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天下,四條劍光如虹,劃破長空,劍光所至,一處處云海盡碎。
陳平安頭戴蓮花冠,青紗道袍,背夜游劍。
寧姚身穿一件法袍金醴,背劍匣。
齊廷濟與陸芝御劍遠游。
陸沉將神識凝為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形,將那頂蓮花冠的一朵花瓣作為道場,端坐其中,好像覺得趕路有些悶,就一個蹦跳起身,打了一套拳法。
齊廷濟以心聲笑道:“隱官好像是在照顧我們的御劍速度,不然可以更快。”
當下的陳平安,可謂游乎天地之一氣,就像一葉扁舟,在光陰長河始終順流之下,反觀其余三位劍修,就需要蹚水趕路。
陸芝有些心不在焉,撇撇嘴,她在忙著打量那只劍盒里邊所藏之劍,各有銘文,小小劍盒,估計就是一件白玉京重寶,有那芥子納須彌的神通,使得盒內八把長劍,小巧袖珍若飛劍,劍名分為秋水,游鳧,刻意,鑿竅,南冥,游刃,蜩甲,山木。八把古劍,劍氣盎然,皆蘊藉一份大道真意,難怪白玉京三掌教先前在城頭掏出此物,滿臉肉疼神色,估計是陸沉自身道脈的傳家之寶?
陸沉一邊花俏走樁,呼呼喝喝的,跟個江湖武把式差不多,一邊好奇問道:“陸先生,老大劍仙就沒有幫你安排退路?”
照理說,以陳清都最不愿與人欠債的脾氣,對陸芝這個戰功卓著的外鄉女子劍修,肯定會特別厚待。
陸芝看在劍盒的份上,就與陸沉實誠說道:“確實找過我,想讓我去神霄城煉劍,沒答應。”
不然老大劍仙會與文廟打聲招呼,等到南婆娑一役結束,陸芝就可以趕赴青冥天下。
陳清都其實先后勸過兩次陸芝,一次是讓她不要死心眼,太過刻意追求第二把本命飛劍“北斗”的煉化,先躋身了飛升境再說。
第二次,就是希望陸芝遠游青冥天下,例如在白玉京撈個不記名的客卿身份,先在那邊安心煉化兩把本命飛劍,破境、煉劍兩不誤,等躋身了飛升境,要是覺得白玉京那邊修行無趣,規矩太多,就去大玄都觀找孫懷中幫忙,隨便撈個道官身份。
陸沉說道:“陸先生遲遲未能破境,殊為可惜,老大劍仙的建議很好啊,到了白玉京,我,還有余師兄,肯定都不會約束陸先生,為何不答應?”
陸芝給出一個很陸芝的答案,“懶得跑那么遠的路。”
一來不愿意老大劍仙為自己,去跟文廟打交道。再者那座青冥天下,人生地不熟的,她沒臉皮跟人借錢。
陸芝在劍氣長城,就是個從無閑錢的窮鬼,身為大劍仙的俸祿,以及所有戰場殺妖的報酬,都拿來填補那個飛劍“北斗”煉化的無底洞了。
陸沉聽見了她這個說法,非但不意外,反而覺得理所當然,對陸芝又高看一眼,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打定主意,看看將來有無機會挖墻腳。
在磨礪第二把本命飛劍“北斗”的一事上,陸芝實在是耗費了太多心神和精力,她雖然是浩然人氏,只不過她對家鄉天下,好像沒什么感情,從不談及,以至于不少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一直覺得陸芝就是本土劍修。
而事實上,陸芝那把在劍氣長城從未現世的本命飛劍,南斗掌生,北斗注死,又與青冥天下擁有一份天然道緣,畢竟有那玉京群真集北斗的說法。
當年跟隨倒懸山一起遠游青冥天下的十六位劍修,由元嬰老劍修程荃領銜,如果陸芝愿意點頭,順便也好對其余十五位劍仙胚子,有個照應。
只是陸芝沒點頭,陳清都也就作罷。
與一個不惜拿命去換取城頭刻字的女子,說什么如何如何便大道前途不可限量,好像沒什么用。
連陸沉都聽到個小道消息,師兄余斗曾經私底下讓倒懸山的那位大弟子,捎話給陸芝,邀請她去白玉京,擔任一樓之主。可惜在陸芝那邊吃了個閉門羹,師刀房那位看門女冠,最后都沒能與陸芝見上一面。
陳平安突然開口道:“陸芝你其實可以在陸掌教的南華城掛個名,當個記名客卿,以后就是半個自家人了,就像不常串門走動的遠房親戚。”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三位掌教,各有一城,此外二城十二樓,或是三脈掌教附屬,或是自立門戶的道脈。像那青翠城是大掌教的修道之地,南華城更是陸沉的一畝三分地。
齊廷濟附和道:“我沒意見。”
既然都是半個自家人了,那么陸芝就沒必要歸還那只劍盒了吧。
寧姚點頭道:“是好事。”
陸沉斬釘截鐵道:“陸先生愿意屈尊當南華城的客卿,貧道歡迎之至,只不過親兄弟明算賬,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這趟聯袂遠游,已經路過不下百余個蠻荒天下的王朝、宗門、仙家勢力,但是陳平安的表現,就只有兩個字,克制。大多是低頭看幾眼,就帶著寧姚他們一掠而過,不作任何停留。一顆道心,古井不波。
陳平安說道:“在《丹書真跡》倒數第三頁,記載了三山符,但是根據書上記載,此符除了使用次數,好像還有個至為關鍵的局限,陸掌教可有破解之法?”
陸沉笑道:“倒也不難破解,就是有點耗錢,當然還要用上一門白玉京秘法作為引渡。當年師兄在玉皇城為天下各路道官傳道,三山九侯先生暗藏其中,聽了三天兩夜,被師兄看破,就與三山九侯先生請教過一些符箓學問,貧道當時就在一旁看熱鬧呢,后來師兄首創三山符,那道初符的繪制過程,貧道有幸都瞧在眼里。”
此符是以觀想之術,打造出三座類似山市的渡口,就像在天地間開辟了三扇門,位于光陰長河之畔,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
但是根據《真跡》的注釋批注,所觀想三山,修士需要自己曾經走過。
不然這道三山符,就太過無理了,會是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都夢寐以求的保命符,當然也可以用來殺人越貨。
陳平安為陸芝和齊廷濟大致解釋了三山符的用處,此符除了最宜遠游趕路,更大妙用,還是溫養魂魄。
持符遠游,唯一要求,就是練氣士或者純粹武夫的體魄,必須經受得住光陰長河的沖激。三次最佳,一旦濫用此符,就會招來天下山運的無形壓勝,那么以后出門,最好就要繞山而走了,不然一旦靠近山岳,就會有莫名其妙的大小災殃發生。這對于練氣士而言,自然是得不償失的舉措,人間非山即水,何況自家山頭就不是山了?
陸芝訝異道:“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
練氣士滋養魂魄一事,境界越高越難立竿見影。
陳平安笑道:“可惜你們今天就要一口氣用掉三次機會。”
陸沉問道:“九座山頭的觀想,已經有主意了?”
陳平安點頭道:“避暑行宮和后來的文廟議事,都看過不少蠻荒山頭。”
大地之上,又路過一座宗字頭勢力,手忙腳亂,開啟數道山水大陣,如臨大敵。
哪怕四條劍光一閃而逝,轉瞬之間就已遠去千里,那個宗門的護山大陣依舊久久不敢撤去。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陸掌教暫時只需給出兩份三山符。”
最后三座山頭,還需要謹慎選擇,小心再小心。
其實在走出楊家藥鋪那一刻起,陳平安就開始謀劃此事,可惜道祖走到泥瓶巷口子那邊就停步了。
而那一刻,陳平安剛剛想出了托月山之外的八座山頭,要說遮蔽天機,還有什么比得過待在道祖身邊?
道祖此舉,定然大有深意,極有可能,是陳平安心中所想的最后一份三山符,路線出了紕漏。
陸沉如釋重負,若是每人三份三山符,九座山頭。
那么四位劍修,總計就需要三十六張珍稀符紙!
他這位白玉京最窮的城主,砸鍋賣鐵,都湊不出這么多張降真青綠箓。
寧姚說道:“我那幾份符箓,符紙可以隨便湊合,不必非是那種降真青綠箓。”
陸沉斬釘截鐵道:“這怎么行,厚此薄彼這種勾當,最傷人品了,貧道非得打腫臉充胖子一回,哪怕青綠箓不夠,也要撕書!”
看在陸沉確實破費不小的份上,陳平安就沒有揭穿這位三掌教的那點小心思。寧姚使用此符,就等于與南華城結下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善緣,這種與天下第一人的香火情,任由青綠箓再珍貴,都是劃算買賣。在夜航船,吳霜降就贈送過數張青綠箓,在浩然和青冥兩座天下,若是有白玉京三脈道人成功躋身天君,就會燃燒此符,迎請各自尊奉的白玉京掌教祖師。
陸芝則說道:“我那幾份,別湊合,怎么值錢怎么來。”
齊廷濟微道:“我與陸首席一般符紙就行。”
最后陸沉是真的掏光了身上全部家底,才摸出了二十余張青綠箓,除此之外,還掏出一本紫黃兩氣縈繞的黃庭經,陸沉最終在那蓮花道場,起身掐道訣,念念有詞一番,才小心翼翼撕下幾頁書當符紙,不過真正著手畫符之人,還是暫借一身道法的陳平安。如今的陸沉,只剩心念罷了。
陸沉試探性說道:“因為我們都不曾親自走過六座山頭,所以就需要我分出一粒心神,進入諸位心湖片刻,施展一門白玉京秘傳道法,幫忙虛實轉換,以假亂真…”
陸沉停頓片刻,笑問道:“諸位信得過貧道嗎?當然,你們可以事先以劍心切割出一塊地盤,作為待客之所。再說了,真正做客之人,其實還是陳平安,貧道只是附驥尾而行。”
結果寧姚三人都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此事就算落定。
明擺著三人都信不過陸沉,只信得過陳平安的決定。
靈犀一點通。
陳平安瞬間就掌握了那道白玉京仙訣,同時分出心神去往寧姚三人心湖,幫忙塑造出六座山市的心相輪廓。
三人各自心湖,都劍氣縱橫,只留出一地,嚴密隔絕其余景象,陸沉很守規矩,可只是驚鴻一瞥,就咂舌不已,尤其是那寧姚,稍加推演,就可得知她的心相天地,即是一整座五彩天下。
退出三人心湖后,陳平安提醒道:“在每一座山市,最多停留一炷香。此事務必注意,不可掉以輕心。”
然后陳平安笑問道:“敬香一事,有無忌諱?”
老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三山符就需要“回禮送圣”,在各座山頭,燒香禮敬那位萬年以來始終云遮霧繞的三山九侯先生。
齊廷濟笑道:“對三山九侯先生仰慕已久,沒什么可忌諱的。”
陸芝說道:“這有什么,燒幾炷香而已。”
反正不花她的錢。
陸沉嘀咕道:“三山九侯先生,再世外高人,也要樂開花。”
陳平安,寧姚,齊廷濟,陸芝,同時燒香禮敬同一人。
陸沉問道:“有無山香?”
他這會兒是真怕了這個隱官大人,坑起人來那是往死里坑啊。所幸陳平安笑著從袖中捻出一支竹制香筒,還是當年帶著裴錢幾個一起游歷河伯祠廟,廟祝贈送之物。給寧姚三人分出一把山香,只是遞給陸芝的時候,笑道:“按照規矩,請香錢,你們得自己出。”
齊廷濟丟給陳平安和陸芝各一顆谷雨錢,陸芝手指一撥,那顆谷雨錢一并落入陳平安袖中。
陳平安率先持符遠游,在第一座山市,捻出三炷香,點燃山香后,因為是自己是左撇子的緣故,便右手持香,左手虛握,高高舉過頭頂。
陸沉嘖嘖道:“能夠讓你主動放棄這點障眼法,極有誠意了。”
請香完畢,陳平安微笑道:“心誠則靈,還是要信一信的。”
寧姚三人要比陳平安慢上一線,陳平安就站在原地稍等片刻。
陳平安問道:“聽說白玉京玉樞城的那位郭城主,首創一張大符,名為洗劍?既然陸掌教與郭城主關系那么好,都在那邊開設觀千劍齋了,想必?”
陸沉苦兮兮說道:“如此大符,屈指可數,可不是青綠箓這樣的符紙能夠媲美的…”
玉樞城的城主郭解,副城主邵象,都是當之無愧的道門老劍仙,
用大玄都觀孫道長的話說,就是白玉京里邊,懂劍術的,攏共有兩個。
當然是余斗算一個,郭解加邵象才算一個。
玉樞城擁有一件洗劍之物,是一顆極有來歷的遠古星辰。洗劍符,就是在淬煉飛劍過程中,演化出來的一張大符。
陸沉試探性問道:“還是借,對吧?”
果然是言多必失,早知道就不提什么觀千劍齋了。
陳平安說道:“別緊張,我們買,陸掌教身上有幾張,我們就買幾張。”
陸沉松了口氣,“就三張!”
最后齊廷濟花錢買下三張玉樞城洗劍符,而且全部都送給了陸芝,讓她抓緊煉化,砥礪飛劍北斗劍鋒。
陸芝破天荒想要與人客氣一番,拗著心性,與陳平安說道:“謝了。”
一只劍盒,三山符,洗劍符。
還得再加上之前跨海追殺那頭化名邊境的飛升境大妖。
如果當時不是必須與陳淳安聯手,陸芝一旦搏命,祭出飛劍北斗,說不定都可以城頭刻字了。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
陸沉心有戚戚然,你小子這是慷他人之慨,記得以前那個泥瓶巷的少年,不這樣的,多質樸一人。
陳平安身形消散,去往下一座山市,一樣燒香禮敬過后,這次沒有再等寧姚三人,直接到了第三座山市。
陸沉問道:“最后一份三山符,為何不直接觀想出一座托月山?”
陳平安說道:“哪怕已是一條不系之舟,也需小心駛得萬年船。”
陸沉深以為然,“有道理,更是個好兆頭。”
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突然嬉皮笑臉道:“陳平安,別忘了,你這會兒任何一句無心之語,很有分量的。”
陳平安沒搭理他,只是看著眼前景象,這處山市,是一座煞氣沖天的山頭,白骨尸骸堆積,黑云滾滾,山嶺之上白骨累累,天地仿佛只有黑白兩色。
這座蠻荒天下的宗門,山門口學那浩然仙府,矗立起一座牌坊樓,匾額“白花城”。
看門之人,是兩具尸骸,生前當是劍修,死相凄慘,其中一人,被一把長劍洞穿心竅處,牢牢釘在牌樓石柱上。
一人跪在地上,身體前傾,長劍拄地,劍柄穿過下巴,洞穿頭顱。
是兩位劍氣長城的先人。
陳平安走到一具尸骸那邊,蹲下身,拔出那把銹跡斑斑的長劍,收入袖中,抬起手掌,在頭顱那邊輕輕往下一抹。
一副尸骸頓時如煙塵飄散,陳平安取出一只空酒壺,裝入其中。
然后起身走向另外那處跪地尸骸,將那位先人好似攙扶起身,輕輕一震,同樣化塵,收入另外一只空酒壺中,再取劍入袖。
劍氣長城的劍修,不喜飲酒者寥寥。
做完這些事情,陳平安雙手籠袖。
一頭仙人境妖族修士御風而至,落在山門臺階上,臉色陰晴不定,“來者何人,留下真名!”
幾乎同時,一座宗門,百余位妖族修士紛紛現身,涌向山門這邊。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劍氣長城,隱官陳平安。”
那頭仙人境先是愕然,隨即大笑不已,笑聲如震雷一般,山嶺間白骨簌簌落,如起云霧。
哪來的瘋子,開什么玩笑?!
有一位供奉修士以心聲提醒道:“宗主,這小子的模樣,確實挺像那個隱官。”
只是很快就有一位修士大笑道:“難道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在浩然天下混不下去,結果跑去當道士了?”
結果那個頭戴道冠的背劍男子身后,又有三人幾乎同時現出身形,
一位容貌俊美的年輕男子,笑呵呵道:“聊了什么事情,這么好笑?”
陳平安玩笑道:“我說自己認識劍氣長城的齊老劍仙,這家伙打死不信。”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蠻荒天下的雅言官話,都不陌生,幾乎人人都會數種。
尤其是昔年愁苗這樣需要經常外出遠游的劍修。
齊廷濟點頭道:“那就打死再看信不信。”
齊廷濟就只有一把本命飛劍,名為兵解。
他年輕時,曾有個綽號,齊送行。
喜歡幫忙兵解上路。
齊廷濟,陸芝,寧姚…
那個仙人境宗主一句話都沒多說,率先跑路,然后就是一場鬧哄哄的鳥獸散。
陸芝瞇眼道:“我在這邊砍過癮了再走,保證不用半炷香。”
齊廷濟說道:“我針對那些漏網之魚。”
陳平安點點頭,“只要在半炷香之內,就不會耽誤正事。”
使用了三山符后,此行去往托月山,大為縮減路程,節省時間極多。
陳平安先行離去,寧姚尾隨其后。
下一處山市,鄰近一座古戰場遺址,此地終年暗不見天日,陰靈強橫,鬼魅集聚,陰兵多達數十余萬眾。
類似北俱蘆洲骸骨灘的鬼蜮谷。只不過這里可沒有披麻宗的壓制,浩然天下的戰場遺址,有儒家書院的壓制,各大王朝藩屬國設置的水陸道場,以及譜牒仙師的下山歷練和積攢功德,故而極少能夠形成氣候,蠻荒天下則不然。
寧姚說在此出劍。
陳平安則繼續持符遠游下一處山市。
任何一位沒有后顧之憂的飛升境劍修,一旦徹底放開手腳施展劍術,殺力之大,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不可理喻。
果然在不到半炷香之內,一座蠻荒宗門,就徹底斷了香火。
陸芝持劍停步在山巔,直呼其名道:“齊廷濟,我希望龍象劍宗和落魄山,以后能夠同舟共濟,不然哪天雙方起了爭執,我說不定會幫著外人。”
齊廷濟打趣道:“陸首席,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了。”
陸芝不是那種藏得住話的人,“董三更,陳熙,還有你,如果可以選,我肯定不會跟著你混,在浩然天下當什么宗門的開山祖師。”
“因為三個城頭刻字的劍修,就數你最野心勃勃,劍心最不純粹,我到劍氣長城的第一天起,就不樂意跟你走近,表面上對誰都和顏悅色,其實對誰都生疏。相信你早就看出這點了。”
齊廷濟點點頭,“終于等到這些真心話了。”
陸芝如果一直不開口,不曾主動道破此事,齊廷濟反而不覺得是什么好事。
人與人兩心不契,稍有間隙,便如隔山川,不可逾越。阿良曾經說過,世間言語,皆是橋梁。此言不虛。
既然說開了,那就更無所謂會不會傷人,陸芝直截了當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齊廷濟欲言又止,忍住笑。
陸芝皺眉道:“說錯了?”
齊廷濟解釋道:“這句話的‘為’字,其實應該念二聲,并非去聲,本是一句實實在在的修行秘訣,告誡后人,要修性養德,知己求真。”
刻字劍仙之中,其實除了董三更,齊廷濟和陳熙,只說他們的學問,放在浩然天下,當個儒家碩儒,綽綽有余。至于像孫巨源的劍修,隨便撈個風雅脫俗的清流名士。
陸芝轉頭說道:“不過到了浩然天下,你也變了不少。”
齊廷濟笑道:“當了開山立派的宗主嘛。”
一座高聳入云的山岳。
古來云水茫茫,道山絳闕知何處?
此地就像書上的仙境絳府一般,靈氣盎然濃稠,道氣流轉,行云流水。
是蠻荒天下一座極負盛名的大岳。
蠻荒天下,也有王朝大城,有五岳,甚至還有一個大王朝,人族修士的繁衍生息,熙熙攘攘,人族和鬼物山精、水裔雜處。
陳平安沒有去往山頂的大岳祠廟,站在原地,問道:“你能不能演算出駐守托月山的大妖有哪些?”
陸沉笑道:“難。只能說蠻荒大祖的那個開山大弟子,肯定會在。至于道號新妝的那位,更大可能性,是跑去跟阿良敘舊了。”
陳平安默然。
陸沉問道:“還是擔心周密未卜先知,我們一行人會被困在某處山市?或是身陷類似處境?”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疑惑道:“來這里做什么?”
陳平安抬頭望去,“就只是來這邊看看。”
收回視線,陳平安說道:“那本《丹書真跡》,我打算贈送給太平山黃庭。”
陸沉一點就明,“書籍本身材質就好,加上一千兩百多個字,都煉化了,確實可以支撐起一座羅天大醮了,拿來當護山大陣。只是師兄都送給你了,你與我說這個做什么?再說了,你們落魄山不缺此物,下宗呢?”
“太平山是一定會在桐葉洲重建宗門的。這本書畢竟是李大哥送給我的,所以你回頭幫我打聲招呼,如果確實可行,我就這么辦了。”
桐葉洲太平山的道脈香火,正屬于白玉京大掌教一脈法統。
“唉,果然半點沒變,還是個善財童子。行吧,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了。其實以大師兄的脾氣,你都不用問這個。”
陳平安眉眼柔和,“哪怕是親近之人,該有的禮數還是得有。”
陸沉笑了起來,大師兄還是厲害,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這般受歡迎啊。
陸沉不由得感嘆道:“人生一傳舍,無處是吾鄉。世間萬物各有歸屬,哪來的什么主人,我們都只是個當鋪伙計。”
陳平安說道:“走了。”
下一處山市,是一座大王朝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
陳平安這副裝束,倒是不至于太惹眼。
陳平安說道:“來這邊借劍。”
太平山劍陣的陣圖早就有了,只是一直缺少合適的長劍,不然以崔東山的估算,走一趟北俱蘆洲的恨劍山,購置一整套品秩尚可的劍仙仿劍,大約需要八百顆谷雨錢。
而且前提是恨劍山愿意掏光半數家底,肯定拿出那么多的仿劍。
而這座王朝的京城大陣,就是完全放棄防御、只取攻伐的劍陣。
陸沉如釋重負,借給陸芝的那只劍盒,
借給龍象劍宗,到底還有幾分取回的可能,
借給落魄山,不是肉包子打狗是什么。
陸沉笑道:“借?”
“不然?”
陳平安疑惑道:“你之前不也說了,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他們將來只要去落魄山討要,我肯定歸還。”
陸沉問道:“這就動手?”
陳平安雙手籠袖,有片刻失神。
看門人,鄭大風。
先是給小鎮看門,后來是為落魄山看門。
這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曾在一處山巔,見過一人。”
陸沉嘆了口氣,“不用懷疑了,就是那位功過不相抵的兵家初祖。”
福祿街李氏。青翠城,又名玉皇城,玉皇李子真清脆。
儒家李希圣,道門周禮。那么第三人是誰?
陸沉問道:“陳平安,你一直在追求‘無錯’。那你有沒有想過,誰能做到無錯?當真是步步登天的修道之士嗎?”
陳平安搖頭道:“是神靈。”
老瞎子與陳清流一起站在山崖畔,一個蹲著,一個坐著,各自喝酒。
十萬大山,是老瞎子硬生生從蠻荒天下割走的一大塊地盤。
陳清流問道:“那個托月山大祖,只差些許,未能躋身十五境,除了當年托月山一役,被陳清都三人傷到了大道根本,與這十萬大山的缺失,有無關系?”
老瞎子抬起干枯手指,撓了撓臉,“有個屁的關系,換成是你,不得與我拼命?”
陳清流笑道:“拼命?哪怕贏了你,不又得消磨極多道行,一樣無法躋身十五境。”
老瞎子沙啞而笑,“也對。”
陳清流問道:“那就是為周密讓路了?”
老瞎子想了想,“那倒還不至于,估摸著是跟我一樣,修行資質不行,那個十五境,苦求不得。”
陳清流抬頭看了眼天。
老瞎子說道:“沒啥可看的。”
天幕懸星河。
如柴的老者,一身紫色長袍,繪有黑白兩色的陰陽八卦圖案。
腰間所懸酒葫蘆,瑩光璀璨,只是里邊好似歸攏了一整條天上銀河的瑰麗氣象,相較于巔峰時期遜色多矣。
有一位不速之客,可用存思登虛空,聚精會神以為真。仿佛仙人乘槎,斗轉星移,遠渡天河。
古今之言天者一十八家,都要繞不開星象。
青年看了眼符箓于玄,臉色淡漠道:“可喜可賀。”
于玄揪須而笑,“救白也,差點幫倒忙,事后愧疚得不敢見人。不曾想至圣先師欽點來此修行,獨占一份天運,就更愧疚難當了。”
話是這么說,文廟議事的時候,老人與龍虎山大天師和火龍真人嘮嗑的時候,可沒有半點羞愧。
于玄從袖子里摸出一壺青神山酒水,高高揚起,“來一壺?”
青年搖搖頭。
于玄自顧自灌了一口酒水,好奇問道:“你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為何會摻和驪珠洞天的事情?”
是說那龍窯燒造本命瓷一事。
而這位年輕容貌的得道之人,曾是地仙之主,更有萬法之祖的美譽。
此人的修道之地之一,名為牢山,據傳位于大海中心,神靈驅之不動,仙真高不可攀,遠離人間。
山上有碑、臺、澗,
碑刻“太平寰宇斬癡頑”,煉魔臺下有條深澗,名為摸錢澗。
而那深澗之水,是雪花錢、小暑錢、谷雨錢這三種神仙錢之前,曾經通行數座天下的唯一制式錢,也就是后世金精銅錢的前身。
此舉用意,原本是為了徹底分化、打散神性,只是后來出現了不小的紕漏,經過千余年的不斷替換、歸攏和收繳,才轉為使用如今的三種神仙錢。
青年說道:“青童天君是我的好友,有事相求,能幫就幫。”
于玄喝著酒,不去評價這些前塵往事。
這位三山九侯先生,弟子當中,其中就有治所位于方柱山的青君。昔年三山的地位,還要高過如今穗山在內的浩然五嶽。
禮圣當年的那個嘗試,一個關鍵所在,就是專門請這位先生出山,一同制定禮儀規矩。
還有兩個不記名弟子,與白也同一個時代的道士王旻,劍修盧岳,兩人在人間山上山下,都名聲不顯,所有事跡,只在浩然山巔流傳。
一個奉敕出海訪仙,另外一個盧岳,崛起和隕落就如彗星掠空。
這位“青年”,早年在驪珠洞天駐足過一段歲月。
福祿街?符箓街。
而那個不記名弟子的劍修,就出身福祿街盧氏。
至于桃葉巷的那些桃花,就是他親手種下的,當然是隨手為之。
大驪王朝關于金精銅錢的鑄造,還是他給的雕母。
在驪珠洞天墜地之后,與盧氏王朝曾有千絲萬縷的福祿街盧氏,曾經暗中贈送給當時的大驪皇后古書幾頁,
其中一頁,記錄了一道符箓,看似品秩不高,用處不大。
當年南簪在泥瓶巷那邊,就曾現學現用,親自施展過那道穿墻術,從宋集薪的屋子一步走到了陳平安的祖宅之內。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只是就連皇后南簪,或者說后來的太后娘娘陸絳,當年都不曾聽過三山九侯的名諱,就更別談知曉大道根腳了。
可惜南簪回到京城之后,未能查出真相,以至于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沒有重視此事,不能這道符箓,要是落在識貨之人手里,光憑那一頁紙,就是鎮山之寶。
于玄感慨道:“至人神矣,渡星河騎日月,游乎三山四海五嶽之外,死生無變于己。”
青年搖頭道:“萬年之前,神靈還是這方天地的主人,渡星河容易,騎日月就免了。”
于玄轉頭遠眺一處,“那個家伙,這會兒是不是盯著咱們倆?”
青年卻沒有追隨符箓于玄的視線,反而望向蠻荒天下的大地山河,說道:“好像還不止是打算搬山。”
一座金色拱橋。
哪怕是一位飛升境山巔修士置身其中,都看不到盡頭所在。
周密登天,理所當然占據了古天庭遺址的主位。
火神歸位,地位與之并肩,雙方并無高下之分,平起平坐。
離真,新任披甲者。
早年三位聯袂劍斬托月山的劍修,陳清都的那把本命飛劍“浮萍”,徹底破碎于托月山,才有了后來的合道劍氣長城。
龍君的本命飛劍名為大墟仙冢。
至于離真的前身,劍修觀照,其本命飛劍,名為光陰長河。
新晉水神雨四,王座大妖緋妃的主人。
水神李柳被阮秀剝離出來的大道神性,被她隨手丟給了雨四。
登天之時,周密隨身攜帶了數座福地,至于蠻荒天下的洞天,在此地毫無意義,只會是累贅。
那些福地眾生,既是人間香火的源泉所在,也是諸多神位的候補人選來源。
原本劍修斐然,其實最符合周密的預期,是頂替持劍者的最佳人選,神職低于遠古舊天庭的五至高,卻又要高于十二高位。
畢竟那位持劍者依舊在世。
但是白也贈送的那一截太白仙劍,選中了陳平安,劉材,趙繇,和最后一個明明是妖族修士的斐然!
簡直就是一記白帝城鄭居中都下不出的無理手。
絕對不會是中土文廟的安排。這就是浩然天下對浩然賈生,一種無形的大道壓制。
周密只好退而求其次,將斐然留在了蠻荒天下,一舉成為天下共主。
沒有斐然,就只好選擇灘。此外被周密帶來此地的數十位劍修,除了皆是托月山百劍仙之外,更是托月山籌劃兩千年的神靈轉世,只是與雨四、灘差不多,雖然都紛紛占據一席神位,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神性不全,可這些都只是小事,而且都在周密的計算之內,誤差極小。
最大意外,還是登天之后,周密才發現自己的粹然神性,確實沒有缺少,甚至比預期還要高出一成,可癥結在于,那某個一,周密只得到了將近一半,問題是這種近乎一半,無限接近,但就是這毫厘之差,天壤之別。
而且周密哪怕施展了后手,可那個一,就會跟著水漲船高,讓周密始終無法過半。
哪怕如今的周密,已經是昔年天庭共主的大半境界,卻始終依舊未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一。
使得他不得不拖延重返人間的時間。
故而當下大道神性最全的那個存在,就成了那位高居王座的火神。
三教祖師要么繼續合道,過半之后,三座天下,就要被道化,而且道化的速度會越來越快。
要么就是…只能散道了。
此外如今許多相對年輕的山巔修士,都不知道一樁密事,兵家初祖,與三教祖師有過一場萬年之約。
在重返人間之前,周密不知為何,允許一小撮新晉的高位神靈,保留一部分人性。
比如離真,還有雨四和灘這三位甲申帳故友。
在那場席卷兩座天下的戰役中,若有高位神靈隕落在戰場上,即是一場漂泊萬年的遠游還鄉,是一種歸位,不過會損失不同程度的粹然神性。
舊天庭之廣袤,超乎任何一位山巔修士的想象。
任何一位高位神靈,就像獨占數座天下的疆域,只是相較于故鄉,顯得死寂一片。
只說那四座天門之間的距離,可能任何一位玉璞境修士,窮其一生,都只能從一處大門遠游至另外一處。
狹義上的舊天庭遺址,則像人間王朝的一處京城。
離真,雨四,灘,
今天三人相約在那座金色拱橋的一端,緩緩而行,
不約而同,各自都施展了障眼法,更像…人。
憑借那點保留下來的人性當個人,那種古怪至極的感覺,大概就是名副其實的不由自主。
一旦得到了不朽,好像自由二字,就成了一個最無意義的詞匯。
灘喃喃道:“趁著還能感覺到后悔…”
雨四神色冷漠,“想要假裝當個人還不簡單,以后隨便顯化一處嶄新天下,再分出一點神性,那個自己,肯定比以前還自由自在,隨便犯錯。”
灘滿臉怒色,咬牙切齒道:“那個‘自己’,還是自己嗎?這個自己不還是冷冷看著那個自己,傻了吧唧俯瞰一百年,一千年,還是一萬年?!有何意義?”
當神性完全覆蓋人性之后,就再無喜怒哀樂。對于他們這些神靈而言,似乎擁有了無數的自由,無數種可能性,但是唯一的不自由,就是不允許自己不是神靈,不允許自己毀滅自己。
離真好像是最無所謂的一個,雙手抱住后腦勺,笑道:“真是懷念在劍氣長城的那段歲月啊,我反正已經一點不差地摹拓下來,以后可以經常跟隱官大人閑聊了。”
離真繼續說道:“按照陳清都和龍君早年的那個說法,如果成為名副其實的五至高之一,好像可以稍微打破那個桎梏,不用像我們現在這么…無聊。”
灘眼睛一亮。
驟然之間,天地間大放光明,有個不帶絲毫感情的女子嗓音突兀響起,“就憑你們幾個廢物?”
水神雨四一瞬間近乎窒息。
人性被擠壓到一粒塵埃大小,不得不現出一雙金色眼眸,他的一副金身,大如星辰。
灘也是差不多的處境,不過那份大道壓制,不像雨四當下所承受的那么夸張。
離真相對好一些,還能保持人身原樣。
離真嬉皮笑臉道:“雨四啊,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向咱們這位阮姑娘挑釁幾句,說不定就被打死了,好歹能夠得個片刻解脫,之后再被周密重新拼湊起來。”
神靈,被譽為不眠者。
周密有意無意讓他們保持一點人性,就像一個世俗人間的嗜睡之人,偏偏成了失眠之人。
但是只要消磨掉全部的殘余人性,被神性吃個一干二凈,自然就不會有這份痛苦。
所謂的神靈,就像一塊棋盤,每一個格子,都擱放有一種情緒。精準提起,精準放回。
神位越高,就像棋盤越大,擁有更多的格子。
問題在于,每次單個或是多個情緒的起落、重疊和交融,都不是漫無目的,無法隨心所欲,因為井然有序,永遠目的明確。
而且黑白棋子的各自總數,永遠是一種處于對半分的絕對境地。
如果說人性是神靈賜予人族的一座天然牢籠。
那么絕對的、純粹的自由,就是一座更大的牢籠。
而這只是人族的看法,神靈不自知,或者準確說來,是神靈永遠不會如此認知。
最終,不管是人類還是神靈,好像自由都是一座牢籠。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會犯錯,還能改錯,竟然是一種自由。
沒有比這更能寬慰人心的美好言語了。
一個再沒有扎馬尾辮的女子,站在金色拱橋中央地帶的欄桿上。
她一個揮手,就將那個金身巍峨的水神雨四拽入一輪大日之中,以大火將其烹殺。
一個相當于十四境大修士的雨四,面對她這個存在,竟然毫無還手之力。
周密現身此地,倒是沒有阻攔她的肆意妄為,反正水神的神性依舊在此,無一絲一毫的缺漏,回頭他大不了重新拼湊起來就是。
周密趴在欄桿上,遙遙俯瞰數座天下,微笑道:“誰能想到,我會與那個一,就在城頭的咫尺之間失之交臂。”
可惜未能成為那個一,如今周密的視線,許多地方暫時都無法觸及。
但是那個站在欄桿上的她,卻無此大道約束,因為日光所及,皆是她所轄疆域。
她始終一言不發。
一雙金色眼眸,一頭金色長發,一件金色長袍。
周密卻知道,登天之后,她看遍人間,獨獨沒有去看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