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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八章 閽者

  寶瓶洲東南沿海地界,一對年輕男女,逛過了一座縣城的裱褙鋪,再來到隔壁的酒肆,挑了張靠墻桌子,男人點了一斤茅柴酒,幾份佐酒小菜,女子額外要了一碟鹽漬梅脯。

  男人抬頭看著村中學究題寫的壁上詩詞,女子掃了眼,捻起一顆酸梅子,嚼了嚼,真酸。

  男人從書箱取出一本書,擱在桌上,一邊端碗飲酒,一邊隨手翻看一本相術書籍。

  他喜歡看雜書,平日里就連那風角、鳥占、孤虛之術,都有所涉獵。美其名曰藝多不壓身,出門在外,多一門手藝,就多一只飯碗。

  女子眉如春山蜿蜒,有心事時,一雙秋水長眸,便似有云水霧靄繞山。

  她似有心事,愁眉不展,忍不住以心聲問道:“于祿,你覺得我可以拒絕他的那個要求嗎?”

  有人之前寄信一封給她,說是打算收取她為記名弟子,不算那種登堂入室的嫡傳門生,而且等到她將來躋身了上五境,改換門庭或是自立門戶都沒問題,可對方越是如此好說話,她便越覺得心里沒譜。實在是當年游學路上,她被那個心思叵測的家伙,欺負得都有心理陰影了。

  于祿說道:“我覺得其實是件好事。”

  本就是一件注定無法拒絕的事情,多想無益。只是這句話,于祿沒說出口,免得謝謝聽了愈發揪心。

  畢竟寄信人是崔東山。

  謝謝怒道:“你覺得?!那你怎么不去當他的記名弟子。”

  于祿一笑置之。自己一個純粹武夫,崔東山能教什么。何況自己跟陳平安有那么一層關系在,崔東山還真不敢占自己的便宜。

  謝謝也知道自己這樣的惱火,遷怒于祿并沒道理,便抬起酒碗,當是賠罪了。

  于祿耐心解釋道:“如今身份有變,崔東山馬上就會成為一宗之主,以后與你相處,會收斂很多。何況崔東山境界高,法寶多,撇開古怪脾氣不談,由他當那傳道人,對任何一位地仙而言,都是夢寐以求的好事。”

  謝謝還是憂心忡忡。

  “一般”,“尋常”,“照理說”,這些個說法,擱在那只大白鵝身上,從來都不管用啊。

  謝謝忍住笑,神色認真道:“你要是抹不開面子,沒事,回頭到了仙都山那邊,我來找個機會,私底下幫你在陳平安那邊打個招呼,你再信不過崔東山,總能信得過陳平安,對吧?估計都無需我明說什么,陳平安就會在崔東山幫你說幾句重話,崔東山再無法無天,也不敢不聽他先生的教訓。”

  謝謝稍稍安心幾分,嘆了口氣,“希望如此吧。”

  她由衷羨慕于祿,提起那只大白鵝,都敢直呼其名,她便做不到。

  起先本以為崔東山擔任了下宗宗主,各在一洲,就遠在天邊了,所以收到那封信后,讓謝謝這些日子里整天提心吊膽,修行都耽擱了,總是無法聚精會神。

  當年一行人遠游大隋山崖書院,于祿很快就躋身了金身境武夫,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個覆地遠游的羽化境。

  就算于祿再心大,勝負心再不重,也要愧疚幾分了。畢竟整整小三十年光陰,于祿的武學境界,只升了一境。

  于祿的根骨資質,習武天賦,其實都極好,這就是純粹武夫走捷徑的后遺癥了,使得于祿的遠游境瓶頸極難打破。

  反觀謝謝,后來被崔東山拔取所有困龍釘,謝謝的修行,可謂一帆風順,如今已是一位瓶頸松動的金丹地仙。

  一個是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一個是曾經盧氏王朝的山上領袖仙府,被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女。

  這些年,于祿和謝謝這兩位同鄉和同窗,好像就一直在結伴游歷,不好說是什么影形不離,也算是朝夕相處了。

  只是雙方卻也沒生出什么男女情愫。

  謝謝問道:“當年沖動行事,會后悔嗎?”

  “當然會有后悔啊,害我都沒底氣跟陳平安問拳,換成是你,能不氣?我也就是還算心寬,不喜歡鉆牛角尖,不然就不光是后悔了,都得悔青腸子,肯定每天臊眉耷眼的,說不定如今就是個酒鬼了。”

  于祿抿了口酒,翻開一頁書,笑道:“只不過后悔歸后悔,該做的事情還得做,就算重頭再來,也是一樣的選擇,還會意氣用事,還會后悔。”

  早年淪為刑徒遺民的謝謝,她最討厭的人,甚至不是那位大驪婦人,也不是收她做婢女的崔東山,而是這個毫無亡國之痛的太子殿下,甚至可以說是憎惡。

  故而從二郎巷袁氏祖宅那邊,到一路遠游大隋,謝謝都恨極了那個性情散漫、天塌下都一臉無所謂的太子殿下。

  直到大隋山崖書院,因為李槐的那場風波,于祿不惜憑借一國殘余武運,以某種秘法,取巧躋身金身境,打得那位年輕賢人被扛出書院。

  最佳選擇,是于祿憑借自身本事,穩步躋身金身和遠游境,八境躋身九境,或是從山巔沖刺止境之際,在某個天大瓶頸難破時,再動用那份武運作為敲門磚,架天梯,更上一層樓。

  謝謝因此對于祿印象有所改觀,雖說沒心沒肺,可還算有那么點擔當,并非一無是處。

  只是等到于祿在書院每天不務正業,只是臨湖釣魚,與那大隋皇子高煊混得很好,謝謝又開始煩他了。

  如今于祿還是喜歡垂釣,只是所有魚獲都會放生,在那大江大河之畔,與謝謝經常能夠遇到一些同道中人,于祿哪怕不持竿,也能蹲在一旁瞧半天,自稱是釣魚人喜歡看人釣魚。

  于祿笑道:“話說回來,十多年辛苦打熬出來的遠游境底子,不算太差。”

  謝謝瞇眼笑道:“不說比曹慈陳平安了,比裴錢如何?”

  于祿無奈道:“那還不如拿我跟陳平安比較呢。”

  裴錢都幾次以某境“最強”贏得武運了?

  真是一件無法想象的事情,當年那個古靈精怪的小憊懶貨,當真會學拳,而且如此之好。

  謝謝沒來由問道:“就沒想過,找個法子,上山修行?聽說桐葉洲那邊有個蒲山云草堂,有獨門秘法,能夠讓武夫兼修仙術,你去碰碰運氣也好,反正我們這些年差不多逛過了整個寶瓶洲,再去游歷桐葉洲就是了。”

  于祿啞然失笑,沉默片刻,搖頭道:“沒想過要當什么神仙。”

  酒肆后屋,有人把青竹簾子輕輕掀起又重重放下,謝謝斜瞥一眼,原來是一位妙齡少女立在簾后,脈脈含情凝視某人。

  呦,動作還不輕,小姑娘怎么不干脆把整個竹簾一把扯下,于祿不就聽得更真切了?

  謝謝問道:“你什么時候去茅姑娘、穆仙子那邊做客?

  雙方在一處古戰場遺址,和一座仙家渡口,因緣際會之下,遇到了兩位極為出彩的年輕女子。

  謝謝又沒眼瞎,看得出那兩位,對于祿是一見鐘情了。

  于祿笑道:“就是句敷衍的客氣話。類似有空再聚,下次我來結賬,要不要再加兩個菜,誰聽了當真就是誰傻。”

  聽于祿說得風趣,謝謝笑了起來。

  昔年同窗中,林守一是書院賢人,還曾擔任過齊渡廟祝。

  就連李槐也是個賢人了。

  而如今身在中土神洲某個書院治學的李寶瓶,已經是兩位學宮祭酒親自考校過學問的君子,是位都能夠為書院儒生傳道解惑的女夫子了。

  只是浩然天下歷史上,從未有過女子擔任七十二書院山長、或是學宮司業的先例。

  于祿合上書籍,問道:“我們什么時候走一趟絳州?”

  如今的大驪絳州,正是謝謝那座門派的所在地。

  因為當年謝謝的師父,毅然決然拒絕了大驪朝廷的招降,導致門派覆滅。

  謝謝臉色微白。

  于祿輕聲道:“不去過,就過不去。”

  謝謝低下頭,咬著嘴唇,最終還是搖頭。

  于祿笑道:“那就不著急。”

  于祿這一點好,好像什么事都可以隨意。

  謝謝松了口氣,點頭道:“肯定會去的。”

  既像是對于祿的承諾,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于祿聚音成線說道:“你就不好奇崔東山寄給我的那封信?還是已經猜到內容了?”

  謝謝默不作聲。

  于祿破天荒流露出一抹傷感神色,喃喃自語道:“在異國他鄉延續國祚,當真能算是復國嗎?”

  謝謝一口飲盡碗中酒水,神采奕奕道:“算,怎么不算?!到了桐葉洲,揀選一處,地盤不大沒關系,先仔細謀劃個一二十年,等我躋身了元嬰境,你登基稱帝,我來當國師!”

  新處州,槐黃縣城。

  李槐帶著嫩道人,穿街過巷,在一條狹窄僻靜巷弄的口子上邊,找到了約好在此見面的董水井。

  董水井還是專程返回家鄉與李槐碰頭的。

  李槐開玩笑道:“不會耽誤董半城掙大錢吧?”

  董水井微笑道:“無需盯著賬簿,不親自打算盤,一樣可以掙錢的。”

  董水井領著李槐去自家祖宅里邊,親自下廚,煮了三碗餛飩端上桌。

  院子里,一口水井旁,種了棵柳樹。

  李槐也只當什么都沒瞧見了,只恨自己只有一個姐姐。

  嫩道人一眼看穿了董水井的境界,半點不奇怪,在這舊驪珠洞天地界,一個年紀輕輕的元嬰境,又不是飛升境,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自家公子的朋友,沒點本事才是怪事吧。

  若是路上遇見了個活了幾百歲的老元嬰修士,估計嫩道人反而才會感到震驚,怎么修行的,廢物!

  說不定還要當面叱問一句,老小子,你對得起家鄉這方風水寶地嗎?

  董水井好像察覺到這位黃衣老者的心思,笑道:“只是靠錢堆出來的境界,讓桃亭前輩見笑了。”

  嫩道人也不奇怪對方知曉自己的舊身份,有錢能使鬼推磨,寶瓶洲的董半城,家底之豐厚,不容小覷。

  嫩道人爽朗笑道:“甭管是怎么來的境界,境界就是境界,在這浩然天下,誰敢笑話那位皚皚洲的劉財神?擱在小董你身上,一樣的道理。”

  一說到“小董”,嫩道人便唏噓不已,遙想當年,自己也曾追著一位路過十萬大山的“小董”。

  李槐一拍桌子,嫩道人立即閉嘴,敢情自己說錯話了?

  李槐豎起大拇指,“水井,好吃!再來兩碗。”

  看得出來,董水井常來祖宅這邊,等到李槐又吃過一碗餛飩,董水井已經架起一只火盆,蹲在一旁,煨芋頭烤粽子。

  扯開線頭,剝了粽葉,董水井手中一顆粽子被烤成了金黃色澤,看得李槐又餓了,一把搶過粽子,掰了一半給嫩道人。

  董水井只得又剝開一顆粽子,三人圍爐而坐,董水井輕聲道:“羊角辮的丈夫,邊文茂剛剛擔任我們處州的學政,不過沒升官,算是從京城外放到地方上鍍金來了,只不過學政這個大驪朝廷新設沒幾年的清貴職務,一般人可撈不著,尋常都是翰林院出身的京城六部老郎官,升遷無望了,在離開官場告老還鄉之前,陛下故意給這些文官們的一份特殊榮恩。學政本身并無品秩,就像陪都轄境那邊的靈、晴兩州,就是分別由一位工部老侍郎和鴻臚寺卿擔任。如今邊文茂的正官是光祿寺丞,處州學政四年一屆任滿,返回京城,就該擔任光祿寺少卿了,將來順勢掌管光祿寺可能性不大,更多還是平調去往六部衙門,或是再次外放去陪都,一路累官至某個位置,最終得了個排名靠后的學士頭銜,將來就有希望得了個不錯的謚號了,至于配享太廟就算了,邊文茂自己都不敢往這邊想的事情。”

  李槐啃著粽子,一臉茫然,“啊?”

  嫩道人感慨不已。

  小董絮絮叨叨了半天,自家公子只需簡明扼要答復一個字便足矣。

  董水井笑道:“你是書院賢人,按照文廟新例,以后免不了要與大驪朝廷往來,這些看似繁瑣無趣的官場事,早晚都是要接觸到的。”

  如今大驪官場,調動頻繁,從京城到地方,驛路繁忙,只說新處州境內州郡縣的一把手,幾乎都換上了新面孔。

  吳鳶擔任處州刺史,當年在槐黃縣令位置上黯然離任,算是殺了一個揚眉吐氣的漂亮回馬槍。

  而那個黃庭國文官出身的上任龍州刺史魏禮,如今去了大驪陪都繼任禮部尚書。

  在這之前,窯務督造署主官曹耕心,更是從龍州督造官轉任陪都工部右侍郎,再高升為大驪京城的吏部侍郎,得以位列中樞。

  袁正定則升遷為北邊鄰居洪州的刺史大人。

  處州寶溪郡新任太守荊寬,曾是京城戶部清吏司郎中,管著洪州在內三州的錢袋子。

  可其實很多時候,董水井這個身份隱蔽的墨家賒刀人,都會羨慕李槐的那種隨波逐流,或者說是隨遇而安?

  李槐心虛道:“我知道咱們的那位同窗趙繇,如今擔任大驪的刑部侍郎。”

  “還有以前的父母官老縣尊,吳鳶如今回了這邊,擔任新處州的刺史大人。”

  “再有那個喜歡喝酒不愛點卯的曹督造,前些年好像調去京城吏部當大官了?”

  董水井笑問道:“再有呢?”

  李槐嘆氣道:“沒了。”

  嫩道人開始打抱不平,“公子何必拘泥于這些與官府沾邊的山下庶務。”

  李槐搖搖頭,“我們大驪不一樣的。”

  不管自己這個賢人頭銜,到底是怎么從天上掉下來的,又是怎么砸到了自己頭上,可既然當了賢人,李槐就不愿意做得比別人差太多。

  小時候游學路上,荒郊野嶺大晚上的,陳平安在幫忙望風的時候,曾經與李槐說了些心里話,如今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李槐只記得個大致意思,說一個人在小時候,就只有讀書這么一件事可做的年月里,不怕記不住那些書上的圣賢道理,就怕這一件事都不愿意做好,那么以后走出書齋不用念書了,就會很容易做不好下一件事。

  當時李槐就說我就是不適合讀書啊。陳平安就說他也不適合燒造瓷器,學東西太慢,手總是跟不上,但是只要努力,將來的下一件事,總是有更大機會做好的。

  嫩道人立即改口道:“公子如此謙虛,何愁大事不成。”

  真不是桃亭沒骨氣,而是那個老瞎子太蠻橫。

  比如這趟為李槐護道遠游,老瞎子撂了句話給桃亭,但凡我這個弟子受到一點驚嚇,就打斷你的五條腿。

  可憐嫩道人,如今只怕李槐喝個茶水都要不小心燙嘴,一位飛升境,當護道人當到這個份上,不說后無來者,注定前無古人。

  哪怕如此,老瞎子好像還是放心不下李槐,竟然遠在蠻荒天下,不知用了什么遠古秘術,老瞎子竟然能夠直接進入李槐的夢境,再將桃亭這位飛升境隨便拽入其中。

  嫩道人就像重返十萬大山,在這天夜幕里,大地震動有雷鳴聲,李槐便在“夢中”披衣而起,跑出茅屋出門一看,只見腳下山頭四周,整個大地金光一片,密密麻麻的金甲傀儡,擁簇在一起。

  其中一尊比山更高的金甲傀儡,在山腳那邊單膝跪地,緩緩抬起那顆巨大頭顱,漸漸與山齊平,凝視著李槐。

  老瞎子慢悠悠走到崖畔,一把抓住那個算是硬生生半路搶來的弟子胳膊,鬼畫符一道,與李槐說了句讓桃亭眼皮子打顫的言語,“以后它們就歸你管了。”

  桃亭小心翼翼偷看了眼李槐的臉色,竟然沒有半點意氣風發和豪情壯志,眼中只有恐懼。

  自家公子啥都好,就是做人太沒志向了。有機會自己一定要冒死諫言一番…

  原來是被老瞎子一腳踩中背脊,嘎嘣脆,又斷了。

  最后李槐只是說一句,我能不能先聽聽看陳平安的建議。

  老瞎子竟然點頭答應了,還幫著弟子理了理衣領,同時用一種老懷欣慰的語氣,稱贊了李槐一句,做事穩重隨師父。

  這倆師徒的一問一答,聽得趴地上默默續上一條脊柱的嫩道人,差點沒把自己一雙狗眼瞪到老瞎子眼眶里邊去。

  宅子門口那邊響起敲門聲。

  有訪客登門。

  為了避嫌,李槐就要起身告辭。

  董水井笑著挽留道:“不用走,是咱們那位簡督造,一門心思想要建功立業,可惜不得其法,近些年磕磕碰碰,沒少吃苦頭。”

  簡豐當年接替曹耕心擔任龍州新任窯務督造官,上任之前,意氣風發,只覺得曹耕心這種游手好閑的爛酒鬼,都能靠混日子升官,他要是去了,一座衙門的大小公務,只會處理得井井有條。

  一座窯務督造署,明里暗里,其實是掛兩張官匾,故而主官同時擁有兩個官銜官身。督造署在內,再加上后來大驪新建的幾座織造局,還有例如洪州設置的那個采伐院,其實都是天子耳目,各位主官的密折諜報,可以直達天聽。

  結果等簡豐真到了槐黃縣城,處處碰壁,小鎮的那些大姓,個個關系復雜,盤根交錯,而且極其抱團,鐵符江水神楊花,山水品秩高,靠山大,根本不服管,紅燭鎮附近繡花、沖澹、玉液三江水神,一樣不鳥他,棋墩山山神宋煜章在內的幾位,再加上州郡縣各級城隍閣的城隍爺,一州境內的文武廟…反正就沒誰將他這個官居四品的督造官當回事,到任之時,志得意滿,苦等了足足半年,竟然沒有一位主動夜訪督造署,好,你們不找我,我就去找你們,結果閉門羹沒少吃,即便進了門的,雙方也沒什么可聊的。

  簡豐只好寫信請教昔年的京城好友,曾經的本地郡守,如今已經升任洪州刺史的袁正定。

  小時候在京城意遲巷,他就喜歡跟著年紀稍大的袁正定一樣,安心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

  袁正定確實回信一封了,可竟是一張空白信紙,信上一個字都沒寫。

  不過簡豐到底琢磨出一些官場門道來,就開始捏著鼻子學那前任督造,多看多聽少說少出門。

  所幸督造官一職,并無年限約束。

  只是總這么干瞪眼也不是個事,所以一聽說那位董半城返回家鄉祖宅,簡豐就立即登門拜訪了,當然是微服私訪。

  見著了那位儒衫青年和黃衣老者,簡豐也就是客氣一句。

  認得李槐,是小鎮本地人,如今是山崖書院的賢人。

  至于那個滿臉和善神色的老者,是張陌生面孔,督造署那邊也無相關的秘檔記載,簡豐來之前已經讓人記錄在冊,同時派人去牛角渡那邊,翻閱李槐所乘坐渡船按例留下的通關文牒記錄。

  董水井好像半點不懂官場規矩,沒有讓那李槐和老者離開這間略顯寒酸的屋子,甚至都沒有讓兩人挪個地方的意思。

  若是剛剛上任之初,簡豐恐怕就要心生不悅了,實在是軟釘子和閉門羹吃多了,已經磨光了棱角和脾氣。

  董水井邀請簡督造落座,再遞過去一只粽子,簡豐道了一聲謝,熟稔拍了拍粽子上邊的灰塵,撥開后就吃了起來,這種事情,倒是不用簡豐如何假裝平易近人,雖說是大驪世家出身,可簡豐早年在春山書院求學多年,期間幾次負笈游學,路上都掙著了不少錢,所以袁正定經常打趣他應該去戶部任職。

  只因為今天有外人在場,簡豐只得開始打官腔作為開場白,與董水井聊了些勉強與窯務公事沾邊的,畢竟如今好些座窯口已經不再是官窯,而這個董半城躲在幕后,卻幾乎壟斷了整條瓷器外銷的財路,像那座已經轉為民窯的寶溪窯口,如今就劃撥到了董水井一手扶持起來的某個傀儡商人名下。

  董水井與之談笑風生,滴水不漏,應對得體。

  讓李槐佩服不已。

  簡豐其實已經做好了無功而返的心理準備,趁著手里邊的那顆粽子還沒吃完,就又隨口聊了幾句地方學塾的籌建,還有董水井幕后請人代為出資的修路鋪橋,有些地方值得商榷,不少銀子未能全部花在刀刃上,而這些事情,已經超出窯務督造署的職責范疇,何況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碎,簡豐也就是當督造官當得實在無聊,看在眼里,覺得實在是有太多細節需要完善,今天既然好不容易見著了董半城,就當是說幾句官場之外的廢話,哪怕討人嫌,也無所謂了。

  果然董水井十分敷衍了事,只說回頭有空再問問看。簡豐就知道十成十是沒戲了。

  離開宅子后,獨自走在陋巷里邊,簡豐苦笑一聲,今兒又是白忙活一場。

  自己不愧是被人在背地里說成是歷史上最窩囊的一任督造官大人。

  屋內李槐欲言又止。

  董水井搖搖頭,笑道:“碰壁處悶響就是良知。”

  李槐問道:“是書上看來的,還是陳平安說的?”

  董水井氣笑不已。

  李槐笑呵呵道:“你退學早,讀書少,比我還不如。”

  董水井猶豫不決,只是憋了半天,還是沒能問出口。

  李槐卻一下子知道了董水井想要問什么,“如果只是二選一的話,我肯定選你當姐夫啊。”

  董水井將信將疑,“見到了林守一,同樣的問題,你怎么回答?”

  李槐大笑起來。

  董水井也不再打破砂鍋問到底,只是轉頭望向院中水井旁的那棵柳樹,柔柔弱弱,男子眼神與柳樹一般溫柔。

  京城兵部車駕司轄下的一個清水衙門,位于帽帶胡同的驛郵捷報處公署,今天來了兩位從未涉足此地的官場貴客。

  一位是兵部自家人,一位是禮部官員,兩人官銜都是郎中,而且都是大驪朝廷最具權柄的京城郎官。

  頂著捷報處一把手身份的那位京城世家子,姓傅名瑚,他有個極有出息的兄長,叫傅玉,前不久才從地方入京述職,卸任了舊龍州的寶溪郡太守一職,算是平調,剛剛擔任小九卿之一的詹事院少詹事,職掌左春坊。傅瑚對這個仕途順遂的堂兄是又敬又怕,加上傅玉又年長傅瑚一輪,頗有幾分長兄為父的意思。

  今天傅瑚處理完公務后,原本正翹著二郎腿攥著一件羊脂玉手把件,當他從門房胥吏那邊得知消息后,頓時被嚇了一跳,把昨夜菖蒲河酒水都給嚇醒了,誤以為是自己哪里當差,出了天大紕漏。早年像那盧氏王朝歷史上,就曾經鬧出過一樁兵部大堂印匣失竊案,牽連甚廣,皇帝震怒,一查再查,結果查到最后,連捷報處的備用印匣都被庫丁銷熔掉了,導致盧氏廟堂整個兵部的官帽子和腦袋一并掉了許多,當時作為盧氏藩屬國的大驪宋氏官場,也只當是個笑話看待。

  得知是奔著老林來的,傅瑚在屋內踱步兩圈,一跺腳,還是去準備闖一闖龍潭虎穴。

  想那老林,這些年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得像頭老黃牛,與自己相處起來,關系極為融洽,事情沒少做,安分守己不爭權。

  再說了,自己好歹是捷報處的頭把交椅,總得護著點自家衙門里邊的兄弟。

  只是等到傅瑚到了林正誠的那間衙署公房外邊,瞧見了里邊兩人,便立即膽氣全無,以至于都沒有注意到,自家老林,見著了那兩位不速之客,竟然就只是坐在火爐旁的椅子上,身體前傾彎腰伸手取暖,竟然都沒有起身待客,架子大得像是個六部尚書了。

  要知道屋內站著的兩人,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與看著就氣勢凌人的魁梧漢子,分別是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以及兵部武選司郎中!

  這兩個官場位置,歷來是國師崔瀺必須親筆圈定的重要人選,而且根本無需兵部、禮部尚書、侍郎審議通過。

  林正誠剛站起身,只是在房門口那邊探了個腦袋就猛然移步的一把手,已經消失無蹤了。

  林正誠只得重新坐回椅子,與那兩位郎官點頭道:“陛下的意思,我聽明白了。馬上就動身去往豫章郡采伐院。”

  老郎中笑道:“本該是吏部曹侍郎帶頭,親自來衙署這邊通知林先生的,只是曹侍郎一聽說是要見林先生,就立馬崴腳了,忙著讓人找膏藥呢。”

  曹耕心擔任過多年的龍州窯務督造官,只因為身在其位,才有機會接觸到一份大驪頭等機密檔案。

  在那驪珠洞天,有一個極為隱蔽的“職務身份”,無官無品,對于大驪朝廷來說,卻要比歷代窯務督造官更重要。

  名為“閽者”,寓意看門人。

  此人才是大驪朝廷真正的天子耳目,是大驪宋氏皇帝,或者說是那位國師崔瀺的真正心腹。

  而最后一任大驪安插在驪珠洞天的閽者,正是林守一的父親,昔年督造署佐官,如今的京城郵傳捷報處的芝麻官,林正誠。

  而且曹耕心還有一個更大的猜測。

  昔年驪珠洞天,如今大驪京城,林正誠極有可能始終保留住了那個閽者身份,一旦落魄山那位年輕山主,與大驪宋氏某天談崩了,雙方徹底撕破臉皮,這個林正誠,就會是國師崔瀺留給大驪京城的最后一道防洪堤壩,最少可以保證陳平安不會大開殺戒。

  雖然曹耕心并不理解為何一個境界不高的中五境修士,如何能夠做到這一步,但是曹耕心反正秉持一個宗旨,自己惹不起的人,就干脆不要去接觸。

  男人見那兩位還杵在原地,問道:“這么急,催我上路呢?”

  老郎中啞然失笑,沉默片刻,搖頭道:“不敢。”

  既然都沒個落座地方,那位武選司郎中便雙臂環胸,靠著房門,他對這個深藏不露的家伙,確實頗為好奇,如果不是這次不同尋常的官場調動,他都沒機會得知林正誠這么有來頭。其實他這個兵部武選司郎中,今天就是為旁邊這個一樣站著的老家伙帶個路,其實在官場上,根本管不著林正誠這個未來的豫章郡采伐院主官。

  洪州新設立了一個衙門,名為采伐院,名義上就只是管著緝捕偷砍巨木者一事。

  類似處州的窯務督造署,還有婺州的絲綢織造局,主官的品秩有高低,卻是差不多的根腳。

  而位于處州北邊接壤的洪州,有個名動一洲的豫章郡,除了是當今大驪太后的祖籍所在,自古盛產參天大木,此外還是傳聞上古十二劍仙證道羽化之地,故而大驪官場素來有那“大豫章,小洪州”的諧趣說法。

  林正誠見那兩位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便笑問道:“不然我就在這捷報處,擺一桌酒宴款待二位?”

  老郎中倍感無奈,你們這些個從驪珠洞天走出的當地人,除了董水井稍微好點,此外說話就沒幾個是中聽的!

  之所以留在這邊礙眼,是想要幫著陛下,要在眼前這個男人這邊,得到一句半點不含糊的準話。

  聽上去好像很滑稽,皇帝陛下,身為一國之君,竟然只能是拐彎抹角,與一個從七品官員討要個確切答案。

  可其實一點都不可笑。

  更過分的,還是這個男人故意一直裝傻。

  林正誠拿起鉗子,輕輕撥弄炭火,自言自語道:“有人曾經與我說過一句禪語,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

  老郎中點頭道:“明白了,我這就去與陛下回復。”

  兩個位高權重的郎中就此離開捷報處。

  到了門外的帽帶胡同里邊,武選司郎中以心聲問道:“什么意思?”

  老人說道:“你我不用懂,陛下明白就行了。”

  傅瑚在聽說那兩位郎官老爺離開自家地盤后,這才去往老林的屋子那邊,猶豫一番,跨過門檻后,見那老林站著,便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咱哥倆都坐下聊,小心翼翼問道:“老林,找你聊了啥,能不能說道說道?”

  林正誠說道:“托關系找門路,很快就要去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當差了。”

  傅瑚問道:“還是佐官?”

  男人搖頭道:“一把手。”

  傅瑚愣了愣,壓低嗓音道:“不對啊,如果我沒記錯,那采伐院主官,可是正六品的官身,你今兒才是從七品,老林你找了誰的門路,這么牛氣,能讓你直接跳過半級?!”

  男人笑道:“這種事情就不往外說了吧,犯忌諱。”

  傅瑚哈哈一笑,拍了拍身邊男人的肩膀,“老林,恭喜恭喜,說真的,如果只是挪個地方沒升官,還是老樣子,給人打下手,我可就要罵你幾句了,得懷疑你是嫌棄在我身邊當差不舒心了。既然是升官了,還是跳級的,沒的說,今晚菖蒲河,搓一頓去,我請客!”

  男人點頭道:“傅大人請客,我來掏腰包。”

  傅瑚又是一巴掌重重拍在男人肩膀,“呦呵,這些年是我看走眼了,老林原來還是塊當官的好材料!”

  在傅瑚走后,男人默默看著火盆里的炭火,輕輕嘆息一聲。

  泥瓶巷那對夫婦的墳墓選址。

  當年偷偷走了一趟楊家藥鋪的后院,找到那個楊老頭,不惜壞了朝廷規矩,破了例,低三下氣與老人苦苦請求一事。

  還有那本兜兜轉轉終于落入某人手中《撼山拳譜》。

  再有那天夜幕里,偷偷拿出一些私人珍藏的蛇膽石,一一拋入龍須河中,就像早早等著某個背籮筐的草鞋少年去看到和撿取。

  能做的事情,其實也就只有這么點了。

  別無所求,只是希望有天不當官了,不當什么所謂的閽者了,那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一年年成長為少年,再成家立業了,再有那逢年過節時,見著他林正誠,對方能發自肺腑地喊自己一聲林叔叔,而自己也當能問心無愧當得起這一聲稱呼。

  在今年入冬時分,太徽劍宗的祖山劍房那邊,收到了一封落魄山陳山主的親筆請帖,邀請宗主劉景龍和其弟子白首,一起去桐葉洲參加明年立春的下宗慶典。

  說是舉辦慶典之前的冬末時節,那條風鳶渡船會跨洲北游至濟瀆,在大源王朝崇玄署附近渡口停泊,勞煩劉宗主稍稍挪步,登船南游,就不用開銷那筆乘船跨洲的冤枉錢了。順便在信上提醒劉景龍一事,若是愿意,大可以攜手水經山仙子盧穗,聯袂南游仙都山。

  劉景龍帶著那份請帖,御劍來到翩然峰。

  白首試探性問道:“姓劉的,咱們能不去嗎?”

  白首剛剛從云雁國游歷歸來,帶著幾位別峰的晚輩劍修,六位年紀都不大的劍修,在云雁國和周邊山河歷練一番。

  畢竟如今的白首,無論是譜牒身份還是劍道境界,都算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師門長輩和護道人了。

  等到一撥年輕劍修安然返山,太徽劍宗祖師堂那邊,對這位翩然峰的年輕金丹峰主,評價不低,心思縝密,做事周全,江湖經驗老道。

  在那云雁國,白首沒有跟九境武夫崔公壯直接碰面,這位鎖云宗養云峰的首席客卿,如今老實得很,轉性了,都快成了個大善人,并且約束徒子徒孫們不許肆意妄為,不然崔公壯就要親自清理門戶,使得門派的江湖名聲暴漲幾分。

  辛苦走一遭山下,不曾想一回翩然峰,白首就聽到這么個天大噩耗和喜訊,一時間悲喜皆有。

  自家陳兄弟的落魄山晉升宗門沒多久,便馬不停蹄,又去最南邊的桐葉洲撈了個下宗,當然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好事。

  可問題在于,白首如今別說面對面見著那人,就是一想到她,就要犯怵。

  上次某人來翩然峰做客,結果禍從天降,挨了對方一拳,當場打擺子。

  再上次,還是在自家地盤的翩然峰,某人只是路過,一拳之后,堂堂一峰之主,宗主嫡傳,就躺地上抽搐了,好似武夫走樁。

  再再上次,是在落魄山。

  事不過三!

  如果說真的可以吃一塹長一智,那么如今的白首,都可以算是聰明絕頂了。

  白首甚至私底下還找過一位精通命理的道門老神仙,幫忙算一算,自己與那家伙是不是八字相克。

  老神仙當時拿著兩人生辰八字,一頭霧水,只說沒啥啊,誰都不克誰,最后不忘為劉宗主的開山大弟子美言一句,說白峰主的八字很硬。

  劉景龍也懶得提醒白首,按照陳平安的說法,裴錢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就連名字都是假的,是裴錢后來自己取的。

  只是這種事情,陳平安可以跟劉景龍說,劉景龍卻不宜與白首泄露秘密。

  劉景龍笑著反問道:“你覺得呢?”

  不比一個門派的金丹開峰儀式,浩然天下任何一場下宗慶典,都能算是千年難遇的盛舉。

  按照山上約定俗成的規矩,只要不是那種結下死仇的敵對門派,一洲境內,哪怕人不到場,按例都要送去一份賀禮。

  畢竟一洲境內,憑空多出個宗字頭仙家,怎么都是給一洲修士長臉的事情。

  一洲武運多寡,很直白,可以看那止境武夫的數量就行了,與此同理,一洲底蘊之深淺,往往就看宗字頭門派的數量。

  所以就像骸骨灘的披麻宗,當年北俱蘆洲再不待見這個外來戶,可等到披麻宗真的站穩腳跟了,正式舉辦慶典,絕大多數仙家勢力,還是要捏著鼻子,送去一份禮物,只是賀禮不重而已,其中有些仙府,就故意只是送了幾顆雪花錢。

  那條規矩,一樣遵守,禮輕情意重嘛,要是披麻宗嫌錢少,就是他們不大氣了。

  只是等到趴地峰的火龍真人,破例露面現身,大駕光臨木衣山,參加慶典不說,老真人還難得送出一件法寶品秩的重禮。

  一些個“忘性大”的仙府,就立即識趣補上了一份姍姍來遲的賀禮。

  以兩袖清風著稱于世的老真人都破天荒往外掏錢了,旁人沒理由不破費不送禮。

  不然容易被老真人惦念。

  白首猶不死心,道:“禮物送到就行了,陳平安肯定不會介意的,實在不行,我就不去了,回頭你見著了陳平安,就說我近期要閉關。”

  劉景龍笑道:“你只要不主動招惹裴錢,心虛什么,她又不會無緣無故跟你切磋拳腳功夫。”

  見白首還是猶豫,劉景龍也不愿讓這個弟子為難,善解人意道:“實在不愿意去就算了,在翩然峰好好練劍便是,陳平安那邊,我來幫忙解釋。”

  在請帖之外,陳平安還有一封密信寄給劉景龍,在信上說那大驪京城,有個名叫韓晝錦的女子陣師,她家鄉是神誥宗的清潭福地,是大驪如今地支一脈修士成員,還有個隱蔽身份,是大驪紫照晏家的客卿,韓晝錦擁有一份仙府遺址的福緣,來歷不小,而且她符箓造詣頗為不俗,故而讓劉景龍在南游途中,順道在大驪京城停留片刻,幫忙給韓晝錦指點些陣法。

  白首一咬牙,“去就去!反正老子還沒去過桐葉洲。”

  劉景龍笑著點頭,“祖師堂那邊,暗示我一事,是想要問你這位峰主,打算什么時候收徒,好為這翩然峰開枝散葉。”

  其實太徽劍宗祖師堂那邊,更大的暗示,還是詢問宗主有無心儀的道侶人選。

  白首愣了半天,只覺得聽了個天大笑話,呲牙咧嘴道:“收徒?就我?”

  雖說跟隨姓劉的上山也有些年頭了,可是白首總有一種我才剛剛開始練劍、隨時會被某人問拳倒地不起的感覺,故而完全沒有一種地仙修士可以收取嫡傳的覺悟。

  事實上,每一位山上的開峰地仙,本身就相當于為祖師堂開辟出一條嶄新的法統道脈了。

  白首擺手道:“別催,”

  一峰之上,孤零零一人,沒有收取弟子,鬧了笑話,不過是被劉景龍一人看笑話,若是收了徒弟,師道尊嚴還要不要了?

  如今境界不夠,尚無一場問劍勝績,難不成隔三岔五就讓門內弟子高呼一句“師父被人打得昏迷過去了”、或是“大事不好,師父又躺地上了”?

  白首想起一事,問道:“鎖云宗那邊咋樣了?”

  劉景龍說道:“養云峰很快就會主動與我們締結盟約。”

  如今與太徽劍宗結盟的山上勢力,多達十數個,除了一洲東南地界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還有西海岸那邊雷神宅在內的幾個老字號仙府,其中那個嬰兒山的雷神宅,前些年挨了一記沒頭沒腦的悶棍,竟然連山門口那塊金字匾額,都給扣掉了“神宅”二字,最后將那倆好像腦子被門板夾過的外鄉蟊賊給抓了又放了。

  劉景龍和太徽劍宗,當然沒有什么當那山上盟主號令群雄的想法,這種相對松散的盟約,更多是方便相互間的商貿往來,只能說是類似山下的姻親關系。

  白首笑道:“那咱們太徽劍宗豈不是又多了個馬前卒?”

  劉景龍微微皺眉。

  白首立即舉起雙手,主動承認錯誤,“就當我放了個屁!”

  劉景龍輕聲提醒道:“需知我們劍修的言語過失,無異于一場人心上的問劍。”

  無論是修士還是俗子,每個人的心湖當中,在那水底都會有一顆顆沉甸甸的石頭,而每一塊石頭,都有可能是人生道路上,眾多旁人一句輕描淡寫的無心之語。

  白首嗯了一聲,“以后會注意的。”

  年輕劍修咧嘴一笑,“放心好了,在翩然峰山中,我除了自言自語,也沒啥說話的機會,至于到了山外,我都不怎么說話的。”

  其實在劉景龍看來,天底下最為玄妙的陣法之一,就是那座曾經在寶瓶洲北部上方空懸多年的驪珠洞天。

  修士小天地,公認有兩種,一種是三教圣人坐鎮書院、道觀和寺廟,可以拔高一境,甚至可以讓元嬰境直接跨越那道天塹,成為玉璞境修士,圣人坐鎮其中,能夠同時讓小天地變成一種靈氣稀薄的無法之地,占據天時地利人和,外來修士,由于無法調動一絲一毫的天地靈氣,故而每一次術法出手,每一次祭出法寶,都會消耗自身靈氣,威力越大,就像開了個口子,而這份靈氣流逝,又會反哺小天地,就像一種“貢品供奉”,敵對雙方,此消彼長,除非境界懸殊,不然勝負無懸念。此外就是大修士憑借陣法構建出小天地,其中迷障重重。早年那座驪珠洞天,不但兩者兼顧,涉足其中的外鄉修士,還要遵循某種更為玄妙的大道規矩,所以這次劉景龍打算去參加下宗典禮途中,除了去大驪京城找那韓晝錦,還要再去一趟大驪舊龍州地界,看看能否在不違反大驪律例的前提下,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準確說來,是借他山之玉可以磨石。關于此事,劉景龍上次就與做客自家宗門的陳平安提過一次,所以陳平安此次寄來的密信上,直白無誤告訴劉景龍,只管潛心研習陣法余韻,因為他已經跟大驪朝廷打過招呼了。

  劉景龍突然收到了一封飛劍傳信。

  來自金烏宮柳質清。

  白首好奇問道:“咋了?”

  “柳劍仙要約人一起問劍。”

  “問誰?!”

  白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袖中摸出一本黃歷,嘩啦啦翻開,“三天后,是個好日子!”

  北俱蘆洲的老黃歷,大概是整個浩然天下獨一份的。

  一年當中,有那么十幾天,“宜問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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