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起身來到欄桿旁,朝白鷺渡那邊一人,輕輕揮動手中白玉靈芝。
返回白鷺渡的截江真君劉志茂定睛一看,瞧見了那個昔年自家青峽島的賬房先生,那一身大有僭越嫌疑的道門裝束,不過估計神誥宗祁天君親眼瞧見了,如今也只會睜只眼閉只眼。劉志茂大笑一聲,御風來到過云樓,飄然而落,抱拳道:“陳山主此次問劍,讓人心神往之。”
陳平安收起那支白玉靈芝入袖,笑著抱拳還禮,“見過劉真君。”
原來先前一線峰的傳信飛劍,如百花繚亂開遍諸峰,劉志茂就得了陳平安的一封密信,說是等到問劍結束后,讓他趕赴白鷺渡,有事相商。
陳平安遞過去一壺青神山酒水,開門見山道:“先前打算與正陽山建言,舉薦劉真君擔任正陽山下宗宗主,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中途事情有變,只好讓劉真君白跑一趟了。”
劉志茂接過酒壺,不著急揭開泥封喝酒,天曉得是敬酒罰酒?況且聽得如墜云霧,這都什么跟什么?我一個真境宗首席供奉,在玉圭宗祖師堂供奉的那部金玉譜牒上邊,名字都是很靠前的人物,擔任正陽山下宗之主?這個賬房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盤。
可要說真讓劉志茂自己選擇,或者說有的選擇,比如在姜尚真和韋瀅都不記恨此事的前提下,劉志茂還真不介意順水推舟,答應了此舉,畢竟就劉老成那老當益壯的身板,已是仙人境,劉老兒修道資質又好,只要無災無恙無意外,隨便再多活個千八百年,毫無問題,再者宗主與首席供奉,按照山上不成文的規矩,看似一步之隔,實則萬里之遙,劉老成當初能夠破例從供奉升任宗主,那是與荀淵的香火情使然,加上姜尚真念這份舊情,韋瀅當時忙著返回桐葉洲,接任上宗宗主職務,才沒有從中作梗,或者說是不愿落了姜尚真的面子。故而真境宗歷史上的第四任宗主,十之八九,將來會是玉圭宗那邊派人過來接任劉老成,反正絕對不會是他劉志茂,這點粗淺的官場規矩,劉志茂門兒清。
韋瀅是不太瞧得起自己的,以至于如今的玉圭宗祖師堂,空了那么多把椅子,劉志茂作為下宗首席供奉,依舊沒能撈到一個位置,如此于禮不合,劉志茂又能說什么?私底下抱怨幾句都不敢,既然朝中無人,無山可靠,乖乖認命就好。
劉志茂到底是山澤野修出身的玉璞境,在陳平安這邊,毫不掩飾自己的遺憾,感慨道:“此事不成,可惜了。”
借助書簡湖,成為一宗譜牒供奉,若能再借助真境宗,擔任別家一宗之主,這就叫樹挪死人挪活。
一個習慣了野狗刨食四處撿漏的山澤野修,沒什么不敢想的,沒什么不敢做的。
劉志茂舉起酒壺,爽朗笑道:“不管如何,陳山主的好意心領了,以后再有類似好事,還是要第一個想起劉志茂。”
陳平安提起酒壺,輕輕磕碰,點頭笑道:“不敢保證什么,不過可以期待。”
劉志茂聽得眼睛一亮,哪怕明知可能是這家伙的胡說八道,可到底有些盼頭,總好過在真境宗每天消磨光陰,瞧不見半點曙光。
劉志茂喝了口酒水,聽陳平安說這是他鋪子出產的青神山酒水。
一般山上酒水,什么仙家酒釀,喝了就喝了,還能喝出個什么滋味。
劉志茂今兒只喝一口,便回味一番,微皺眉頭,以表敬意,再輕輕點頭,以示好酒。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拎著酒壺輕輕搖晃。
劉志茂也不是喝酒而來,看了眼身邊男子,劉志茂一時間恍若隔世,不敢相信當年那個身若一葉浮萍、人生只能一路隨水打旋兒的陋巷少年,真的能夠一步步走到這里,給了別人酒,旁人不敢不接,還不敢說不好喝。青峽島山門口那邊,至今還留著那幾間賬房,那個不成材的大弟子田湖君,每次去青峽島覲見師尊,參與議事,都不敢多瞧一眼,視線都會有意無意繞開屋子那邊。
相信以后的正陽山年輕人,不管是御劍還是御風,只要路過那座仙人背劍峰的廢墟遺址,差不多也會如此光景,憤懣掛在臉上,敬畏刻在心頭。
劉志茂喝酒很快,收起了空酒壺入袖,既然看陳平安今天架勢,不像是翻舊賬來的,劉志茂就心情閑適幾分,再沒有來時路上的惴惴,擔心這位莫名其妙就成了劍仙的賬房先生,覺得收拾完了正陽山猶不過癮,要與青峽島,再好好合計合計。畢竟劉志茂很清楚,陳平安當年離開書簡湖的時候,其實未能做成很多事,比如移風換俗。
劉志茂沒來由感嘆道:“今兒吃得下,穿得暖睡得著,明兒起得來,就是修行路上好光景。一壺好酒水,兩個無事人,聊幾句閑話。”
陳平安笑道:“莫道閑話是閑話,往往事從閑話來。”
劉志茂點頭道:“確實是個千金難買的老理兒。”
陳平安轉身說道:“竹皇馬上趕來此地,那我就不送劉真君了,以后有機會去春庭府做客,再與劉真君喝酒敘舊。”
劉志茂笑著點頭,御風離去,原本輕松幾分的心境,再次提心吊膽,當下心中所想,是趕緊翻檢這些年田湖君在內幾位弟子的所作所為,總之絕不能讓這個賬房先生,算賬算到自己頭上。
陳平安瞥了眼一線峰方向,議事結束了,諸峰劍仙和供奉客卿們,打道回府,各回各家。
再看了眼那個截江真君的遠游身形,陳平安抿了一口酒,清風拂面,舉目眺望,白云從山中起,水繞過青山去。
山上祖例,官場規矩,行伍條令,江湖道義,鄉約習俗。
不管是誰,只要置身其中,就要循規蹈矩,比如以前的書簡湖,宮柳島劉老成,青峽島劉志茂,就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老天爺,這些書簡湖地仙修士,就是唯一的規矩所在,等到真境宗接管書簡湖,絕大多數山澤野修搖身一變,成了譜牒仙師,就要遵循玉圭宗的律例,連劉老成和劉志茂在內,整個書簡湖野修,都仿佛蒙學稚童,走入一座學塾,重新翻書識字學道理,只不過有人學得快,有人學得慢。
身后屋外廊道那邊,有輕柔敲門聲響起,是客棧掌柜倪月蓉的腳步和嗓音,說是宗主來了,要與陳山主一見。
陳平安轉頭笑道:“請進。”
宗主竹皇與青霧峰出身的倪月蓉聯袂跨過門檻,后者懷捧一支白玉軸頭的畫軸,到了觀景臺后,倪月蓉搬來一張案幾和兩張蒲團,她再跪坐在地,在案幾上攤開那幅卷軸,是一幅仙家手筆的雅集畫卷,她抬起頭,看了眼宗主,竹皇輕輕點頭,倪月蓉這才抬起右手,左手跟著輕輕虛扶袖口,從絹布畫卷中“捻起”一只香爐,案幾上頓時紫煙裊裊,她再取出一套潔白如玉的白瓷茶具,將兩只茶杯擱放在案幾兩邊,最后捧出一盆仙家瓜果,居中而放。
做完這一切雜事庶務,倪月蓉跪坐原地,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她既不敢看宗主竹皇,也不敢多看一眼那位頭頂蓮花冠的山主劍仙。
落魄山和正陽山,兩位結下死仇的山主,各自落座一邊。
哪有半點劍拔弩張的氛圍,更像是兩位故友在此飲茶怡情。
山上恩怨,不是山下兩撥市井少年斗毆落幕,各自揚言等著,回頭就砍死你。
是江水滔滔的中流砥柱,水過千年石還在。
竹皇微笑道:“倪月蓉,你先離開,有事再喊你。”
半點不擔心她會偷偷傳信水龍峰晏礎,無異于找死。
倪月蓉立即起身,一言不發,斂衽為禮,姍姍離去。
竹皇提起茶杯,笑道:“以茶代酒,待客不周,陳山主不要見怪。”
陳平安伸出雙指,按住茶杯,笑道:“不著急喝茶。”
竹皇點點頭,果真放下茶杯。
陳平安笑問道:“不知道竹宗主來此過云樓,是找我有什么事情?”
若是晏礎之流在此,估計就要在心中破口大罵一句豎子猖狂欺人太甚了。
竹皇卻神色如常,說道:“趁著陳山主尚未返回落魄山,就想確定一事,如何才能徹底了結這筆舊賬,從此落魄山走陽關道,正陽山走獨木橋,互不相犯,各不打攪。我相信陳山主的為人,都不用訂立什么山水契約,落魄山必然言出必行。”
陳平安環顧四周,收回視線后,緩緩道:“正陽山能夠有今天的這份家業,竹宗主功莫大焉。作為一家之主,一宗領袖,既要自家修行耽誤不得,又要處理千頭萬緒的雜亂庶務,此中辛苦,掌律也好,財神爺也罷,哪怕在旁看在眼里,也未必能夠體會。更別提那些身在祖輩涼蔭之中卻不知福的嫡傳再傳了。”
竹皇直接挑明對方的言下之意,微笑道:“陳山主是想說今天這場風波,得怪我竹皇約束不力,其實與袁真頁關系不大?”
陳平安笑道:“年少時翻書,看到兩句金玉良言的圣賢教誨,放之四海而皆準,是說那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山下門戶一家一姓,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山上遍地神仙的一宗之主?”
竹皇笑道:“那就是沒得聊了?”
陳平安說道:“你說沒得聊,未必沒得聊,我說有的聊,就一定有的聊。如果只是好心白送竹皇一個書上的圣賢道理,就沒得聊,我得是多無聊,才愿意捏著鼻子,故地重游過云樓?”
竹皇沉聲道:“那就有請陳山主不要拐彎抹角,大可以有話直說,行,竹皇照做,不行,正陽山諸峰只能是破罐子破摔,勞駕落魄山觀禮客人,乘船返回,只管打爛新舊諸峰,斷絕我正陽山祖師堂香火,從今往后…”
這才剛剛開了個頭,就已經耐心耗盡,開始撂狠話了?
陳平安笑而不言。
遙想當年自己在那書簡湖,與劉志茂在同桌喝酒,耐心可比你竹皇好多了。
至于要論形勢的兇險程度,自己去宮柳島找劉老成,也比你竹皇來過云樓找我,更加生死難測。
但是竹皇很快就收起話頭,因為來了個不速之客,如飛鳥落枝頭,她現身后,抖了抖兩只袖子,與那陳平安作揖,喊了聲先生,然后這個茱萸峰的女子祖師,田婉一屁股坐地,笑意盈盈望向竹皇,甚至像個走火入魔的瘋婆子,從袖中摸出梳妝鏡、脂粉盒,開始往臉上涂抹,搖頭晃腦說道:“不講道理的人,才會煩道理,就是要用道理煩死你,能奈我何?”
竹皇懶得多看這個神神道道的田婉,只是提起腰間懸掛的那枚玉牌,擱放在案幾上,那位仙人之前在劍頂,至多支撐一炷香,現在又有新的一炷香光陰了。
陳平安一臉為難道:“禮重了。”
那田婉捧腹大笑,后仰倒去,滿地打滾,花枝亂顫得惡心人至極。
竹皇瞥了眼田婉,問道:“陳山主,這算怎么回事?”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怎么來了,我很快就會跟上渡船的。”
下一刻,竹皇就發現田婉對面的案幾那邊,出現了一個背劍匣的女子,她手持劍鞘,底端抵住案幾上的玉牌,問道:“怎么個破罐子破摔?”
她輕輕一按劍鞘,玉牌當場崩碎。
竹皇心中驚駭萬分,只得趕緊一卷袖子,試圖竭力收攏那份流散劍意,不曾想那女子以劍鞘輕敲案幾一下,那一團復雜交錯的劍意,竟是如獲敕令,完全無視竹皇的心意駕馭,反而如修士謹遵祖師法旨一般,瞬間四散,一條條劍道自行剝落出來,案幾之上,就像開了朵花,脈絡分明。
“田婉”立即起身作揖道:“見過師娘。”
寧姚輕輕點頭,忍不住說道:“換副面孔。”
“得令!”崔東山立即施展障眼法,變成白衣少年的容貌。
田婉早已被他神魂剝離開來,她等于走了一條崔東山當年親身走過的老路,然后田婉的一半魂魄,被崔東山抹掉全部記憶,在那少女姿容的瓷人當中,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如花生長”。
寧姚對陳平安說道:“你們繼續聊。”
陳平安笑道:“好的,不用幾句話就能聊完。”
寧姚去往欄桿那邊,崔東山重新落座,這次正襟危坐,再沒有半點嬉戲打鬧。
竹皇紋絲不動,甚至沒敢繼續收攏劍意,眼角余光中的那些碎裂玉牌,讓這位宗主心碎。
幸好來時行蹤隱秘,又將此處觀景臺隔絕天地,不至于泄露他與陳平安的見面一事,不然被師伯夏遠翠瞧見了這一幕,說不定立即就有篡位的心思。
正陽山歷任宗主不管心性、境界如何,都能夠坐穩位置,靠的就是這枚玉牌。
陳平安重新坐下,笑道:“來這邊等著你找上門來,就是一件事,還是讓竹皇你做個選擇。”
先前在一線峰祖師堂喝茶,是讓竹皇在正陽山和袁真頁之間,做出選擇。
竹皇說道:“洗耳恭聽。”
陳平安說道:“正陽山的下宗宗主人選,你可以從三人當中選一個,陶煙波,劉志茂,元白。”
一個即將被迫封禁秋令山百年的上任財神爺,一位書簡湖野修出身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一個尚未被正式除名的對雪峰劍修。
竹皇啞然失笑,不敢確定道:“劉志茂?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崔東山伸手拍打心口,自言自語道:“一聽說還能創建下宗,我這茱萸峰修士,心里邊樂開了花。”
竹皇置若罔聞,說道:“剛剛祖師堂議事,我已經拿掉了陶煙波的財政大權,秋令山需要封山百年。”
竹皇苦笑道:“至于元白,中岳晉山君那邊豈肯放人?何況元白心性堅定,為人處世極有主見,既然他公然宣稱離開正陽山,恐怕就再難回心轉意了吧?”
崔東山嘖嘖道:“哎呦喂,竹宗主真是妄自菲薄了,當年都能夠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服元白一個外鄉人,當了自家客卿再當供奉,讓元白不計生死,不惜違背劍心,也要去與黃河問劍一場,這會兒就開始念叨元白的極有主見了?還是說竹宗主年紀大了,就跟著忘性大?”
陳平安將茶杯推給崔東山,笑著訓斥道:“怎么跟竹皇宗主說話呢。”
崔東山雙手接過茶杯,仰頭一飲而盡。
竹皇心中有了決斷,問了最后一個問題:“就這樣?陳山主還有什么要吩咐的?”
陳平安笑道:“就這樣。”
竹皇嘆了口氣,說道:“勞煩陳山主有話就說,直言不諱,給我一句痛快話。”
陳平安說道:“就只是這樣。”
竹皇搖搖頭,顯然不信,猶豫了一下,抬起袖子,只是剛有這個動作,那個眉心一粒紅痣的俊美少年,就雙手撐地,滿臉神色慌張地往后挪動,嚷嚷道:“先生小心,竹皇這廝翻臉不認人了,打算以暗器行兇!不然就是學那摔杯為號,想要號令諸峰群雄,仗著人多勢眾,在自家地盤圍毆咱們…”
陳平安說道:“閉嘴。”
崔東山哦了一聲,重新挪回原位。
竹皇從袖中掏出一摞歷史久遠的封禪玉冊,頓時寶光流轉,說道:“這是竹皇與落魄山的賠罪禮,七道禪地玉冊,分別來自寶瓶洲諸多古山岳,原本是打算煉化了,用作下宗選址諸多藩屬山頭的奠基之物,鎮山之寶,幫忙凝聚歸攏山水氣運。如果不夠,我可以帶著陳山主親自走一趟寶庫,任憑挑選。”
陳平安擺擺手,“免了。”
竹皇默不作聲,只是死死盯住這個落魄山的年輕劍仙,如此興師動眾,問劍正陽山,除了報仇,你陳平安總得別有所求?!難不成就只是大鬧一場,留給整個寶瓶洲山上一個耀武揚威、強勢跋扈的印象?天下人心,看熱鬧不嫌事大,可看完了熱鬧,總是喜歡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陳平安站起身,雙手籠袖,瞇眼笑道:“只說一事,瓊枝峰那邊,你以后多管管,總不能幸運登山,僥幸修行了,就是奔著給山中各峰祖師沒名沒分暖床,不然就是被送去山下給將相公卿當小妾。當然自己愿意如此的,兩說,各有姻緣。不愿意這般的,你們正陽山,好歹給她們一個搖頭拒絕的機會,還不用擔心被峰主記恨,從此修行處處是門檻,日日是年關。”
竹皇跟著站起身,點頭道:“我以后會親自盯著瓊枝峰,還有呢?”
峰主冷綺,她以后就可以安心修道了,至于瓊枝峰一切大小事務,就別再管了。
至于峰主人選,柳玉似乎不錯?因為劉羨陽當時那么多場問劍,就只有對她比較客氣。柳玉如今只是龍門境瓶頸劍修,不合規矩?大不了將峰主位置空懸幾年,等她躋身金丹境就是了。柳玉的修道資質,其實極好,只是相較于吳提京和庾檁,她才顯得沒那么出類拔萃。一位甲子之內有望躋身金丹的劍修,當個瓊枝峰峰主,綽綽有余。而且冷綺這個娘們年輕時,本就與師伯夏遠翠有過一段見不得光的露水姻緣,所以這么多年來,瓊枝峰劍修一脈,也是處處緊跟著滿月峰的腳步。
陳平安微笑道:“沒了,其實先前你說得很對,我跟你們正陽山,其實真沒什么好聊的。”
竹皇說道:“那我就當與陳山主談妥了?”
崔東山揉著下巴,嘖嘖笑道:“可惜整座瓊枝峰仙子們,估計這會兒還在大罵先生的仗勢欺人,壞了她們正陽山的千秋大業,害得她們人人抬不起頭來。”
竹皇笑道:“你先生是不會在意這些的,因為陳山主真正在意的,是未來那些瓊枝峰女修的敢不敢搖頭,說個不字。不過陳山主放心就是了,未來瓊枝峰的風氣,也不至于會讓她們如此為難了。”
崔東山大為贊嘆道:“果然只有敵人才是真正的知己。竹宗主寥寥幾句話,就抵過正陽山諸峰修士的幾大缸唾沫星子。”
崔東山一步跨出,身形流光溢彩,最終將田婉那副皮囊留在原地,白衣少年轉頭,抬起兩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示意這個神魂對半分的婆娘,你之所見所想,便是我之所見所想。如果不信邪,咱倆就拿你的這副體魄,作為一處問道之地,各顯神通,勾心斗角。
竹皇看了眼白衣少年,再看了眼那個好像恢復原貌的田婉。
饒是竹皇都要驚懼不已,這個性情乖張、言行荒誕的白衣少年,當然術法通天,可是手段真臟。
陳平安走出數步,突然停下腳步。
竹皇瞬間心弦緊繃。
陳平安轉頭說道:“記起一件小事,還得勞煩竹宗主。”
竹皇說道:“但說無妨。”
陳平安問道:“不知道這正陽山,距離落魄山有多遠?”
竹皇想了想,答道:“我輩修士御風而行,約莫隔著二十萬里路。陳山主為何有此問?”
陳平安瞇眼笑道:“那就有請竹宗主在正陽山北邊地界,立起一碑,上邊就刻一句話,北去落魄山二十萬里。”
竹皇臉色陰晴不定,連那宗門禁制的寶庫,都可以帶陳平安去游覽一遍,任由陳平安挑選天材地寶帶走,可是一塊花不了幾顆雪花錢的界碑,反而是登天之難。
陳平安提醒道:“竹皇,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事情。”
竹皇沉默片刻,笑了起來,點頭道:“小事一樁。”
陳平安撤去障眼法后,縮地山河,與寧姚聯袂御風北游,去追趕那條龍舟渡船。
崔東山一個蹦跳起身,施展山下江湖上的絕學梯云縱,一邊蹦跶升高一邊嬉皮笑臉道:“竹宗主,我可是分毫未取,空手而去,不許記仇啊。田姐姐,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姐弟二人,就此別過。”
暫時獲得自由身的田婉冷笑一聲,什么別過,雙方朝夕相處才對。
白衣少年大袖翻轉,身形擰轉,化做一道雪白虹光,劃破長空,仙人逍遙游。
竹皇在那三人離去后,輕聲問道:“如何著了他的道?”
田婉再無半點以往的諂媚神色,眼神凌厲盯著這個正陽山的廢物,她臉色冷漠,語氣生硬道:“竹皇,勸你管好自己的爛攤子,落魄山不是風雷園,陳平安也不是李摶景,別覺得風波落定了。至于我,只要你識趣點,私底下別再胡亂探究,我依舊會是茱萸峰的女子祖師,跟一線峰井水不犯河水。”
竹皇今天熬過了一連串的天大意外,也不在乎多個心性大變的田婉,笑道:“蘇稼和那枚養劍葫,以及我那關門弟子吳提京,反正都是你帶上山的,具體如何處置,你說了算。”
田婉神色淡然說道:“立即恢復蘇稼的祖師堂嫡傳身份,她還有繼續練劍的資質,我會暗中幫她,那枚養劍葫放入寶庫,名義上依舊歸屬正陽山,什么時候要用了,我去自取。至于已經離山的吳提京,你就別管了,你們的師徒緣分已盡,強求不得。不去管他,說不定還能幫著正陽山在將來,多出一位風雪廟神仙臺的魏晉。”
竹皇問道:“那么宗門諜報、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三事?”
田婉冷笑道:“自然是有勞宗主另請高明了。”
其實竹皇當下最想要一巴掌打死的,是水龍峰晏礎的那個得意弟子。
田婉轉過頭,看著這個昨天還志得意滿、謀劃一洲的宗主,譏笑道:“是不是到現在,還不知道問劍之人,到底是誰?”
竹皇落座后,伸出一掌,笑道:“不如坐下喝茶慢慢聊?”
田婉直接御風返回那座鳥不站的茱萸峰,竹皇自嘲一笑,出聲將那掌柜倪月蓉喊來,陪著自己喝茶。
倪月蓉跪坐在蒲團上,喝著茶,感覺比喝刀子還難受。
竹皇突然拋出一個問題:“倪月蓉,如果當年你可以選擇,而且不管如何選擇,都沒有半點后后顧之憂,你還會當那晏礎的山上外妾嗎?”
倪月蓉臉色慘白無色,竹皇身體前傾,竟是幫她續上一杯茶水,然后和顏悅色道:“不用緊張,我只是想聽一聽真話。”
倪月蓉滿頭汗水,顫聲道:“能夠被晏掌律看上,雖無名分,倪月蓉沒有任何怨言,這么多年來,晏掌律對我和過云樓,還有青霧峰,多有幫襯。”
竹皇笑著點頭,她的答案是什么,本來就無所謂,竹皇想要的,只是她的這份如履薄冰,于是竹皇又問道:“你覺得元白出任下宗宗主,對我們上宗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倪月蓉硬著頭皮說道:“宗主英明。”
竹皇笑道:“那讓你去擔任下宗的財庫負責人,會怎么做?”
倪月蓉靈光一閃,說道:“我與水龍峰再無半點瓜葛,往后只有公事往來,再無半點私誼。”
竹皇繼續問道:“如果你在下宗那邊,大權在握了,哪天看中了一個相貌英俊的下宗子弟,對他極有眼緣,你會怎么做?會不會學晏礎,對他威逼利誘?”
倪月蓉如遭雷擊,這個宗主,今天是不是失心瘋了,怎么總是問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倪月蓉神色尷尬道:“若是雙方你情我愿,就結為山上道侶,如果對方已經心有所屬,強扭的瓜不甜,不敢強求。”
倪月蓉當然很怕眼前這位宗主,但是那個頭戴蓮花冠、身穿青紗道袍的年輕劍仙,同樣讓倪月蓉心有余悸,總感覺下一刻,那人就會面帶微笑,如入無人之境,隨意出現在正陽山地界,然后站在自己身邊,也不說什么,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做什么。
竹皇嘆了口氣,心中憂慮,不減反增。
看來今天問劍最狠的,不是陳平安和劉羨陽的那些劍術,而是當時劉羨陽登山時掏出的那幾本賬簿。
顯而易見,那幾本冊子,只會是陳平安的手筆。
因為劉羨陽一看就是個懶散人,根本不屑于做此事。而陳平安年紀輕輕,卻城府極深,行事好似最耐煩,只差沒跟正陽山討要一個掌律頭銜了。一個人成為劍仙,與當宗主,尤其是開山立派的宗主,是天壤之別的兩回事。
白鷺渡那邊,韋諒獨自行走在蘆葦蕩小路上,從過云樓那邊收回視線,輕聲笑道:“一場兵解,點到即止,恰到好處。”
回了渡船,陳平安與于樾抱拳笑道:“于供奉。”
一般陳平安不這么客氣,畢竟是新上任的供奉。
年輕山主沒喊什么客卿,而是供奉。于樾忍不住大笑不已,有了隱官這句話,老劍修懸著的一顆心就算落地。回頭再喝酒,氣死那個蒲老兒。
然后陳平安說要議事,小米粒連忙帶路,挑選了龍舟渡船上邊最大的一間屋子,陳平安隨意就近坐在了靠門的座椅上,所有人很隨意落座,也沒個身份高低,尊卑講究。
小米粒自顧自忙碌起來,在每人桌上,都放了少許瓜子,畢竟今兒出門帶的不多,捉襟見肘了哈。
等到落魄山右護法轉了一圈,發現輪到裴錢和大白鵝那邊,自己手里邊只有幾顆瓜子了,撓撓臉,原路返回,從老廚子、周首席和米次席他們那邊,分別道歉后,依次拿回些許,補給了裴錢和大白鵝。
崔東山率先開口,說咱們周首席打算回桐葉洲了,陳平安笑道:“正好,可以帶上曹晴朗,順利的話,爭取在今年末,最晚明年開春,咱們就在桐葉洲北方地帶,正式建立落魄山的下宗。”
姜尚真笑著答應下來,反正順路。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果沒有意外的話,等我們回到落魄山,玄密王朝那條風鳶跨洲渡船,也該到牛角渡了,到時候你們就將這條渡船一并帶去桐葉洲,有了這條風鳶渡船,未來我們就需要開辟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跨洲路線,陸路怎么走,海路怎么走,與路過王朝、仙家山頭如何打交道,尤其是跟路途各大渡口攀交情,都需要仔細權衡,不能有絲毫紕漏。東山和裴錢,你們是去那邊幫忙,以后還要返回落魄山,按照先前那個既定方案,種夫子,米裕,隋右邊,崔嵬,就需要在那邊落腳修行了。種夫子幫著曹晴朗把控大方向,裴錢負責與青虎宮和蒲山草堂走動,東山就盯著金頂觀幾處山頭,至于我們米大劍仙…”
說到這里,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嗑起了瓜子,米裕趕緊放下手中瓜子,挺直腰桿,“我反正全聽種先生的吩咐,是出劍砍人,還是厚臉求人打點關系,都責無旁貸。”
種秋笑道:“不敢對米次席隨便發號施令。”
于樾就納悶了,隱官不一樣喊你是劍仙,還是大劍仙,也沒見你米裕惱羞成怒啊。咋的,次席供奉欺負一般供奉啊?
陳平安望向泓下,說道:“隋右邊不在船上,泓下,有勞你回頭告訴她一聲,到了桐葉洲,就由她負責具體對接玉圭宗和云窟福地。”
泓下立即起身領命。
陳平安笑道:“下次還這么見外,小米粒就別發瓜子了。”
泓下坐下,有些赧顏。
小米粒正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晃蕩腳丫呢,撓撓臉,“山主,我下次兜里瓜子,可多可多。”
泓下姐姐那么好說話,雖說瓜子什么的,半點不值錢,誰都不稀罕,可如果只有泓下姐姐手邊沒有瓜子,多沒面兒。
陳平安笑道:“那就由你負責下次提醒泓下別起身說話。”
小米粒一聽又有職務在身,笑得合不攏嘴,使勁點頭道:“好的好的,以后每次議事之前,我都會與泓下姐姐提醒一句的。”
米裕斜眼那個于老劍仙,皮笑肉不笑道:“于供奉,一登門就能磕上瓜子,了不得啊,在咱們落魄山,這可不是誰都有的待遇。”
于樾愣了愣,在落魄山嗑瓜子,都是有講究的事情?
小米粒更是雙臂環胸,皺起兩條小眉頭,難道自己買的一麻袋一麻袋瓜子,其實是揀著寶了,其實賊金貴?
然后就是讓掌律長命,制定出一份詳細具體的門規,盡量簡單些,不用過于瑣碎。
之后討論下宗的名字,陳平安讓所有人都幫忙想個,陳靈均大義凜然道:“老爺取名字的本事,自稱天下第二,沒人敢稱第一,第三的那個,也要心虛幾分,恨不得自稱第四…”
崔東山開始朝陳靈均丟瓜子殼,“就你最鐵骨錚錚是吧?”
結果崔東山挨了身邊裴錢的一手肘,崔東山瞪了一眼對面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怒了,伸手接住瓜子殼,反手就丟回去,你被裴錢打,關老子屁事,之前在船頭被你踹一腳,都沒跟你這只大白鵝算賬,我與魏檗可是兄弟相稱,平輩的,所以你踹的哪里是我的屁股,是魏大山君的臉面好不好,現在當著我老爺你先生的面,咱倆劃出道來,好好過過招。
陳平安也不理睬他們的打鬧,沉默片刻,笑道:“希望我們落魄山,一直會是今天的落魄山,希望。”
議事結束之后,陳平安只讓崔東山和姜尚真留下。
寧姚坐在一旁,繼續嗑瓜子。
陳平安說道:“當年本命瓷碎了之后,我這邊拼湊不全,多則六片,少則四片,還留在外邊。”
姜尚真和崔東山都神色凝重。
寧姚也放下手中瓜子。
陳平安笑道:“現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大驪太后那邊,肯定有一片,因為先前在過云樓,被我抓到了馬腳,之外鄒子極有可能給了劍修劉材其中一片,杏花巷馬家,也有可能藏下,至于北俱蘆洲的瓊林宗,可能有,可能沒有,我會親自去問清楚的,至于中土陰陽家陸氏,不好說。就目前來看,我能想到的,就是這些線索。你們不用這么如臨大敵,要知道我曾經斷過長生橋,后來合道劍氣長城,當下這副體魄,反而成了好事,哪怕本命瓷碎片落在別人手上,其實已經對我的修行影響不大,只會讓我有機會順藤摸瓜。”
陳平安站起身,微笑道:“那就走一趟大驪京城。”