受了重傷,小陌在蠻荒天下留下了那幾洞道脈,很快就去皓彩明月那邊趴窩不動了,不曾遇到什么奇異。”
能夠讓小陌稱之為“奇異”的道人與事情,被后世尊稱為的飛升境修士,當然不能算。
得是“道士頭別木簪”的仙尉這種。
都不說什么蠻荒新王座大妖,即便是舊王座里邊,仰止要不是被朱厭救下,小陌當年說砍死也就砍死了。
至于雙方沖突的起因也很簡單,不過是仰止譏諷了小陌幾句,覺得小陌的劍術“得之不正”,不如陳清都、元鄉他們這撥人族劍修來得純粹,都不是什么仰止與小陌當面言語了,而是一不小心流傳開來,被游歷途中的小陌聽見了,就有了那場問劍和追殺。
沒辦法,白澤親自發話,不得不去。不去?白澤就要動手了。遠古時代,妖族出身的山巔道士,脾氣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小陌幾個,當時又受了重傷,何況就算沒受傷,也絕對打不過那個從不輕易出手、但是一出手就天崩地裂的白老爺啊。
不然連小陌在內的那幾位同齡道友,就沒誰愿意去為了一個所謂的養傷而陷入沉睡,畢竟那種“閉關”,就是一場未必有機會醒來的漫長“冬眠”,是真正意義上的“大睡小死”。
小陌小心翼翼問道:“公子,是因為飛升城的排斥,想到了什么?”
陳平安嗯了一聲,沒有任何藏掖,直接與小陌說出了心中所想,“我猜想每一座天下,都存在著某種最大的壓勝,所以三教祖師這趟各自出門遠游,極有可能,其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分別與之論道。”
小陌笑道:“原來公子還是擔心夫人啊。”
所謂的謎題,就是說那個名叫馮元宵的小姑娘?
至于三教祖師如何,想什么做什么,小陌其實并不關心,自己只是一個飛升境劍修,都還沒有到十四境呢,不摻和。
陳平安笑道:“算是未雨綢繆吧,不過這類狀況,其實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好與壞,雙方都屬于應運而生、順勢而起,準確說來,是互為壓勝的關系,不是什么非敵即友、非友即敵的關系。”
因為之前在功德林,陳平安聽先生講過一個很有些年頭的故事,先生說至圣先師早年游學天下時,路過河邊,曾經遇到一個在那邊擺渡的老漁翁,雙方論道一場,算是各執己見,誰都未能說服誰。
總之至圣先師最后就沒能乘船過河,漁夫獨自撐船遠去了。
這件看似不大不小的陳年舊事,文廟那邊無任何文字記載。
倒是在陸沉杜撰的一篇寓言里邊,有過描述,好似那位白玉京三掌教親眼目睹一般。
先生絕對不會當著經生熹平的面,故意與關門弟子隨口扯幾句老黃歷。
而當時經生熹平也確實臉色古怪,算是幫著驗證了陳平安心中所想。
像那蠻荒天下,陳平安猜測斐然這家伙,極有可能就是那個壓勝蠻荒老祖的存在。
但是不排除,還藏著一個更古老更隱蔽的存在,如今一躍成為蠻荒共主的斐然,只是與之相互壓勝。
如果是后者,那么這位蠻荒天下的得道之士,比蠻荒大祖,還有白澤、小陌他們,都要年輕幾分。
因為這個存在,真實道齡,只會與蠻荒天下恰巧“同齡”,且一定會與整座天下剛好“同壽”。
這位真正屬于“天地生養”的修道之士,會與天地同壽,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
而這位幾乎可以視為一座天下氣運所在的“道士”,與一座天下的修道第一人,雙方關系就會變得很復雜,很微妙。
若是雙方大道背離,就是一場極為兇險的大道之爭了。
若是雙方大道契合,就可以成為名副其實的大道之友。
小陌說道:“要是擱在蠻荒天下,不管能否確定這個小姑娘的身份,這會兒肯定已經死了,準確說來,是生不如死,會用某種秘法將其嚴密拘禁起來,被剝離三魂七魄,至多只剩下一魂一魄,任其轉世,免得過猶不及,被一座天下的大道反撲過多,其余的,肯定都要被分別囚禁在天地四方了,下場就像那位兵家初祖的‘共斬’。”
陳平安說道:“那就各自修行山巔見。”
小陌笑道:“碰到公子和夫人,小姑娘真是幸運。”
之后陳平安獨自走出宅子,閑庭信步,滿天星斗。
陳平安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府邸門口那邊,坐在小小的門房里。
人生無常。萍蹤聚散。
一夜無事。
拂曉時分,門外大街上來了個老金丹,意外之喜,見著了那個二掌柜在門房里邊,都不用敲門,立即樂了。
“二掌柜,不當賬房當門房啦,罰站呢?咋個回事嘛,一回到劍氣長城就這待遇,要不要我去跟寧姚說一聲,太不像話,傳出去不好聽,有損隱官大人的威嚴。”
二掌柜經常在自家酒鋪那邊喝了酒,就被關在門外,曾有老劍修言之鑿鑿,說咱們二掌柜可憐啊,大晚上回家,敲門不應,又不敢硬闖,連偷偷翻墻的膽子都沒有,就只能在門口臺階上邊躺著,對付一宿。
二掌柜走出門房,斜靠門口,雙手籠袖,面帶微笑。
老修士見機不妙,小跑拾級而上時,同時拋過去一壺酒,結果被二掌柜一巴掌拍回,“老宋,大清早喝什么還魂酒,一晚上竹夫人沒抱夠?”
嗯,是真的二掌柜,做不得假了。
一般人言語,說不出這味兒。
代掌柜說話也風騷,不過跟二掌柜還是不太一樣的。
一起坐門外臺階上,這位老宋,當然是早年的酒托之一。
是個劍氣長城的老金丹了,曾經是丹坊那邊的修士,也會幫忙記錄戰功,好酒,也好賭,酒品真不行,喝高了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賭術差賭運更差,逢賭必輸。說是老金丹,其實不是說他年紀如何大,在結丹之前,也是一位資質相當不錯的劍修,老宋還年輕那會兒,即便稱不上頭等天才,也算是他那一輩里邊的俊彥,酒桌上,總說自己少年時的皮囊之好,吳承霈米裕都要甘拜下風。
不少上了歲數的元嬰境劍修,在酒鋪喝酒,也都喜歡喊他老宋。
“隱官大人,打算待多久?”
“又缺錢花了?”
“正談感情呢,談錢作甚。”
“老宋,你好歹是個金丹,就沒去刑官一脈那邊混個差使?”
“沒去,飛升城祖師堂不要,我也沒臉在那邊落座,你們避暑行宮又不收,我倒是想去,沒門路啊,高不成低不就的,就這么混著唄。你是知道的,我對齊狩這種大門戶里邊走出來的公子哥,怎么看都看不順眼,陳三秋當年就沒少被我灌酒。在老鱗城那邊撈了個還算有點油水的活計,至少不用看人臉色,可惜手頭一有幾個閑錢,就全部交給你那個酒鋪了,每月初來倆壺青神山酒水,到了月中,就喝竹海洞天酒,月底再喝那啞巴湖酒水,一個月也就這么過去了。現在的那幫小兔崽子,但凡是個劍修,都不談是不是什么劍仙胚子了,一個個境界不高,眼睛都長在額頭上邊,見著我老宋,都不知道約個酒。”
“以前穿開襠褲的孩子,路上見著你不也一口一個老宋。”
“不太一樣,具體怎么個不一樣,我也說不上來,就是個感覺。”
老宋說到這里,忍不住喝了口悶酒。
“二掌柜,是不是不太好?”
“現在是好事,以后好不好,暫時說不準。”
“那你倒是管管啊。”
“有些事,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然到頭來就是個‘如果如何’,一筆糊涂賬,滿是怨懟。”
“二掌柜,你可別跟我扯這些虛頭巴腦的啊,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可不能…那句話咋說來著?”
“袖手旁觀?”
“不是,沒這么文縐縐的。”
“是我家鄉的那句土話,站在岸上看大水?”
“對頭,就是這句。不過用你那邊的方言說更順耳些。”
“一大早跑這兒堵門,不會就為了跟我顯擺自己還是條光棍吧?”
“這不是想二掌柜了嘛。”
“老宋,以后你跟馮畦幾個,再去酒鋪喝酒,可以破例賒賬,我會跟鄭大風打聲招呼,但是你們幾個記得也別對外宣揚,不然以后鋪子就別想開門做生意了。”
“這敢情好。”
“想啥呢,只是賒賬,不是不給錢!”
“我懂的,懂的。”
“你懂個屁,月中賒欠,月初還錢。”
“只要能賒賬,別說懂個屁,屁都不懂也成啊。這是錢的事情嗎,是面子,獨一份的!二掌柜,不如打個商量,我那些個朋友就別賒賬了,他們如今有錢,就我一人可以賒賬,如何?他們幾個演技還差,好幾次都差點露餡了,被罵酒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像我,到現在也沒幾個曉得咱倆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